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漂了一年,终于觉得有点清醒,睁开眼,满世界灯火通明。
岸上已经放起了烟花,钟声也从山顶传来,我乘着风从海里出来,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水珠。
这是人间的新年。从高高天上我路过绽放的烟花,下面的欢呼与碎裂声,还是那么生动地钻进耳朵。
闭上眼睛,我似乎闻到了饺子泡在醋里的味道,伴着大蒜的辛辣。还有饮料的气泡冲进胃里,再从气管冒出化作一口饱嗝。
真是活生生的疼。
《通世法则》扉页上醒目的警告这里的公民,严禁我现在正做的这种行为。他们认为意识态会扰乱人间的磁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在人世的时候,我守了半辈子法,也见过一辈子不守法的人。对比来看还是跟着心走比较痛快。
我扒着风穿过一座座高楼,终于找到了一条缝隙。一条在灯火通明中的黑暗,我小心翼翼的穿过,还是被墙体里断开的钢筋划伤。
粗糙的修补好伤口,抬起头面前出现几条选项。我选了一条颇深的牵盼,在红色欢乐里泛着点点的蓝色悲伤。风的下面,潮水一般涌动着人世间的欢馨与热闹,这些已经跟我无关。
顺着牵盼走到头,来到一个少年的房间,此时凌晨一点三十四分,他已经进入睡眠。
我轻飘飘的来到他的床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没有印象。但胸口的位置疼的像里面放了颗鲜活的心脏。
我想我跟他的关系肯定很深。我轻松的找到他人生的进度条,拖进他的梦里。在梦里把进度条往后倒了倒。这样就可以筛掉他认为不重要的事。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
刚打完一场架的他,灰头土脸的蹲坐在垃圾桶的后面,从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车票。
看到车票的瞬间,他的眼眶眦裂开,脖子上也暴起一条青筋。突然他把手里的车票撕碎,用力扔出去。雪白的脸顿时憋的通红。
他在嘟囔着什么,用双拳在地上捶起阵阵尘土。
缓了很久,他又默默捡起车票,一块块抚平。我看到他通红的两个眼眶里包满了泪水。
隔天,他出现在车站里,还是那身装扮,脏兮兮的衣服蓬头土脸。他跑去卫生间接了一把水往脸上抹抹,一张白净的脸蛋突兀的出现。
去的地方应该是他想去的。我看到他在火车上跟陌生人聊的很开心。
原来是去见他妈妈。
嘘寒问暖过后,妈妈问他,“你知道的,对吧?”
“你现在不是过的挺好吗,老是问这些不开心的干什么。”
“你这么说肯定是知道。”
少年叹了一口气,他说,“我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你不想咱们在一起吗?这么散着对你小子有什么好处?”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知道不知道,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你能信吗?当初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不还给人看跑了?你还帮人家对付我!”
这种对话循环播放了不知多少遍,“我就不该来。”少年摔门出去。
时间回到他八岁那年,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他来到的也是这座城市。
昏昏沉沉的城市,与今天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八岁的他在破旧的民房里读了书,有一个阿姨帮他们煮饭,他叫中年男子爸爸,管阿姨叫小妈。
小妈逗他,“以后过年回我家好不好啊?我家还有两个妹妹跟你玩。”
爸爸也怂恿他,去小妈家小妈还给买汽车玩具,遥控飞机。
梦里他笑的很开心,连连点头说好。
过年依旧回的是老家,小妈买好礼物给他带回去。
他在家里说漏了嘴。于是这个家开始四分五裂。
这个梦似乎让他很疲惫,我听到他喘着粗气,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再往后就是他辍学后频繁的换工作。他从破败的家里搜来一摞摞的证书,读书的时候他考了很多,墙上桌上摆的到处都是。可是这些没什么作用,他又掉回到辛苦的劳作中,三天两头在网吧通宵熬夜。
进度条到这里停下,我仍旧想不起他是谁。
犹豫片刻,我还是决定不要去看他的未来,我不想他以后的人生会因为我的好奇发生改变。
我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据说意识态的觉醒就是这个人彻底的灭亡,我不知道灭亡后是什么感觉,至少在海里的那一年,我永远不想再尝试。
回到开始,我选中橘黄色的牵盼,这种颜色让我想到家的感觉。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中年妇女。
在哄睡两个孩子之后,她坐在电视机前看联欢晚会的重播。
电视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是他们一家的合影。男的有点脸熟。
她醒着我就没办法读取她的进度条。我再次看了一眼相片,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梗在喉头。再次回到路的起点。
这里有一条黑色的沉重的牵盼,我刚刚才注意到,比第一条还要深刻,要不是反光的玻璃照到这里,我差点就错过了它。
顺着它走到头,是一个村落里带院子的民宅。
家里到处插满了香火,门口还拴着一条老黄狗。
我从房顶飘下,以前就听说我们怕这些东西,可那黄狗看到我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哼都没哼一声。
屋里沙发上躺着睡着的老妇人,她有可能是我的一个长辈,我想。她存档的东西太多了,出于人道,我不能把进度条拖进她的梦里。
我选了相对较近的一件大事开始。
是在葬礼上,老太太哭抽过去被送到了屋里躺着,留两个人照看着。
过了些会儿,老太太悠悠转醒,把两个人打发出去,自己晃悠悠的走到灵前,扑通跪倒。
桌子上摆的照片,我刚刚在少年的梦里见过,是他的妈妈。黑白的照片让她看上去很憔悴,我鼻子一酸,莫名的想哭。如果不是没有眼泪的话。
“你回来啦?”突然的说话声把我惊了一跳。
我点点头,跪在她面前。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她伸出手拂去进度条,又叫我,“过来”,我把脸凑过去,她把颤巍巍的手放到我的脸上,我感觉到她的温暖正一丝丝的抚平我的皱纹。
“看到你落到这个下场,我总算舒心点了。”她用两只枯槁的手用力一撑,佝偻的背靠在沙发背上。
“玲子前年死的,你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找上门,说你出了车祸,活该啊!我也不怕当着你的面讲,我当时就骂她,骂你们活该。你知道我信佛,凡事都讲个因果报应,你们能落到这个下场也是我天天念菩萨求来的。”老太太用力咳了一通,我似乎记起了她年轻时就有哮喘?
“倒是玲子那个不争气的,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都搭进去还不算够!我不让她管,她还是偷偷去看你了,回来跟我说,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你躺在里面,可怜的连个人样都没有了,她说这次你要是能挺过来,哪怕下半辈子都在床上瘫着,”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还想伺候你呐!没给我养老,她还想着要养你。你说说,你这辈子对得起谁!”又是一阵咳,让老太太的背更弯深了几度。
老太太深深吸了几口气,说这一通话下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我算着也没几天阳寿了,能在闭眼之前见到你,把这口恶气造出来也算给你积了一德,到地府你也少遭点罪。本来准备了一肚子骂你的话,看到你,”老太太抬起头,我才看清她的两只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雾,“看到你又骂不出了,再怎么混蛋也孝敬过我。”
又咳了一阵,才摆摆手说,“你走吧,走吧……当初我就不该让玲子跟了你这个王八蛋。”
出来外面,门口的老黄狗已经睡着了。
从老太太口中,我大概猜到橘色那条线就是我养的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凭着记忆再次来到中年妇女的房间,这次她已经睡着了。
电视里播着昏昏欲睡的广告,外面世界也陷入了睡眠。
我把她的进度条往回拖,到我出事那年。
她把我送进医院后直接就找上了玲子。这十几年我们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躲开这个女人,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
“你去看看他吧,姐!”
玲子听完她说的话,气势汹汹的坐在凳子上,“柳连你这个婊子!你诳他把钱从我这里骗走,你们好去享福,你们享福的时候怎么不想起我来?这时候想到让我去收尸了,你哪来的脸?”
柳连哭哭啼啼闹了半晌才说,“姐,他留下的钱是给两个孩子的,孩子还小,我……我没办法……”
柳连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她在医院就写好了。她把这张纸叠起来放在玲子脚边,“这上面写着地址,”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住院费我都交清了,医生说抢救也没什么希望,这里是三千块钱,你拿着给他拉回来埋了吧。多的我也拿不出,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听到孩子,玲子激动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脚把凳子踢出去,“就你生的孩子是孩子,航航小时候你也看过他,他就不是孩子了?啊?冯建设从我这里拿走多少钱我都是有数的,我告诉你,之前是我没找到你们,现在我不会跟你们善罢甘休的!我要去告你们!你害了冯建设害了我不算,航航何其无辜?”
“姐,姐我千错万错,你要告就去告吧,我也没别的钱了。”
柳连离开后隔了两天又偷偷跑回医院,她看到玲子贴在监护室的玻璃上,她知道这边可以不用管了。回到家马上收拾了东西带着两个女儿搬了家。
我关掉进度条,仔细看了看这张脸,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凑近她就是感觉好温暖。
我又去看了看两个女儿,这些就是我对这个世上全部的留念。
《通世法则》第三十二项,第十六条
每个意识态都会在消亡前完成自己心里残留着的遗愿。
我回到起点,一个女人跌跌撞撞从缝隙里出来,她看了看四周,问我,“你知道怀柳公园吗?”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跟玲子在公园约会,还没等到玲子就下起了大雨。我心里盼着她不要过来了,可是没多久就看到一把破伞从雨里冒出来,大雨点击打在地上、伞面上的雨腾起一层厚厚的雾。
我摇摇头,“找怀柳公园做什么?”
“快下雨了,我要去给他送伞。”她提高了手里的雨伞给我看到。
我多么想抱一抱她。
“你往前走走看吧,应该在前面。”
“谢谢你啊。”
她跟我道了谢,天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