蕙仙嫁与我时,正值及笄之年。吾二人竹马多年,共享彼此盛年二三事。你吟诗来我作对,我提笔而她研磨。幼时兵马乱,唯有她伴,方觉安稳。姑娘眼如脉脉清水,和着林园竹萧声。佳人在侧,戚亲共祝。那时我想,仿佛这样一直注视,就能安稳度过此生。这就是最好的爱情。
然而,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也不知道这把刀是母亲加在我们身上的,还是过于沉迷一件事情的因果报应,亦或是两者都有。男人理应思虑周全,承担起未来和一个家庭。而我,却没有。两场会试压在面前,却无心赴试,只想与她共赴山水。母亲将厚望寄予我,当然十分震怒,极力排斥这个夺走儿子魂魄的女人。只是那时她不知,蕙仙她,就是我的魂魄啊。
庵中尼姑道我二人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母亲本就焦虑万分,此刻更是魂飞魄散,以死相逼,势必要我下一纸休书。母亲予我性命,纵然心在滴血,我却无语凝噎,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懦弱和顺从生在骨血里,一开始便注定无法保全爱人。
本想将她安置别院暗度陈仓,待时日再将她接回。奈何世上女人大多精明缜密,母亲很快发现别院。蕙仙泪眼婆娑,却不得不无奈离去。我知家中将予她不少压力,可除了叹息却无可奈何。时日不久,母亲又强逼我另娶王氏女。王氏温和恭顺,亦是可人小家碧玉,将家中一蔬一饭都安排妥帖。可,不是她。此后我见到构思精妙的书简时,拍案而叹,却再也见不到那双脉脉含情的灵动眼睛。总觉偌大庭院里,只有我一人。无从发声,唯有投身书简,默默与孤独对抗。
很快我南下赴试。初生牛犊,才气外露。一举夺得锁厅试魁首,实感意气风发。觉终不负家中厚望。奈何临安不容这样光芒外露却孑然一人、无权无势的我。宰相之孙位居榜眼,面上无光。第二年礼部会试,试卷无故消失。心中烦闷却无处吐露。那一刻我极为想念蕙仙。
于是回家,奈何时移世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此爱上山水。
与他们对话时,仿佛能看到旧时吾二人来过,留下的欢声笑语和娇俏身影。仿佛,蕙仙从未离开我身边。我想,余生就这样与山水为伴吧。
后来零碎知道有关她的讯息。听闻她遵从父兄之命嫁与天潢贵胄赵兄,听闻她生活平静而和睦... …我能做的就是不再打扰。此生不复相见。
十年后。
那日我信步游至沈园。正是春暖花开好时节,人群熙攘,好不热闹。走到石桥上,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夫人漫步而来。衣着华贵,身后跟着几位婢女。遥遥望见远处侍从许多,似是一处府邸的老爷携家眷出游此地。我并没多想,侧身而让。
突然那妇人停住脚步,我疑惑抬头,却对向了一双眼睛。那是我思念了整整十年的、饱含秋水的眼睛。只是如今多了几分沧桑、几分无奈、几分苦楚。我也刹那间愣住。
她的面庞已经不如当年羊脂玉般细腻洁白,也不像少女一样会莞尔一笑。那男人走过来,她赶忙挤出笑意来向他介绍我。
凭栏而叙。十年之别,恍如隔世。除了过问彼此家中可还好,也并无什么话可说。在这十年里,有无数想和她说的话,想和她共享的事。然而我知,只有山水才能听。如今我们都已不再年轻。真怕多说一句,过往时光跨过了礼教的阀口,许多事便不好收场。
突然一句“相公,过来用饭了。”打破了沉默的我们。顺着丫鬟手指的方向,是她夫君邀我去用餐,我笑笑摇头,与她道别,自顾自的游玩。
我哪还有心情游玩。
目光遥遥看向他们的方向。远处看他二人,亦是郎才女貌,把酒言欢。鸟语花香和着玉盘珍馐,真是一幅好的风景画。只是不久,妇人便以帕遮面,双目红肿,那一大帮人又匆匆离去。
我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很多事又如戏般在脑海里涌现。平复了十年都未平复的心,此刻都凝聚在了沈园壁之上。随后离开。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年后。
看守沈园的张伯,那天看到一个枯瘦妇人独自来到沈园,对着一堵墙呆呆望了许久。只见那妇人泣不成声,不能自已。随后也在墙上留下了自己的诗句。张伯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其中精妙,只觉世间多悲剧,摇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谁知不久,这两阙词便很快流传开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作者后记:当年读词,只觉得这段故事异常凄美动人,可称得上是千古绝唱。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是封建礼教下的一段值得哀叹的悲剧。然而多年后才知,唐婉和词后终日凭吊,难以承受,不久便香消玉殒。那一刻突然觉得无比感动。这也是另一种形式上,对爱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