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纪念大黄狗君

文|古道常

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就是这个秋风萧瑟的季节。被突然变卦的房东赶出房子,眼看无可去处。于农大天桥下徘徊,遇见便利店主,便前去询问“大黄狗最近可曾得见?”她便正告我们“死了”。当下有出离的惶恐和堵塞。“尸体?”“他们给埋了。”至此,再无必要追问,“他们”是谁,埋在哪里。没有刨出来验证的必要了。但我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然而我却觉得无话可说。因为我觉得写点文字,也无法告慰这曾经试图去安慰的灵魂,因为我们压根不了解,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他们。在纷繁复杂的悲哀中,有我这等碌碌的凡人,奔波劳苦,暂得偷生。离大黄(无名,只能如此唤之)离开也已有数日了,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大黄的身影第一次为我所见,是今年夏初桂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开始伸向校园的时候。彼时的我们,还未褪去青春的酸涩,裹挟着冲向未知世界的、单薄的勇敢。于文化广场发现农大的流浪狗之家又添了一员。一条通体棕黄,短耳长吻的母狗,其稍显瘦弱但不缺健硕的风骨,观身形只是少年吧,断定是后山军犬训练基地的遗孤了。我平素想,被人抛弃的,乞讨于人来人往处的小狗们,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阿谀神态或桀骜锋利的,但她无论面对别人的漠视追赶抑或是我们递上的香肠,却是态度温和,喜爱阳光的。恰逢我拖着缝了针的残腿,要避开天桥的台阶,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态度温和,喜爱阳光。待到时隔多日再次偶遇,我才见她脖子左侧的皮毛下隆起的包,但凡病症,对于流浪狗而言都是司空见惯的,摸摸不是特别肿大,也便分别了。此后我开始咳嗽,蜗居在家几日,似乎就未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我在去年的冬天,才知道寒假有不明身份的恶人会来校园“收”狗,对于这些传闻,竟至于颇为怀疑。然而初春便得到了证实,曾和我的阿福打得火热的小“短腿”和喜欢在老图书馆前晒太阳的小白已经不知所踪了,清点了那些惯常跳动在草坪上的小生命,有四五只应该与世长辞于冷冽的角落抑或消化殆尽于世人的肠胃了吧。哦,我再不知是幸运是不幸,始终态度温和的大黄因为病痛带着尊严离去这个对她而言没有温暖的世界,不至于喋血于狗肉馆里腌臜的砧板上。

被收养如阿福、豆豆,被“收走”如“短腿”、小白,抑或病死如大黄。这就是流浪的宿命里,大抵能想象到的终结了吧。校园里有嫩叶抽枝的绿色春天,有海棠盛开的红色夏天,有桂花馥郁的金色秋天,有樱花怒放的粉红冬天,而他们有的只是今天,和永远无法预知明天。原本可以跃动十余载的生命,一旦流浪在这里,便可能只体会一轮四季的变迁。对任何一只流浪狗来说,我不知大学校园是天堂还是地狱。这里包容了他们的出生和短暂的明媚的日子,能提供一点维持生命的口粮,却用灰色甚至黑色的命运演示他们的结局。决绝抛弃的、漠视驱赶的、无情残杀这些小动物的人们,用一秒钟的时间去对视一下那些无助的眼神、那被背叛伤害过的眼神吧。我如鲠在喉,欲说还休。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始终安静温和的大黄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无论是否能看到那冰冷的尸骸,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决绝的背叛,漠然的冷遇和无情的驱赶,依然对人类心存信赖的大黄,依然伸手就会靠过来,安详地倒在身边晒太阳的大黄。这样一无声响地逝去,正如她一无声响的一生。再也不能试图靠近对她温暖的人们,再也不能在上苍赐予的阳光下安稳地呼吸,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留恋这五彩的世界,哪怕只能看到黑白。

是谁给了他们这无尽悲苦的一生?我在这里以一个最卑微人类的角度,祈求自诩为伟大的人们,在你升起一丝养只小生命的念头的时候,请确定能将这念头坚持到底,否则切勿予以实施。因为不幸的是,当你某日将之抛于冰冷的荒野扬长而去的时候,不仅抹杀了这一丝善念,更抹杀了生命的尊严。

改日当你于他处看到在生死的边缘挣扎的小生命,竟然昂起头来,竟遗忘了手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逝,我们总归会离开那个老地方,就我而言,这离开的步伐随着人情的冷漠和信任的缺失,将不得不加快。连有限的几个人命在当下似乎都不算什么,更别说这些卑微的幼小的生命,至多冰冷的尸体挡碍着去路,抬脚拨开而已。

虽然被丢弃得很久远,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情感和良知,是真实存在的。请在踏进屠戮餐食的场所时,习惯冷漠厌弃的态度时,用一个颗属于人的心来思考是与非吧。

苟活在花花世界的人们,这世界,不只是我们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众生生而平等,请善待他们吧。

愿这永恒的,农大的余晖,刺穿冰冷的土地,给地下的你和地上的你们,温暖和光明。愿大黄在那个世界,依然如态度温和,喜爱阳光吧。

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大黄狗君!


我的一生被三种简单却又无比强烈的激情所控制: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难以抑制的怜悯。

——罗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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