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下的第十三月

      暮色浸染的操场上,围栏筛落的光斑正顺着枯枝败叶缓缓爬行。我在操场边缘盘腿坐下,凝视着空气里悬浮的尘埃在夕阳洒下的金箔间轻颤,某处角落的小水洼漾出同心圆。忽然发觉肋骨下方的心脏跳动,整个黄昏都在应和这具血肉之躯内部的节拍。

      我聆听着脊椎骨缝里传来的回响,像是地壳在深夜翻身时的低吟。那些被白昼喧嚣掩盖的沉寂正从毛孔渗出,而此刻胸腔里心脏的搏动,分明是时间进入亘古的洪荒前为往事敲下的一个个密码。

      突然明白所谓静止不过是假象,人始终在看不见的维度颠簸——就像沙漠里被风雕刻的砂岩,表面镇定,内里却奔涌着亿万粒砂的迁徙史诗。原来人不过是宇宙落在尘世的一滴雨,落地时激起的涟漪,要等到万籁俱寂时才肯显形。

      我于是坠入虚空,考研以来的日夜在脑海翩翩......

      深夜的台灯舔舐着冻僵的指节,草稿纸堆成的雪山在桌角缓慢塌陷。那些被荧光笔反复拨弄的公式像越冬的蝉,在脑沟回里蜕了十七层壳,却始终发不出振翅的声响。保温杯底沉淀的水渍,晕开了一道道年轮。

      初试成绩抵达时,教室的动静惊飞了窗台的麻雀。走廊里二十四小时徘徊的足音,突然变成湿漉漉的苔藓,沿着瓷砖缝隙向四面八方蔓延。镜子里憔悴的年轻人,正把二十年光阴折叠成A4纸大小,塞进了口袋深处。

        复试房间内顶灯垂下的光晕像只脱水的水母,触须末端触及我的喉部,使我窒息。中央空调送风口在哼葬歌,墙皮剥落处的水渍是张未填完的考卷。面试官镜片后的目光像刀片,剖开精心夯实的理论地基。当英语问题穿破耳膜的瞬间,突然看见八岁的自己正蹲在水塘边,用树枝在水里搅出漩涡,浑了一池水。所有标准答案都成了漏雨的伞,而真正撑住局面的,是掌心被笔磨出的茧。

      衣服内衬不停吸着冷汗,向干燥处不断拓荒。掌间渗出的汗沿着掌纹不断汇集,道道沟壑形成不一而足的水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裤边,指缝间卡着的,分明是日日残留下的知识碎屑。英语提问像锋利的鱼钩,拽出颅骨深处的空罐头,那些准备好的句型逃也似地冲出牙关散落一地,我缓缓拾起,却再难成句。

      沉默在昏黄灯光下凝结。我看见考官的阴影正从地砖沿着墙往上攀,在背后印成阴森可怖的雕塑。那些被笔标记的知识点,此刻正以古老字符的形态,在掌心汗液中慢慢涣散。当离去时合上的那扇门发出吱呀的叹息,我听见身体深处传来备考时落笔的窸窸窣窣。

      等待结果的惶惶不可终日被拟录取的信息击溃,那信息如邮戳般盖在发红发烫的额头,为焦虑不安发出了最后通牒。那些用笔在掌纹上刻出沟壑的岁月,最终会成为沙漠里的绿洲,让跋涉的远途者听见心中的海。此刻方知生活是张虚席,未知端坐其上,而焦虑是茶盏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不必驱散,只需等待它自然冷却成剔透的澄明。

      考研不过是生命长卷里的一颗逗号,它的意义不在于把人生引向某个华美段落,而是教会你如何与整个篇章共生。记录下这段日子,把回忆叠好装柜。它可以空空如也,但它行之有效;我可以不甚了了,但我常读常新。

      当夕阳最后一抹金黄攀上眼睑,我写下了最后一段话。句号在故事结尾蜷成蜗牛壳,看似圆满的螺旋里,藏着潮湿的、未被晾晒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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