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开始,我最讨厌的人,就是父亲。
那时,他披着一身威武的绿军装;在外,不仅对着手下的士兵板着一张臭脸,回家,对我也绝对是强悍的“法西斯”手段。
唉,幼时的悲惨,容我慢慢道来.....
我刚出生,就随同母亲来到徐州,规范的说法,这叫随军。
父亲,那会在徐州83567部队高炮营,担任指导员,简单的说,就是配合连长做战士们思想工作的。
母亲,被安排到部队大院对门的“九七”医院当护士,同时在部队企业的塑料厂兼职。另外,她还认了徐州市第二塑料厂厂长做干妈,拿了很多鞋子回家做副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觉着,能有活干,就是莫大的幸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没日没夜工作的母亲,落下了病根。
而在我印象里,我的童年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学校认真学习,回家老老实实干活。
干啥活呢?!说了怕你不信。
六岁,我就被父亲责令每天抱着一叠盘子去离家50米开外的公共水池洗碗,家里的勤务兵只是远远跟着,不许帮忙;我远远地看着别家的孩子都在玩,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在洗碗,委屈得不行;所以,回家路上佯装不小心给摔了几只碗。满以为这样,父亲就不会再让我洗了,结果,父亲让我伸出手来,摔一个碗尺子抽一下,那下手还不是一般的狠。打此,我跑得更快、洗得更干净了......但手里的碗,一只都不会坏。
那会,母亲一人打几份工,经常夜班加到天亮,父亲经常亲自做了早餐给她送过去。记得那时他做了早餐,一大桶的给母亲盛上,只给我留一小碗,情愿母亲吃不下,多下来了回来再留给我。母亲后来知道了,哭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儿子?!可父亲低头对我说,你妈这么辛苦,我们得多疼着她。
记得,有一次老家来人,我放学回家兴匆匆地爬上桌准备吃饭。父亲当着客人的面,冷冷的对我吼了一句,出去!我丈二摸不着头脑,站在门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冲着屋里大喊,爸妈,我回来了……父亲缓缓地回话,进来吧!
那时候,我们苏南来的孩子在学校经常会被本地同学欺负,还被冠以“南蛮子”的称号。当时,师长的儿子是欺负我们的带头人,我们背上的书包,手里的零食经常会被抢;那会,我就充分彰显了“孩子王”的特质,召集了一帮受苦受难的兄弟,经密谋策划后,把师长雄天霸的儿子堵在师部的弄堂,狠狠地打了一顿。结果可想而知,我爸妈拎着营养品,同时拎上我,上师长家登门道歉。此刻,我已不记得父母当时尴尬的表情,只记得我当时偷偷地冲着那怂货猛瞪了一眼,他吓的躲在父母背后的熊样……当然,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隆冬大雪及腰的夜晚,在院子里被罚站了一夜。即便母亲和外婆流着泪劝阻,父亲丝毫不为所动容。
父亲家教的严厉,在部队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即便后来转业回到张家港,有回过年亲戚聚会,小孩子们争执哭闹起来,他上来首先抽了我一耳光,要你在这干嘛用的?!我摸着脸上五道杠,恨得咬牙切齿。
就是在这样的教育环境里,我慢慢地成长,直到考上大学、娶妻生子、事业小成.......他严肃的川字脸逐渐变得圆润,开始有了笑意,有了慈祥的味道。说起这段历史,女儿一直质疑,她经常问父亲,公公,我爸他说书的吧?!怎么可能?!
其实,父亲是细腻的。而我,一直都知道.......
我洗过的碗,他都要带上手套,重新再洗一遍。他告诉母亲,孩子的成长,需要父母的引导;
据说,他打我的尺子,叫勤务兵买了好几次。母亲说他拿着尺子反复敲着自己的手,说换个薄一点、轻一点的吧;
母亲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饭盒里的剩饭,拥着我哭的时候,他对着母亲轻声地说,我这是为了让儿子以后对你更好,懂得孝道;
外婆训斥父亲,你对儿子太苛刻我看不下去了,我要回老家了。父亲劝慰外婆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您老人家不也是这样教育我们的么?!
我后来才知道,自从我把师长的熊孩子给打了以后,我爸就再也没有提过职,一直到父亲黯然神伤地离开部队。我知道父亲,他也是有抱负的,可他从来没有为此多说过一句话。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每一次去医院,都是父亲自己踩着脚踏车送我去,从不假手他人。这习惯,一直延续到我结婚以后,才换了角色。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坐在父亲身后抱着他的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安全。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
父亲和我的角色,逐渐发生了变化……
那年,母亲遭遇车祸。我神情慌乱从外地赶回来,冲他吼的第一话就是“你自己的女人,都照顾不好!你赚再多钱有个屁用!”纵然,我知道父亲那天也是为了谈笔生意,也知道父亲照顾生病的母亲,几十年如一日。但那句话,就是脱口而出了!父亲没有解释,只是低着头,红了眼眶。
母亲被检查出肝癌晚期的时候,我约父亲谈话。在楼下,我笑着对父亲说,我们必须要坚强,我们天天都得笑着,要笑得真一点!老爸,你能做到吗?!父亲双眼含着泪水,冲我点头。
五年后,母亲病逝。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母亲昏迷前,一直呼唤着我和父亲的名字,而从未流过泪的父亲,和我一样,哭得像个孩子。
母亲走后,我说让父亲和我们一起住,他摇头拒绝了。我知道,他一向独立,且不愿意给我们小两口添麻烦,宁愿一个人守着孤独与寂寞。
又过了三年。有一天,父亲电话我,说回家来吃饭吧!我在出差异乡的那头,突然内疚起来,的确自己有很久没有回去看望父亲了。回家的那天,我让父亲坐着别动,准备下厨做几个拿手的小菜。父亲嗫嚅的吐出那几个字,儿子,我最近处了个阿姨,人挺好的.......当时的我,心里一片荒芜,酸酸的。切菜的刀,一不小心,碰到了手指,我吮了口流出的血渍,真的有点痛。我回头笑着说,挺好的啊!什么时候领回家看看吧……
看着父亲,能逐渐的走出生活的阴影,我挺欣慰的。我想,他是真的寂寞了,母亲不在,就让我持续她对父亲的爱吧!只要父亲开心快乐,其它什么都不重要。
父亲和阿姨领结婚证的那天,我喝了点酒。雨天,我撑着伞去墓地,把母亲的照片擦拭干净。那天,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问母亲,你说你是为了我和我爸才到世间走一遭的!可是他呢?!我哭的很伤心,我和很多亲戚一样,都认为他和母亲要恩爱一辈子的!现在,他终究是走向了另一个女人。
之后,父亲的生活便起了涟漪;或是为了房产、或是为资金上的一些生活琐事;加之亲戚朋友的一些闲言碎语,终究让毫无隔膜的父子关系,变成了沉默不语。我甚至怀疑父亲年纪大了,是否真的有点糊涂了?!
直到有一天,父亲脑梗住院,全身瘫痪,几乎动也不能动。主治医生告诉我,情况很不乐观,需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盯着父亲床前的显示器,守了三天三夜。他清醒后,交代要我去办件事。当我拿着厚厚的一叠保单,眼睛就红了,父亲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我们买了一堆保障未来的保险.......他就这样默默地,一直帮我们交付了近20年的爱!我这才明白,不是父亲糊涂了,是我快忘了,这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还有父亲。
前几天,我出差徐州。重回部队大院,踏进大门,营房、林荫大道、王杰纪念馆......一切依旧,却物是人非。陪同参观的干妈,年轻时是部队大院里的幼儿园园长,她指着被废弃的篮球场,笑着说,你爸啊,年轻时可帅了,就是身高不行,部队打篮球的时候,跑起来垮垮的!我们女兵们都在悄悄地议论,这个新兵这么嫩,肯定是个关系户.......
那晚,陪着父亲的战友们,一边狂放不羁地喝着酒,一边聊着细碎的往事。仿佛,这四十年光阴就从未经历过。醉意朦胧间,我仿佛觉得母亲还在,依旧温婉;而父亲红着脸,仍然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