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从母亲开始的。
年幼的琦琦经常做梦,她很喜欢抱着膝盖坐在长满青苔的长梯上。看着夕阳余晖一点点把远方的山头染红,随后被昏黄的灯火取代;她的小脑袋时常会突然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自己有天会不会突然长出鱼尾巴;或者等到她十七八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孤儿。她也不明白,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在做什么梦。只是每次都会惊醒在母亲的叫骂声里。
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六七十年代的女人所应该具备的优点她都有。所以在这个小镇上,她是一个为人称道的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好邻居。在七岁以前,琦琦对此深信不疑,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和母亲一样的人。可是,越长大她越发排斥母亲身上的那些东西。
琦琦安慰自己说,她是一个好母亲;只是不是一个好妈妈。
书本上的母亲和妈妈是一样的解释,但是琦琦把它们区分得很严格。她觉得,母亲是这个称呼本身就传统;出生在八十年代末的琦琦好像一直都活在上一辈的世界里,而妈妈这个词;更接近九十年代的自由。所以她在心底叫了很多次妈妈,可每次真正张开嘴叫的却还是母亲。她偷偷地想,如果自己真的叫出来,肯定会把母亲吓着的。
其实啊,琦琦总是这样的。心里想什么从来都不敢说,她在人前一直是个“懂事听话”的乖孩子。
一天傍晚,天色已暗。琦琦像往常一样提着刚从菜地里拔出来的萝卜白菜到家门前的小河边冲洗干净。整条河流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惨薄的光线慢慢隐退。她收拾好后习惯性地要坐在石板上发会呆,平时都是等到母亲站在门前囔囔她才回家的。可这天,她看见村里人都往祠堂方向跑;没等她反应过来,母亲连围裙都没取下也慌张地往外跑。琦琦赶紧把篮子放回家,也跟了去。
人们的声音拉拉杂杂的,充斥着祠堂。因为是夏天,天气闷热;祠堂空气混浊,琦琦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佝偻着的妈妈,满手都是血渍。弟弟跪在母亲的怀里,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这还是琦琦第一次见。
人没一会也散了,大概是劳累了一天都还没吃饭的缘故。琦琦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能肯定弟弟是父亲打的。晚上回到家,母亲也没接着在厨房忙碌;只是把弟弟带回房间包扎伤口。两个妹妹吵着要饿,琦琦怕再惹着父亲。只得连哄带骗地把她们哄得睡着了。可是,琦琦一夜没睡。
父亲整天在木工房里劳作,纷飞的木屑沾到头发里。每天回家都是灰扑扑的,一身臭汗。吃饭的时候,母亲不停的唠叨着一天的鸡毛蒜皮;父亲通常抿着酒只是听着,半句不搭理。琦琦总是想着快点吃完然后离开饭桌,她不知道自己是讨厌母亲的絮絮叨叨还是厌恶父亲身上的汗臭味。而弟弟妹妹太小,极不懂事;常常因抢着夹菜而打架;父亲也从不管孩子的哭闹,只顾着自己吃了去冲凉睡觉。
因此,孩子们都愿和母亲亲近。在琦琦的印象里,父亲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只管挣钱的怪人。她总觉得父亲的沉默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很是疑惑,既然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生出来。
在她亲眼目睹了父亲隐忍的脾气后,她更加惧怕了父亲。尽管从小到大,父亲连她的发尖都没舍得碰过。
琦琦八岁的时候才开始上学,但她那个时候还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家庭背景,能拿到课本已然不容易。班里的孩子基本都比她小,因此她理所当然地坐到最后排的角落里。也许就是因为学得晚,那些功课琦琦做起来毫不费力。
就这样,当琦琦上五年级的时候;弟弟妹妹也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四个书包把日渐老去的父亲压得喘不过气。母亲兢兢战战地和父亲商量:“要不,先给虎儿上。等琦琦毕业就让她辍学,再送两个小——”
父亲吧啦地连着急吸了好几口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暗黄的牙齿攀援而上。“当时叫你听我的,别让琦琦上。你偏要;要我说,要辍就现在辍。多读一年也没啥作用;女娃读书本来就没啥用”。
这些话琦琦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他们毕竟还是重男轻女的。可是她想读书,不是有多喜欢读书;只是害怕去想,十三四岁的年纪不读书要干嘛。难道真的像母亲一样早早地嫁人;就这样重蹈覆辙地过一辈子?
于是,琦琦开始逃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不敢;她不知道哪天父亲就和她说:“你还是别读书了。”
一天放学,琦琦又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无意发现讲台上老师落下了一本书。心想着反正也不着急回家;便拿着看了起来。她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那时候她已认得很多字;她大概知道里面讲述的是一个女子独自一人漂泊异乡所经历的传奇,她被三毛的洒脱不羁震撼了,第一次对自由和离开家乡产生憧憬。
她小心翼翼地把书本带回了家。硬是点了一夜的煤油灯看完了整个故事,却没有丝毫犯困。
第二天,她正苦恼着怎么把书还给老师的时候;却被同座检举说她偷了老师的书。
她百口莫辩,尽管老师并不介意。但这事还是迅速传到了家里。
饭桌上,她和母亲挨着坐着。看到父亲仰起脖子,将一杯白酒一口喝下;她的喉结一起一落,母亲小心翼翼地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明天在家里呆着吧,别去学校了。”
看似是在征询意见,其实话里的语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琦琦突然觉得,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这段时间提心吊胆的过着每一天,现在该来的总算还是来了。她点头,连眼泪也没落一滴,埋着头一口吞下了那块肉。却没尝出肉味。
琦琦在家呆了半年,最后和村里的同龄人一起去了外地打工。走的前天,母亲忙活到大半夜;又是叮嘱这个又是叮嘱那个的。她其实没有一点舍不得,反而想;总算能离开这个小镇了。离开就意味着自由,她终于不要像母亲一样把一辈子都窝在这个封闭的山沟里。
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对三毛与荷西爱情的幻想。她离开了这里。
可是生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自由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逃离到另一个牢笼的缝隙里才能享受到的一丁点。现在她是一个不知名的工厂里一名不知名的工人;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八小时在生产线上,每月拿了工资就往家里寄。然后准时打个长途电话,这甚至形成了一种义务。每次拿起电话,那头用远是母亲层出不穷的抱怨。其实,她也有一大堆话想说,她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她想要离开这里去看看世界。她还有好多好多没有实现的幻想。
可是可是,这些她从来都不敢说。她在电话这条拼命地擦拭着眼泪,却还要安慰电话那头的母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坚持了一年半,她终于决定辞职了。那天阳光格外好,她给自己买了一条很贵的裙子,然后坐在茶餐厅吃了两个鸡翅和一盘鱼肉丸。最后跑到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她告诉母亲,自己不想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她不想再过和母亲一样的生活。毫无意义,她想要去创造自己的世界。母亲显然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不过没关系;这是第一次,她敢这么表达自己的内心。她终于摆脱了那个被囚禁的世界。
琦琦背着一个简单的包,里面装着她大大小小的幻想。
其实,这只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每天不足六小时的睡眠,让她倒了下来。这已经是她昏迷的第三天了,如果她知道一切只是梦;此时愿意醒来?还是继续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