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睡着的话,会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不会再醒来哦。”
亚伦丢下这么一句话就窜进了路边一家沸反盈天的小酒馆,留下我背着和我一样高的行李站在路中间。
我还没有成年,不能进酒馆。话说回来,就算允许我进去,我也不觉得那种拥挤又喧闹,空气污浊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于是就像往常一样,我在这座陌生的城镇,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荡。
limbo镇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美得要将人融化的地方。像破酒馆这种煞风景的存在,只有城门边的一处而已。其它建筑,住宅也好,商店也好,公共设施也好,都是统一的风格。那纤细的廊柱,高耸而微微扭曲的尖屋顶,色调柔和而仿佛泛着珠光的墙垣,简直让人疑心这里是精灵们的居所。说到精灵,这个城镇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美得让人觉得只要插上一对翅膀,就会飞走了。
“在这里睡着的话,会有二分之一的机会不再醒来。”我一边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和路上的行人,一边琢磨着亚伦这句话,心中充满疑问。这么高的死亡率,那这个镇上哪里还会有活人存在呢?我很想找人打听一下情况,无奈天生是见了生人说不出话来的体质。如果亚伦在就好了,这家伙虽然讨厌,不过倒称得上是有问必答。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了小镇的中心广场。就像我们到过的大多数城镇,不大的广场上有并肩徐行的情侣,有眯缝着眼晒太阳的老人,有嬉闹的孩童。比较特别的是,广场中央有个圆池子,不断有人湿漉漉地从池子里爬出来。开始我认为只是这里的人比较喜欢戏水,但是当我发现出来的人里不但有孩子和年轻人,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而且只见人出来不见人入水,也不见池中有人嬉戏时,我觉得有些奇怪了。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坐在池边的条椅上我呆呆地琢磨着种种想不明白的问题,忽然听到下方有个声音喊我的名字,低头一看,池水中仰着一张稚气的脸。她向我伸出手,我来不及细想在这陌生的小镇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本能地一把把她拉了上来。她大概七八岁年纪,雪白的连衣裙和漆黑的长发都湿答答地黏在身上。
“小樱,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吧,看你刚才又在咬嘴唇了哦。”
我僵住了,我从小就有一想事情就不自觉地咬嘴唇的习惯,为此被妈妈说了无数次。如果不是面前的分明是个小孩,我几乎要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把少女与妈妈的面容相重叠了。
“小樱,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你妈妈,放心,我不是哦。”
这女孩的话语一句比一句古怪。我心中有一部分惊惧得想要把她推回水中,另一部分却如正洒遍整个广场的阳光一般温暖惬意。这使得我仿佛在梦中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女孩举高手,附上我的额头,“虽然不是你的妈妈,虽然我也才刚刚诞生,虽然看起来是小孩子的模样,不过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哦。诺,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女孩拉起我的手,迈步离开,那种不容分说的样子很像妈妈。
“我知道你是小樱因为我有妈妈的记忆哦,不过我知道我不是小樱的妈妈,因为我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人的记忆。大约是因为这里没有人有时间教养一无所知的人吧,所以人们一出生就带来了许许多多的记忆,能够独立生活,像我现在就有着做一个面包师的全套手艺哦。我要快点找到一家面包房,因为做面包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了。”
她一边拖着我往前走,一边絮絮地说话,并不回头看我。
也许是因为这一路跟着亚伦已经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吧,我虽然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却不觉得应该追问。母亲的形象萦绕脑际,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女孩寻找的面包房很快到了。我有一种感觉,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一座面包房。这也不足为奇,她不是说了她拥有许多许多人的记忆嘛。
一到面包房,女孩就立刻开始工作了。因为个子矮小,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垫脚,不过还是有许多事得叫我帮忙。就像平时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听从亚伦的吩咐一样,我被这个小女孩支使得团团转。也许在内心深处,我还是把她和母亲联系在一起吧。
第一炉面包快烤好了,烤箱里传出温暖的香气,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柜台前不知何时聚集一群老老少少,他们大多嘴角微微上扬,夸张地仰头嗅着面包的香气。我为这种孩子似的天真微微一笑。
和她一起把面包分给众人,我注意到没有人付钱。
“做面包真的好幸福呢。”她高坐在柜台上这样感叹道。我啃着面包顾不上答话。
“虽然对小樱来说有点无聊,不过小樱不会怪我浪费了你的时间吧,毕竟小樱有那么多的日子呀。”她仿佛撒娇地这样说。“为了感谢小樱的帮忙,给小樱唱首歌吧。”
她唱了起来,我哭了。分不清是幸福还是悲伤的泪水。她唱的是我妈妈唯一会唱的歌。
“如果我能有明天,我也愿意尝尝哭泣的滋味。”她微笑着说。
“你,不会有明天吗?”
“有,没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哦。”她大笑起来。
“在这里睡着的话,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不会醒来。”我想起了亚伦的话。
“那么离开这里吧。”
“这可是limbo哦。”她微笑着说,一边从柜台上跳下来,又开始揉搓面粉了。“这次要做那种能够在旅程中吃好久的哦。”
limbo,监狱,地狱的外缘,不稳定,中间状态。这里,人在水中出现,又在空气中消失。出于对池水中诞生之人的恐惧,周边几个国家合力建造了这座城市,这座监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是在精灵从大地上消失的时候。
她说她不害怕死亡。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刚刚出生,还是因为她拥有许多许多记忆。
“想不想听你小时候的事?”她问我。
我拼命地点头,也想听妈妈年轻时候的事。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一边做着面包,一边告诉我一个又一个故事——海滩上度过的夏天,捉萤火虫的夜晚,为一只玩偶哭肿眼睛的我……
一天结束了,她伸个懒腰说,“对不起我要睡了,你也出城去吧。明天早上来找我,如果我还在,就继续给你讲故事。”
“请不要睡吧。”我哽咽着说。
“真的困了呢,只是二分之一的概率而已。”一边说着她已经就地躺了下来,一会儿就传来轻轻的鼾声。我坐下来把她抱入怀中,以抱一个孩子的姿势抱着母亲仿佛有些许僭越,但我不能放弃这个亲近她的机会,尤其是一想到她有二分之一的机会即将消失。
“快醒来,快醒来。”我心底一直在喊,身体却保持静止,我不知道如果强行把她弄醒,会发生什么。
午夜钟声响起,她在我怀中消散成烟。
泪水滚落,我歪倒在地上,不知哭了多久,睡意袭来,我无意抵抗,便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在摩托车车斗上,想必是亚伦找到了我,带我离开了limbo镇。不管我在哪,都能找到我,这是亚伦的一项特技。车斗里塞满了面包,我掰了一块放入口中,坚硬的面包在口中慢慢变得湿软。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幸福还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