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树

我是一棵枯树,确切的说,是一棵即将枯死的树,在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我的最后一点生气会随着枝叶一同枯死过去,因为,一只雨燕。

  在春天的时候我还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即将抽枝发芽的树。一棵在森林生长多年的树。我已经在森林中生活了许多年,在我生存的漫长又漫长的这些岁月里,我只是安静地生长,接受着自然给我的一切滋养,认真的生根发芽,认真的经历着开花结果落叶的循环。森林中有着许许多多的生灵,所以森林从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也会有动物相约一起来啃食我的果实,有很多鸟在我的枝干上筑巢。他们叽叽喳喳的忙着各自的事情,所以森林虽然喧闹,却从来与我没什么干系,而安静地聆听着他们的交流,也是我的漫长生命中的乐趣所在。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只鸟愿意同我交流,比如这只麻雀。

“你生活多少年了?看你的树干已经十分粗壮了,想必活了许多年了吧。”对于突然地交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回答它这个问题来证明我的友好,可又实在想不起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最后只得动了动叶子。麻雀倒并没有因此而熄灭了同我交流的热情,又继续道:

“我是前一阵子刚搬过来这个森林的,森林同城市可真是完全不一样,森林空气清新的多呢。”

“你是从城市里来的?”我找到了交流的话题。

“是呀。”麻雀看了我一眼,好像早就猜到我会这么问,又道:“城市里熙熙攘攘的热闹得很呢,城市里有很多的人,从早到晚都有很大的声音,不像森林,整日整日的这样安静。”

“森林里很安静么?”这与我的认知大相径庭。

“很安静呀,每天只有鸟在喳喳叫,一个人也不曾有。同伴也很少,,,,,, ”说罢在她的鸟巢里啄了两下,似乎有些难过。

“那你为什么要来森林里呢?”我试探的问。

“因为在城市里,活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她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不过安静了下来。我也不知该接什么,只得费些养分在没风的情况下晃了晃叶子摆脱尴尬。傍晚她捕食归来又开始了同我的聊天

“你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呆在这这样许多年,不会寂寞么?”

“寂寞是什么?”我问,似乎是被我的问题难住了。麻雀晃了晃头。在我内疚每次说的话都使我们陷入沉默的时候,麻雀开口了:

“大概就是,你会不会因为森林的安静而难过?”

“我从来没有难过过,我印象中的森林每天都是热闹的。森林里的热闹也使我每天都很快乐,虽然我并不是热闹的主角。不过哪怕只是给你们热闹的生活提供一个安静而踏实的背景,都使我愉快。”

麻雀似乎对我的回答充满了兴趣,喳喳的叫了两声。

“似乎你印象中的森林与我看到的很不一样呢。我眼中的森林每天都因为重重的树荫遮蔽而显得昏沉阴暗,很少的交流,只有几声鸟叫能够算作声音。”

“这些都使你难过么?”我问,麻雀点了点头,又道

“不过你这样有趣的树城市里却万万没有,所以,在森林里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甚至比在城市里的提心吊胆还要愉快一些。”

  其实我还有很多只贮存在自己心中的美好的森林的样子,比如慵懒晨光中被照的清清楚楚的漂浮在森林半空的微尘,那是他们一天唯一一次集体露面,这时树木们用晃动的叶子同他们打招呼的样子;比如中午时,阳光热烈的照射下来又被茂密的树叶层层裁切的细碎,最终斑驳着落到地面,把我身旁的小溪染得金黄灿烂的样子;比如傍晚霞光漫天的样子。

  不过我不知从何讲起,看到麻雀没有那么难过,最后终于决定还是把这些样子放在自己的心里。没过几天我便同这只麻雀熟识了起来,我知道她是才搬到森林不久的新住户,也知道森林让她觉得有些寂寞,不过她觉得我是个很有趣的朋友。她把巢筑在了我的枝干上,会经常同我聊天。聊天的内容更多的是她说她从城市到森林的种种见闻,而我负责认真地听,并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回应。不过我热衷于这样的聊天,因为那些我从没听过的远远在我生命以外的种种稀罕事带给了我一种全新的乐趣,那是一种全然不同于森林中的喧闹生活。在这一年的春天里,伴随着新的枝桠的长出的,还有一种隐秘的向往。

  我是一棵枯树,不过早在夏天的时候,我还枝繁叶茂,而改变这一切的,是一只雨燕。夏天的时候我同麻雀已经相当熟络了。偶尔我也会像麻雀一样用一种喧闹的眼光审视这片茂密的森林,然后难免的生出一些遗憾,为这没什么变化的安宁生活的遗憾。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会像从前那样认真的发芽开花,给每一个在我身上筑巢的生灵提供更美好的生活环境,尽我所能。

  唯一一点同春天不太一样的是,我爱上了一只雨燕。其实就像我不太清楚寂寞是什么意味一样,我也不太明白爱的意味。而断言我爱上了雨燕的,是那只麻雀。

  雨燕是在某个盛夏的晴天突然冲进这片森林的,她拖着受伤的肩膀跌在我身旁的那条小溪边,用水梳理自己的羽毛。斑驳的细碎阳光使她的周身同小溪一样染上了灿烂的金黄色。她看起来十分痛苦,我努力晃动下几片树叶和几颗尚未成熟的果实,使它们掉到雨燕的身边,希望能够帮助到她。雨燕并没用它们清理伤口不过最后还是衔走了它们,并给了我一个感激的微笑。她神情温柔却有着难掩的悲伤。逆光的微笑看起来有些模糊不过我还是在心中拼凑出了一个清晰笑脸。我很想再多帮助她一些,比如提议让她把巢驻在我的枝干上,像麻雀那样。不过她已经飞走了。

  后来她经常飞来森林里,有时在我的树干上落一会,有时在我旁边的树上落一会。她总是很安静,安静地落一会便飞走,再拾走些枝叶。她还像来时一样神秘,我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的巢在哪里。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安静地闯入者。

“或许她也同你一样是从城市飞来的?”傍晚麻雀回巢的时候,我问她。麻雀摇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

“或许你可以问问她,在她明天来的时候。”顿了顿,麻雀又开心的跟我讲她今天捕食时的见闻:

“你知道么,我在森林中看到了一个木屋,森林里原来有人居住。”她看起来很兴奋。

“你很喜欢人类么?”我问。她摇摇头。

“人类很复杂。不过在城市中住得久了,总还是愿意看到一些人类的,虽然,他们并不是我的同伴。”

  顺着一阵吹来的风,我若有所思的晃了晃叶子,又掉了几片叶子,我恍然发觉,已经是夏末。第二天清晨时,雨燕再次飞进了森林,落在我的枝桠上。我认真思考麻雀给我的提议想同雨燕说些什么。却有些紧张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装作享受清晨阳光的样子,偷偷地看她。她的伤口已经好很多了,新的羽毛稀稀疏疏的长出一些浅浅覆盖住红色的血痂。依旧是温柔又悲伤的神情。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低下头说了一句:

“谢谢。”

声音同神色一样温柔。我的世界仿佛因此而安静地停顿了一下。连晨光中被照得清晰地微尘都在那一刻停止漂浮,安定的成为她低头柔和神情的背景,岁月静好。

“没,没什么的,我很愿意提供帮助给别人的。”

“多年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邻居,像你一样热心。”

“现在你也可以把巢建在我的枝桠上,想多年以前一样,和一个热心的邻居一起生活。”我趁机提议。

她摇摇头,“我的到来会给你们造成伤害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又道:

“谢谢你的好意,我可以衔走一些果实和树枝么。”

“你可以多拿一些的。”我努力晃动枝叶,晃动枝叶,是一棵树表达热情的唯一方式。

这一次中午十分麻雀就回了巢,神情有些凝重,她说:“那只雨燕有住下来么?”

我说:“没有。”

麻雀好似松了一口气。“那只雨燕也许会带来灾祸。还是离她远一些。”

“带来灾祸,那她会有灾祸么,对她不利的事情会发生么?”麻雀再次摇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接着又下了个定论,

“你爱上了那只雨燕。”

“什么是爱?”我问她。

  她不再说话,看起来很疲惫。就缩回了自己的巢穴。夏天的夜晚,天上有许多的星星,欢快的在夜空中闪烁。我看着星星,有些迷茫,什么是爱。是像寂寞一类的情感么?想着想着,又觉得麻雀的到来实在带来了很多新鲜的体验。于是决定第二天再问问麻雀。第二天我醒来时麻雀已经飞去觅食了,而在麻雀回来之前,我先看到了雨燕,同以前不一样,她这次飞的迅速却很慌乱,最终停在小溪边,与其说是停,不如说是,跌倒。倒在小溪边后,我才看到她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看起来伤得很重。我紧张的拼命抖落树叶希望覆盖住她的伤口。

  到晚上她才悠悠醒来。而这时,麻雀也回来了。我很高兴麻雀的归来,因为她总是比我懂得多,应该能有办法帮助雨燕。

看到麻雀醒来我亟亟的问雨燕:“发生了什么事?”雨燕摇摇头。

“你的巢又被猎人们拿走了是么,这次,你还和上次一样被猎人打伤。”我诧异于麻雀说的话,而雨燕无力地点了点头。

  我是一棵枯树,也许就算没有雨燕的闯入,秋天时我也会是一棵枯树,有着茂密枝叶和干枯灵魂的枯树。在雨燕断续的叙述中,我和麻雀知道了她的故事。

  雨燕并不是遥远的城市里的鸟,她原本住在森林的一个小木屋的屋檐下。那间木屋的主人的孩子生病了,她就将自己的巢穴送给了那户人家,人类说那是很好的补品。可是不久孩子又病了,她再次拿出巢穴后,发现自己很难再一次筑巢。除非,混着吐出的血。于是她搬到了悬崖上居住,没有料想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为了她的巢穴竟她然追到悬崖上,猎枪打伤了她,所以,夏天时我才会看到小溪旁受伤的雨燕。

  而这次受伤,是第二次那个男主人来抢夺她的巢。转眼就到了秋天,这一次受伤的雨燕被我们留了下来。她原本想走,我却担心她再受伤而执意将她留了下来。而我则开心于雨燕终于要将巢穴驻在我的枝桠上。于是虽然我的枝叶已经在秋天开始凋落,我还是努力的耗费自己的养分使它们坚持的时间长一些。麻雀对此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只是在我努力耗费养分使自己能够给雨燕提供更多材料去构建她的巢穴的时候皱紧眉头,说这样很不好。而我却在这样的养分消耗中,自得其乐。

  雨燕的巢筑了很久,麻雀说这是因为雨燕这个夏天建了太多次的巢,所以她的体力与精力也大大的损耗了。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因为雨燕说大概明天她的巢就可以筑好了,在秋天也过去大半的时候。看着满地黄色的落叶,我还是很愉快,风一吹,他们会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是我熟悉的森林的声音,只是现在,我有些听不清楚声音了。过分的养料消耗使我的生命过快的损耗,给雨燕提供充足材料筑巢的代价是,我即将枯死。

  麻雀似乎并不相信我会真的枯死,在其他鸟类纷纷将巢迁走之后她仍然固执的留了下来,每天都衔一些泥土枯枝回来覆盖在我的树根上面的土层上。我想阻止她,结果就像她无法阻止我帮助雨燕一样,我也无法阻止她徒劳的救助。她看着我因再无力维持而彻底掉落干净的枝干问我:

“你难过么?”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记得么?你刚来的时候你问我会不会因为森林的安静而难过。”

我望着麻雀。“我以前从不曾难过,那些看似无趣的花开花败都能给我很大的愉快,不过在你当时问过后以后,我突然有点难过,因为,你说的那些城市里的乐趣使我倏忽间觉得了一些乏味,似乎我从前也从不曾快活过。”

我气力有些跟不上,顿了顿。而麻雀却掉下泪来。我又继续:

“后来我似乎又找到了一点快活,那就是帮助雨燕。她同你一样是个外来的客人,却并不曾真正的留在森林中,她的神情总是温柔而哀伤,哀伤的让我想更多的帮助她。她似乎同你一样,也来自一个繁华的却远远在我生命以外的地方。帮助她回到那个地方,能够带给我快乐,就像你留下来和我闲聊谈到那些繁华而遥远的地方时同样的快乐。”

“你知道我会离开的?”雨燕的声音少见的有些激动,秋风中的她看起来有些单薄。

“我知道的,原本这个时节你已经该飞走了,可是,你却坚持再次筑完了巢,那么,必定你的巢穴是有些用的。比如,用来救治那个三番五次抢夺你巢的男人的孩子,如果孩子不病危,他也不会这样抢夺的,对么?”长久的停顿后,雨燕说:

“对不起。”

“我很开心你的巢穴快要建完了。”

我说的很真诚。麻雀一直在落泪。第二天,我醒了的时候,雨燕已经离开了,麻雀也不在巢穴里,只留下我看着风中落叶打着旋的飞舞,在秋天略显清冷的阳光下,格外萧索。

  我是一棵枯树,上一个冬天的时候我也是一颗枯树,不同的是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我不会再像这个春天这样抽枝发芽。我原本以为是因为雨燕,可现在看起来,似乎,又不是因为雨燕。那个秋天之后,雨燕没有再回来,麻雀却依然每天在我的树干上铺上枯枝泥土,似乎有了这些养料我就能够活下去。

“其实你可以不用这样的,我已经活过了漫长又漫长的岁月,无喜无悲的岁月,而你和雨燕都带给了我完全不同的体验,我已经这些体验,远比再继续活个许多年有趣得多。”

雨燕后来没有再来过,不过麻雀说她原本在的那个小木屋她见过,所以她也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一些雨燕的后来。她把自己最后一次混合着血和枝叶的燕窝拿去给了那个小孩子。不过再后来,麻雀也不知道了,麻雀说,雨燕原本该在这个季节飞往远方去的。而她却留了下来。她错过了去温暖地方过冬的时间,会不会是因为,对小孩子的爱?

冬天开始下雪,雪细细密密的落下,覆盖了我的枝桠,竟好似开出了一树热烈的梨花。但我知道,我是要枯死了的。

“或者你该去再寻一棵树了,过了这个冬天我大约就要枯死了。”

麻雀则安静地在我的枝桠的雪上啄出了一朵花的形状。

“你现在多像一棵开了花的树,开了雪花的树,莫不如就叫你寒树好了。”她开了个玩笑却笑得掉泪:

“原本以为是雨燕害得你成这样,现在看起来其实这都怪我,我不该把那些遥远的远远在你生命以外的东西讲给你听,是那些对没有必要的乐趣的探寻使你耗尽了生命。”我想摸一摸这只陪伴我一年之久的麻雀,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哪怕是动一动枝桠的力气。只叹了口气:

“其实我内心是很情愿的,没有你们的到来,我也许至今还觉不出自己一树雪花也可以这么漂亮,而只是安静地任雪落满再化掉然后等待明年抽枝发芽时看着别的树木的一树繁盛安静微笑。而不知自己,原本也是可以参与到每一场快乐之中的。这一场枯朽,并不是你或者雨燕带来的,而是我自愿的。一棵开满梨花的寒树远远好过有着茂密枝桠和枯朽灵魂的树。”我顿了顿

“如果雨燕能够回来,我枯朽的树洞可以留给她筑巢,让她不必再在峭壁上风餐露宿。”

  麻雀只点了点头。可我们知道,耗尽精力又留在寒冷的这里,雨燕大约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将麻雀劝走觅食以后就只剩下了我自己,望着漫天飘洒的雪花,心中却有了一点暖意,如果来年雨燕真的回来了,那么至少,心的位置可以留给她护佑她远离捕杀。那时还会再多一点暖意,在我这棵树的心里。这点暖意,大约是无关爱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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