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火千年,平城余辉——大同游记

      大同,一座生长在雁北黄土高原上的古城,名字里便藏着“天下大同”的古老理想。历史上的大同是煤都,也是古都,南北朝时期北魏曾定都于此,史称平城。煤炭深藏于地层之下,古迹遗留于地表以上,它们一经发掘,足以光耀后世,福泽绵长。

  破晓时分,驻立于大同城墙之上,历代增筑的古城墙巍峨耸立,环抱着修旧如旧的明清街巷。四牌楼依旧昭示着方位,代王府散发着昔日都城气象。晨光微熹中,青灰色的城垛如龙脊蜿蜒,护城河漾着薄雾,对岸的带状公园里已有晨跑者的身影掠过。城墙脚下的早点摊儿,蒸腾着烟火,油炸糕在滚锅中翻腾,黄米糕和拌凉粉的香气与叫卖声一同升腾。这座自北魏平城时代便盘踞在北方的古城,正从新千年的晨光中苏醒,将历史的底料揉碎在寻常巷陌的呼吸之间。

  向北眺望,恒山苍茫的轮廓在天际线上起伏。这座北岳的筋骨,是25亿年地质史诗的结晶。太古宙的片麻岩构成最古老的基底,燕山运动的惊天一撞,使其如巨兽般昂首崛起,形成北坡陡峭如削、南坡徐缓绵延的奇特地貌。当喜马拉雅造山之力奔涌而来,恒山作为地垒山体被高高托起,而脚下的大同盆地则沉降为巨大的地堑。流水与冰川在百万年间细细雕琢,终成就金龙峡的险峻深壑,而古代工匠的杰作——悬空寺如一只凌空栖息的鹰隼,凝固于翠屏山的绝壁之上,历经千年风雨,不改其惊世之姿。木柱支撑着信仰,栈道悬挑着匠心,将人类巧思嵌入地球的年轮褶皱之中。行走其上,脚下便是空谷回音,仿佛踏着历史的脉搏,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琴弦上。

  然而,大同最深沉的回响,莫过于来自城西武周山麓的云冈石窟。自城墙西门而下,乘车向西,云冈石窟的佛陀造像们在武周山麓静候。大同晴夏特有的烈日当空,连武周山上的石头仿佛都被晒得屏息凝神。当真正来到云冈石窟,你不得不为这旷世之作而深深震撼。当仰视的目光与那十万余尊佛像相遇,北魏王朝的雄浑气魄、中西交融的丝路遗韵,厚重的历史便如同潮水般涌来。公元460年,北魏文成帝拓跋濬一声敕令,昙曜和尚率工匠在此开凿出第一声凿音。那些高达十几米的巨佛,以道武帝拓跋珪、太武帝拓跋焘等五位帝王的容貌为蓝本,在粗犷的砂岩上凝结了鲜卑人的雄浑气魄。西域风格的衣纹流畅如浪,佛陀嘴角却含着中原式的含蓄微笑——胡风汉韵,在此初融。

    当脚步移至中期洞窟,汉化之风已席卷岩壁。第六窟中心塔柱直抵窟顶,仿木构的楼阁飞檐分明带着中原殿宇的基因,三十三幅佛传故事浮雕如展开的汉家画卷。此时平城之内,孝文帝元宏正厉行汉化:禁胡服,断北语,改汉姓,通婚姻。云冈石窟正是拓印这一进程的"石质史书"。这册恢宏的史书,历经千年风吹日晒雨淋而不朽。你看那佛陀低垂的眼睑,菩萨含笑的嘴角,飞天飘逸的裙裾,在粗粝的砂岩上被赋予了永恒的生命力。窟顶的藻井,繁复如星辰运转;壁间的浮雕,讲述着佛国故事与人间百态。风霜剥蚀了石像的棱角,却让那份穿越千年的宁静与慈悲愈发醇厚。傍晚时分,云冈的一抹斜阳,镀亮了佛陀的金身,也拉长了历史的背影,无声诉说着王朝兴替、信仰流转的沧桑。难怪董宇辉曾这样评价过云冈石窟:“阅尽万卷遵北魏,平生只为拜云冈”。从更广的意义上讲,值得遵循的是一个民族通过不断学习借鉴先进文化,走向振兴,走向富强,走向融合,直至抵达大道同昌的历史道路。

  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歇。近现代以来,大同曾经以中国煤都的身份辉煌过。地底沉睡了亿万年的乌金,支撑了山西的经济命脉,也塑造了这座城市的性格——憨厚、坚韧、务实,早已成为融入大同人血液里的特质。明清古城墙的砖缝里,煤尘早已悄然渗透。自清末民初,地底“乌金”被大规模唤醒,“煤都”之名如雷贯耳。历史的长河奔涌至现代,大同的命运与煤这种黑色矿石紧紧相连。曾经驼铃声声的武周山下,蒸汽机车的轰鸣昼夜不息。煤矿如地下宫殿般在大同盆地蔓延,矿工们的窑灯在数百米深处连成星河,为国家工业命脉输送着滚烫的血液。煤炭经济的极盛之时,整座城都浸在一种粗粝而旺盛的烟火气中——矿区的炊烟与运煤列车的汽笛,共同构成了二十世纪大同最铿锵的市声。

      当资源型城市转型的号角吹响,大同没有沉沦,反而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与韧性。毅然转身,拂去云冈大佛的满面煤尘,将目光投向脚下这片厚土所承载的、更为璀璨的文明瑰宝。于是,我们看到,矿工的后代放下了沉重的矿镐,执起导游的小旗。在转型的浪潮中,他们成为城市新生的注脚。曾经深谙地层脉络的双手,如今熟练地指点着云冈的飞天、悬空寺的巧构、古城墙的雉堞。他们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将这座城市尘封的故事、千年的辉煌,向世界娓娓道来。巨大露天矿坑改造为地质博览馆,生锈的采煤机静卧成雕塑,井下探秘路线向游人开放。讲解员老王曾是矿工,如今他指着模拟矿井中闪烁的矿灯,讲述着“煤都”如何生长出“文创”。华严寺广场的夜市上,煤雕工艺品与平城陶俑盲盒在霓虹中同台争辉。卖杏酪的大娘笑言:“以前拉煤车轰隆隆过,现在旅游大巴一辆接一辆哩!”他们正用全新的身份和热忱,奋力擦亮这座千年古都最耀眼的文化名片。从“乌金”的输出到文化的传播,这是一场关乎城市命运的重塑。

  大同市内的景点往往给人大气磅礴厚重之感。在北魏明堂遗址上,那座依据考古重现的礼制建筑巍然矗立。遥想当年,二十七米高的重檐下,曾回荡着《周礼》的诵念与鲜卑贵胄习练汉礼的跫音。这些石头的史书证明,一个马背民族如何将剽悍血脉注入华夏文明的肌体,在碰撞中走向鼎盛。“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北朝民歌《木兰诗》中的句子早已将厚重的秩序以魏碑书写在明堂这座建筑上。 大同九龙壁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的一座琉璃龙壁。九龙壁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原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三子代王朱桂府邸(代王府)前的照壁,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壁长45.5米,高8米,厚2米。由壁座、壁身和壁顶三部分构成。壁身用426块特制的五彩琉璃构件拼砌而成。龙与龙之间,由水草山石图案相连,相互映照烘托。九条巨龙腾云驾雾,翱腾于汹涌的波涛之中,活灵活现。壁前有一长方形倒影池,飞龙倒映水中,水动龙腾,妙趣横生。

  在大同,时间仿佛拥有了不同的维度。清晨,你可以在悬空寺感受心跳与悬木共振的惊悸;午后,在云冈石窟的佛影下聆听千年风吟;黄昏,登上古城墙,看落日熔金,将古老的砖石与现代的街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古寺的飞檐与现代的霓虹交相辉映,诉说着传统与现代的奇妙共生。 城墙根下,一群少年踩着滑板掠过明代砖石,他们的身影穿过九龙壁的琉璃光影,穿过北魏明堂的巍峨轮廓,消失在灯火阑珊处。那一刻让人忽然彻悟:平城的根与魂,不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而在街巷的烟火中;不在史书的墨迹里,而在寻常百姓的晨昏作息间。

  如今,一个更加立体、更具历史纵深感的新大同正呼之欲出,它不再仅仅是能源基地的代名词,而是以“三代京华(北魏辽金)、两朝重镇(明清)”的厚重底蕴,重新定义着自己。这是一座从煤海深处涅槃而出的古都。石火千年,燃烧的是不灭的文明薪火,照亮的是这条通往“天下大同”的漫漫长路。而那份对“大道同昌”的执着追寻,将指引它的未来。行走大同,便是在史册余辉与时代的洪流中,触摸一个民族坚韧不拔、生生不息的精神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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