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楚图南放开他手,“寒山,你还是这么敦厚,我只是一直有此猜测,试你一下,果然不错。”
骆寒山无语,听楚图南接着道,“你肯放弃经武堂第一的威名与荣耀,这些年来不惜舍命救我多次,前些日还替我挡了袁天成一箭,我铭感于心。这次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骆寒山一惊,“你还是要掘云沧江灌城?”楚图南微微一笑,“不是!天水城破,只在咫尺,我又何必如此做!我只是希望你在城破之后,立刻随我回兵京城,解大将军之急!”
骆寒山心中一沉,脱口道,“你知道我向来不参与朝廷之争,何苦又来拉我赶这趟浑水!”
楚图南听他语带嗔怪,反而放下心来。两人十几年兄弟,脾气秉性清楚得很。骆寒山为人谦和敦厚,只有对至亲至近的人才偶尔发发脾气,如今见他抱怨,知他气也消了大半。楚图南叹了口气道,“寒山,我如何不知你为人,只是此次的事情实在太过紧急。”
骆寒山也不接他的话,只用一双筷子在砂锅里慢慢搅动。炭炉中的火已过了最旺之时,锅里的汤不急不徐地开着,一些碎骨烂肉不住被翻腾的汤水带着起起浮浮。
楚图南给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满上,又道,“你还记得傅山宗那日在城头说朝廷要调西南三城五万兵马的事么?”
骆寒山当时便觉得奇怪,于是“嗯”了一声。
楚图南顺着话道,“我本以为傅山宗随便找得借口,但如今思来想去,也许是实情。因为京城之中,赵冷已与秦云瀚发动攻势。接连有三个御史上本弹劾大将军。这三人互相间并无关系,也不是赵冷门生,所劾亦非同出一罪,但同时发动,背后定是赵冷与秦云瀚主使。这放在平时倒也罢了,但大将军府上风云二将刚被提为下将军,各统一旅已赴驻地。大管家岑先生亦被超拔为正三品外放了。如今看来,我等此次出兵,也是赵秦二人算计中一环。他们只怕早就谋定于此,才先逼反傅山宗,再调开你我这两万人马。为掩人耳目,也顺便遣开吴破之一军,再封我三军统帅、晋副将军衔。若非如此,大将军也不会轻易同意你我这两军离开京师周围。眼下大将军府中无人,手上无兵,情势危急得很。他已经暗调京城附近三支兵马,但皆被赵秦二人绊住。若我们不及时赶回,大将军当真危险了!”
骆寒山素不参与朝廷内斗,但个中利害关系却心知肚明。听楚图南说了这一番话,他愈发感到自己处身事外之明智。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缓缓啜着,一杯酒都已经下了肚,才放下杯道,“以章大将军之尊,单凭几个御史,无凭无据,还参不倒他。何况大将军还有一千府兵。私令调动朝廷军队,才是大忌,纵然本来无罪,若被人就此参劾,也难办得很!”
楚图南紧盯着他,“圣上之病,已积数年……个中关窍,你也不是不知。本来,朝廷还能维持个平衡局面,但最近突然传出圣上病危之讯。大将军本也不愿涉入权争,但一来在其位不能不谋其政,二来他曾是四皇子枪马教习,就是想洁身自好也不可得了。眼下,最关键的是,东平王竟然对秦赵之举不置可否,似乎有默许之意。”
听到最后这句话,骆寒山才真的心惊,手中的一对乌木银箸抖了一下。东平王是皇上嫡亲兄弟,一母所生。数年来,皇上深居内宫,朝政多出东平王之手。东平王平素深藏不露,鲜有人知其为人,但赵秦章数人间明争暗斗,却常常被他化于无形。此次若是东平王也站在赵秦一边,章不凡可确是危险了。
他沉吟半晌,放下筷子道,“管他王侯将相争斗,你又何必陷入其中。”
楚图南摇头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不为人上人,便做阶下囚。胜王败寇,从来都是如此。你莫以为置身事外便可高枕无忧。此次将你我一起调开,显是将你也算做了大将军一系。就算你不认也由不得你。”
骆寒山站起身来,负手在帐中踱了两步。他仍是不慌不忙道,“勾心斗角,我从小看得太多了,也厌了。我之所以弃家从军,便是如此。这些年,我再没回过扬州,便是不愿再看到那些诡计权谋。”
楚图南道,“扬州骆家是武林十三世家之一,大门大户,自然体会不到我等寒门子的艰辛。我若昨日不争斗,便没有今日之位。若今日不斗,明日便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一顿,提高声音,“寒山,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骆寒山仍不回过身来,但楚图南能看得到他肩头微微耸动。
等了一阵,骆寒山终于道,“图南,若有你害你性命,我自当拼死助你脱险。但军队乃国家公器,断不可动。”
楚图南闻言,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叹了口气,“寒山,你我再饮一杯吧!”他说着便斟了两杯酒。与此同时,他一直缩在袖中的左手不由动了一动。
骆寒山一怔,却也不推辞,走过来举起一杯,一饮而尽,接着弃杯于案,转身便走。
楚图南默默饮下杯中酒,却听骆寒山的声音传来,“你惊虹九式的几个变招虽然凌厉,但也有极大隐患。那日袁天成只须欺身抢攻,你便危险了。以后还是用正招吧。”
楚图南不由转头去看,骆寒山却已掀帘出帐去了,只有一阵寒风吹进帐中。
骆寒山出得中军帐来,见夜色如水,周围营帐如点点星火,一望无边,不由心中感慨,“这如许夜色,明日便换了杀气。也不知万千将士,又有多少不得还乡。纵然此战得胜又如何?他带兵回京,岂不是又一场龙争虎斗。自己当真能置身事外么?”
营帐中隐隐传来士兵呼喝之声。楚图南治军与别人不同。别人在大战前夜,约束部众甚严。但楚图南平时治军严厉,唯大战前夜,纵容士兵饮宴欢歌。骆寒山开始也颇奇怪,但渐渐发觉,此举倒未影响军纪战果,军士反一往无前,果敢非常。
他又抬头看看天水城。天水城外郭已残破不堪,内城仍是一层冰壳覆盖,偶有三三两两灯光闪动。日前云沧江一战,右军固然是几乎全军覆没,天水军也损失巨大。城中能战者不过三、四千人。傅山宗再能攻善守,也必抵挡不住。虽然暂借冰势阻挡一阵,但天水城破也只在呼吸之间。
骆寒山才去,后帐中便转出一人,急道,“楚将军,可曾用了‘返乡散’?”
楚图南摇头不语,将左手从袖中伸出,把食中二指间夹着的一个小纸包抛了过去,“何先生,这药你还是留着吧!我怎么忍得害寒山性命?纵然他不助我,也决不会背我害我。”
他凝视着眼前的银壶,又道,“这子母转心壶你也拿去扔了吧。”
那人正是军医何季嘉。他摇头笑道,“楚将军,你也太妇人之仁。我料你八成下不了手,幸好昨日替他换右肩伤药时放了些软筋膏进去。十日之内,他右臂都使不得力。骆寒山若有意叛你,决不是将军你的对手。”
楚图南闻言一惊,“何先生,你怎能……他右臂使不得力,若阵前有个闪失……”
何季嘉又是一笑,“左军无主,将军不正好名正言顺收了他的左军。”
楚图南一时呆住了,他轻叹一声,不再言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