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麻堂”医院坐落在H城东南部,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它就静矗街角,眼见着周边从荒芜凋敝变为车水马龙,自己从三层楼变为三十层楼。
斜对医院的是一栋红砖老楼,被遮盖着装修了好几个月。忽的一天,路人发现,老楼从中间拉成尖顶,外墙的红砖被粉成白色,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能看到从屋顶垂下的黄色灯泡,灯泡下的原木架上摆放着一排排咖啡豆和手冲壶,红砖外墙上几个字闪着光——白色暖心舍(Warm Core Café)。
晚上八点半,麻小宝摇晃着走出医院。
之前他刚接到一条微信,来自ICU的同事“油腻少年” :回吧,哥们儿,这么拼命,你背后贴着敬业福吗?
废话,医生的背后哪个不贴着敬业福?而且都是用502胶水粘上的!小宝心里想着,推开“白色暖心舍”的玻璃门,与其在家担心,不如在新开的咖啡馆坐会儿。
“老板,来杯拿铁。”小宝说完便寻了张沙发窝了进去。
吧台后被称为老板的男人四十岁左右,瘦高身形,黑色T恤外系一条牛仔围裙。
选豆、称重、研磨、闷、手冲……周围很静,音乐很轻,空气中渐浓的咖啡醇香一下卸下了小宝身上的包袱。
静下心来,小宝又重新捋了一遍下午发生的事。
麻小宝是名麻醉医生,下午3点时开始做第四台骨科手术。
病人阿根叔六十几岁,很强壮也很开朗,从工地上摔下来断了小腿胫骨。
小宝帮他摆侧卧位,在他背后进行椎管内麻醉时,阿根叔非常配合,还一直对小宝说:“没撞着头,就是运气好!老板不赖账,就是人品好!”
“阿根叔,你心态真好,交给我小宝,您就放心啊!”
“小医生,我相信你。但我能忍,就算麻不全也不打紧。”阿根叔的一句话引得一室笑声。
消毒、铺巾、局麻、穿刺、推药、置管,小宝将每一个步骤都做得很仔细,好久没遇到这么容易沟通的病人了,心里暖洋洋的。
麻醉刚上,阿根叔就减了言语,小宝以为他有些紧张,正想安慰几句,突然听他说:“小……小……医生,我……我有些喘不上气……难受……”再一看,发现他的脸憋成猪肝色,监护仪终于忍不住尖锐地鸣叫起来。
小宝赶紧呼叫上级医生,扣上氧气面罩加压给氧。
氧饱和度仍持续下降,立刻给药建立人工气道。
气道压力大,麻醉机一再报警,再解痉、吸入糖皮质激素。
……
停手术送ICU。
小宝回忆到这里时脑袋嗡嗡直响,手术室里仪器的报警声、抢救车的推拉声,还有阿根叔喘不上气时发出的“嘶嘶”声,小宝觉得异常烦闷,扯扯脸,才想起脸上并没有口罩。
阿根叔的病情突然变化,小宝得在瞬间做出判断给予处理方案。排除麻醉平面过高、排除局麻药毒性反应,心电图也不支持心肌梗死、心衰等,在对症处理后气道压明显缓解,科里同事都认为这是一例气道高反应。
“可昨天我做术前访视时,阿根叔他并没有哮喘病史啊!”小宝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医院的ICU病房。
上班两年了,小宝第一次仔细地看着医院,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都有一段故事,或心酸或纠结,走近了看就会给医者带来不一样的医疗体验。有人说,社会强加给医生道义与善行,小宝觉得,“道”与“善”是医生自甘套上的枷锁,比如现在。
小宝长叹一声,真担心阿根叔,真想听他爽朗的笑声。
放在桌上的手机亮起,来自“油腻少年”的一条语音微信。
“刚给病人拔了管,他自己说平时闻到油漆、涂料这些刺激性气味时会咳嗽,今天闻到消毒液时就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
小宝听了一遍,摁掉,再听一遍,摁掉,再听一遍。
每次术前访视都会一再核对病人的药物、食物过敏史,生怕自己会疏漏什么,却没想到还有气体。
前辈一直教诲: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换句话讲:从医路上都是坑!小宝第一次有深刻的认识。
“你要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小宝的对面,面前放着一杯……牛奶。
“额,我好像要的是拿铁。”
“太晚了,你该休息一下,牛奶比较适合你。另外,祝你明天的射门全中,但别乌龙。”老板说完便起身离开。
“油腻少年”的后半段语音正传出,被压低的声音夹杂着戏谑的味道:“明天八点啊,XX体育场,你别又迟到,还有别像上回一样射错门啊,哈哈哈……”
小宝一脸黑线:能掐准时间黑自己的,一定是好兄弟!
正想着回复,又一条语音进来。
“小医生,我没事,谢谢你们救我!”是阿根叔低哑的声音,小宝抱着手机一下站了起来。
“放心了吧,小宝,兄弟懂你!”阿根叔的声音后跟进“油腻少年”的声音,平时听来贱兮兮的,现在听……踢球时放他点水吧。
一口气喝完面前的牛奶,小宝放下杯子时看到老板正端着一杯咖啡走进另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