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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千禧年即将到来,下里村,临海的一个小渔村,已经是旧貌换新颜,矮房变高楼,家家户户搬进新楼准备过大年。
东、西、北三面环绕村庄的是一道山岭子——凤凰岭,蜿蜒相连的几座小山,成凤凰展翅形状,临海而立,村庄就在它的怀中央。
老人都说,凤凰岭有神仙,保佑着下里村的人平安一生。
可是山上没有庙,只有一座坟墓,坟墓的方向坐北朝南,俯视远处的大海。
施工队的进度深入到凤凰岭不动了。
“停下!”一个老人手持九节钢鞭横挡在正施工的挖掘机前。
司机一看吓得赶紧刹车,哆嗦着打开手机,“老板,不是搞定了吗?怎么包三爷又来了?”
“停止施工,都回来吧!”手机那边传来无奈叹气声。
这边村里李老板放下手机看着老丈人和丈母娘,咋办?两位老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交流着果然如此。
李老板叹口气,也只有另想办法了。
最近几年,农村大兴土木工程,老屋换新楼,新楼卖好价。
只要开发商相中的地方,村民讨价还价后麻溜给让出来。
占用墓地,每一座坟墓一千元就给迁走。
凤凰岭有一段地方要铲平修路。正好那座坟墓在那个地段,需要迁坟,可是给包三爷多少钱,他都不同意搬迁坟墓。
李老板找到包福来施加压力。
“我不管,这坟再不迁,耽误工期你可要负责!”
包福来是村委主任,哪里敢得罪李财神,他的政绩还要指望他多投资修路铺桥呢。他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调虎离山计划——让人假传上里村老李头的口信,让三爷去一趟有事相告。
单等包三爷离开,施工队和挖掘机很快开进凤凰岭,谁知包三爷如天神挡在坟前,目光如炬瞪着前来施工的人。
有人上前劝说,被三爷扒拉一边,差点顺坡滚倒。一个混混想要动粗,还没伸出胳膊,包三爷抽出插在腰上的九节钢鞭,“哗楞楞”一抖,小混混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爬起来狼狈而逃。
“我把话撂在这儿,不怕缺胳膊少腿的就来挖!”
有年岁大的,看见八十岁的老人重现当年雄风,霎时眼睛被泪水糊住,甚至还有人喝彩:“好!三爷,来两下!”
“唰唰!嗖嗖!”干脆利落几个招式,老人气不粗,脸不红,挺立在那里,他傲然看着施工队的人,几个壮胆的混混立刻做了缩头乌龟。
李老板哭的心都有了,怎么就遇见这么凶狠不讲道理的钉子户?停一天就损失上万元,这要是一直干等着,岂不是往死里逼他?
李老板气势汹汹对村委主任包福来说:“耽误一天损失十几万,再不解决钉子户问题,村里买楼不仅取消优惠,还要提高价格。”
包福来也头疼,那座坟,是包三爷的逆鳞,谁动谁不得好,更何况还要求迁走。
包福来担心老徐家这个小女婿来硬的,要是被三爷一鞭子抽断胳膊腿,后果不堪设想,新村建设泡了汤不说,自己的官路也到了尽头。
包福来无奈只得求助自己的亲大爷包希刚。
包希刚坐在土炕沿上,弯腿朝鞋底磕掉烟锅里的灰,指着坐在对面杌子的侄子说:“想着让我去触霉头?别人不知道咋回事,你还不知道那里安眠的是什么人?没有他们咱老包家香火能延续至今?”
老人越说越激动,“老包家的子孙不做忘恩负义的事!”
包福来哭丧着脸,“大爷,如今形式不饶人啊,我也不容易啊,上面要成绩,下面要安抚,村里的耕地越来越少,我只能从开发商那里为老少爷们争取最大利益。可是你看看,三爷不让步,开发商步步紧逼,你让我咋办?再说上面可是有红头文件批示,路,必须要建,将来有可能在咱这里建一座大吨位的港口码头。”
“你是说上面的意思?”包希刚一听是上面的指示,砸吧着旱烟袋,沉默了。他是个老党员,上级的指示必须服从,可是,那座坟墓……
难道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了么?包希刚闷头抽烟,包福来心中暗喜,他知道大爷这是同意去做三爷的工作了。
包福来走后,包希刚想了想,烟袋别在腰上,出了门先到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割了二斤猪头肉,回家又让老伴炸了一碟花生仁,提着东西向包三爷家走去,他想找三叔好好谈谈,为迁坟,也是为下里村的将来。
包三爷此时正爬在炕上龇牙咧嘴享受小曾孙的孝顺——拔火罐。
“嘶——,哎呦,火罐可不是你这么取的!周围肯定一圈水泡泡!”
“欸?!真的耶。太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包希刚进屋就看见自己十二岁的大孙子,正从三爷后背使劲往下揪紧扣脊柱两侧的玻璃罐。
看见包希刚进来,包志国咧开嘴朝自家爷爷笑,包三爷痛得龇牙咧嘴,见来了救星,赶紧让臭小子滚开,让包希刚取剩下的四个罐子。
包希刚见老人后背拦腰处有一道长长疤痕,脊柱两侧各有两个火罐矗立,他一手按着一个瓶子,一手轻轻按了按瓶口处的皮肉,瓶内进了空气然后轻松从身上取下罐子。包志国饶有兴趣地看着爷爷很快取下四个玻璃瓶,小眼神崇拜地看着他。
“三叔,没抻坏筋骨吧?要不吃过午饭,带你到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那几下还动不了筋骨,哎!岁数大了……”
包三爷起身盘腿坐在炕头,穿好衣服说:“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哼,退回二十年,看我不教训这些龟孙子!”
“哎呦,八十多岁了,火气还这么大,来来,今儿中午咱爷俩喝几杯,志国,拿饭桌给太爷爷摆上,你也来坐下吃。”
“锅里还有我妈妈包的饺子。”
“正好一起吃了。”
爷几个高兴地一起吃饭喝酒。
一杯酒下肚,包希刚又给包三爷斟满。
包三爷一仰脖子干了,“说吧,包福来那小子让你来劝说我?这个忘恩负义的 狗东西,为了几个臭钱诓骗我,等着,早晚我抽他一顿鞭子!”
包志国一听要抽他爸鞭子,脖子一缩,心说,太爷爷哎,你可千万别暴露是我告的密。
他心虚,低头继续吃猪头肉,心里有点小期待,爸爸挨揍也会哭吗?想象那个黑铁塔的父亲哭得鼻涕眼泪模样,他扑哧笑出声。
“孩子在呢,给福来留个面子,好歹他是一村之长。”包希刚哭笑不得。
“小孩子都比他强!”包三爷挑了一块猪头肉给曾孙,一脸慈祥。
“三叔,你这么刚着也不是办法啊。”包希刚喝了一口酒,手指上方,壮着胆说道,
“这是上面统一规划的,必须要执行,你就不要为难那些小辈了。”
“为难他们?我为难他们?!这是不讲理了,还是要翻天了?!包希刚,你,你,简直是忘本!”包三爷怒了,拍着桌子对着包希刚大声吼道。
包志国眨着眼睛,看看爷爷,再看太爷爷,停下筷子,他们争吵的话题,是不是也能写一篇日记或是作文?
包希刚一听三叔说他忘本,不由得激动地大声反驳,
“我没有,我没有忘本!我牢记着凤凰岭阻击战,老包家四十口男丁没有一人生还;我记得风叔叔和兰姨为保护村里的妇孺老人,引开追击的敌人,被敌人捉住活活烧死在老蛙洞。我知道你害怕凤凰岭像村里那些老房子一样被高楼代替,找不到过去的影子。可是,三叔啊,咱得朝前看,国家现在发展经济,需要建设,老百姓幸福生活,不也是那些牺牲的叔叔大爷们所期盼的吗?”
说到这里,包希刚指着自己的心窝,“我都记在这儿,到死也忘不了,叔,我,福来,还有村里其他人,没有人忘本,他们都记在心里,记得牢牢的!”
“太爷爷,我也知道,知道咱村里以前发生的事情,我还对老师同学们讲了战争年代我们村的英雄事迹呢。对了,老师给我布置的寒假作业就是搜集这些真实人物和事件。太爷爷,我这几天跟你睡哈,你给好好讲一讲太奶奶父母的故事,只有这个我不清楚。”
“哼哼,小兔崽子,咋不上天呢,还想知道你太奶奶父母的事。”包三爷给气笑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活到这岁数,看事还不如个孩子。有些事也该给你们讲讲了。”
坟墓里埋葬的是凤致远和蓝姑两夫妻。
1937年,南方某个偏僻山区,凤志远和小师妹蓝姑走镖归来的路上,发现一个昏倒在草丛里的一个女战士。
女战士伤势很严重,在她身边,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包裹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
女战士只来得及拿出一只自来水笔给蓝姑,嘴巴张了张,眼睛看着孩子没了气息。
凤致远看蓝姑流着泪抱起孩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指挥其他几个护镖的兄弟一起挖坑埋葬了女战士。
他们不敢回去,怕连累镖局,让兄弟们带信回去,他和师妹抱着孩子东躲西藏,寻找部队,希望能找到孩子的父亲。
他们的脚步总是落在部队后面。就这样辗转来到了北方这个小渔村,孩子已经长成一个四岁大的漂亮小姑娘。
包三爷的爷爷收留了他们,住在他家一个老房子。
日子久了,包三爷的娘见两人性格豪爽,自己调皮的小儿子又喜欢跑人家里玩耍,便帮着蓝姑带孩子,教她做馍馍,做葱花饼,风致远见包三爷聪明机灵,开始教他武艺。
那时包三爷十岁,他人小鬼大,时常看见风叔和蓝姨去凤凰岭最高山坡看大海。
大海南边有他们的家乡和多年不见的亲人。
1947年,凤凰岭阻击战,我方倾尽一切力量阻击企图从海上溃逃的敌人。
敌人疯狂反扑进攻,炮火几乎把凤凰岭主峰高地翻了个遍。
久攻不下,敌人就想着偷袭村庄,想用全村老少的命威胁部队撤退。
风致远引开敌人,为蓝姨和包三爷带领大伙躲进龙王洞争取时间,可是敌人很狡猾,分开一部分人继续沿路搜索,无奈,蓝姨吩咐包三爷照顾好女儿思红,她去引开这些人,临走把那支钢笔交给女儿,跟她说了身世,有机会的话父女相认。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我就想着,风叔叔和蓝姨在这里能看得远,能看见南方的家乡。还有这片洒过无数先烈鲜血的土地,不应该被水泥钢筋掩埋。
现在你们这代人能记住,能做到不忘本,可是你能保证后来人能做到这些吗?他们只看见高楼大厦,宽敞的马路。即便知道水泥钢筋下是鲜血浸染过的泥土,可是,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来自血脉的冲击吗?看不见真实的东西,就会很快遗忘掉所有发生过的事,即使记录在书,也只当是编出来的故事,隔着一层皮呢!
包三爷说完,起身下炕,打开红木箱子,拿出一只自来水笔,摸摸包志国的头,抓过他的一只手,把笔交到他的手掌里。
包志国,紧紧握住了这只意义非凡的自来水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