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寻夫,那人却在美人怀抱中

文 | 十里菱歌

01.

第一百零一次,我家神兽又离家出走了。

我皇兄皇妹们的神兽哪一只不是对自己的主子唯命是从,寸步不离地跟在主子身边?

唯独我家神兽,那一只名为爱新觉罗的乌龟,一天到晚在盘算着要怎么逃脱我的掌控。

它说,它这一生的梦想便是去看看那广袤无垠的,生活着无数小伙伴的故乡——大海。

我一年前离宫外出历练,一路向南,出雪衣,过沧澜,等我进入流花国的国界时,爱新觉罗便按捺不住了。

流花国是临海之国,它早早地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时刻准备着出发。

我这几天一直牢牢看住它,不料今天在集市上看人表演胸口碎大石,一时太过专注,等我回过神时,爱新觉罗已经不见了。

流花国的集市人来人往,我站在大街中央,烈日当空,我遍寻也寻不着我家那调皮的神龟。

我自认为是个开明的主子,可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爱新觉罗它下海去找小伙伴——

都说了它一个在雪衣青岭上土生土长的山龟,到了海里会淹死的!


02.

爱新觉罗是一只乌龟,哪怕它胸怀壮志,它也走不了多远。

我锁定了集市附近的几条街,逢人便跑上去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乌龟?大约双掌合拼起来那么大,脖子上围着一条小红领巾……唔,龟壳上应该还背着一个小包袱……”

几乎所有人都用看蛇精病一样的眼神回望我。

我身为雪衣国七皇女,这么点压力幸好我小小的肩膀还扛得住。经过我一番努力,终于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跑过来扯扯我的衣袖,告诉我:“姐姐,我刚才看到聂少爷抱着你说的那只小乌龟,往那边去了……”

当听到“聂少爷”三个字从小姑娘口中说出来时,我不淡定地晃了一晃,等弄清她说的“那边”是哪里时,我在心里暗骂一声,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

那边,是一座专门烹调海鲜的餐馆。

餐馆建在海边,用一艘巨大的木船改建而成,木船旁参差不齐地泊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渔船,无声地向各方食客宣告这里只料理新鲜捞上岸的海鲜。

船身上下漆红,白色的浪花席卷着扑打而来,把周围的小渔船摇得上下波动,打在大船的底沿却只像是给它描了边。

我进了这家水上餐馆,里面早已人声鼎沸,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哈腰问我:“请问姑娘几位?喜欢大堂还是包间?”

我道:“我找聂北。”

店小二笑容不减,道:“请姑娘随我来。”

流花国地处海边,气候温暖湿润,这里年轻姑娘们的衣裳便也穿得薄透,以颜色轻暖的薄纱裙居多。

当店小二将我领到一个二楼雅厢前,为我推开房门时,我马上便被一片桃红柳绿夺去了目光。

房里几名浓妆艳抹的舞女正在跳着舞,琵琶声铮铮四散,色彩鲜艳的纱质长袖在舞女手中抛高,飞出一阵阵浓郁的胭脂香气。

我嫌弃地捏住鼻子,在长袖飘落的那一刹,我看见了坐在大厅中央,正对房门的聂北。

他一身藏青色长袍,胸前的交襟不知是被哪一个舞女撩开了,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大片结实的胸膛。

一只手执着酒杯,一只手支在椅手上,修长的手指插进了发里撑着额头,颊边垂落几缕乌黑的发丝,也许是经常出海的缘故,他的肤色比起寻常男子要黑一些,配上那样冷硬俊朗的五官,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便是七分阳刚,三分邪魅。

他长睫微敛,瞧见我的短短瞬间,眸底有幽黑光芒,一闪。

琴声袅袅,舞姿亭亭,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很荡漾,除了他颧骨上的那一块淤青——咳咳,那是昨天,我用爱新觉罗砸出来的。

此时,他的大腿上正坐着一名衣着暴露的香艳美人,美人手里握着一个热鸡蛋,正在一脸好不心疼地为他揉着。

我绕开大厅中央正在起舞的女郎们,走到聂北面前,清咳两声,微微压低腰讨好地笑道:“聂少爷,我不打扰您快活了,您将我家宠物还我,我马上从您眼前消失,可好?”语气也放得前所未有的轻柔。

他不回答,深眸半眯,看起来是在专心致志地欣赏歌舞,可我知道,他是故意摆谱给我看。

我柔着嗓,再次喊道:“聂少爷……”

过了半晌,他的视线终于纡尊降贵地转到了我脸上。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赶紧地又冲他甜丝丝地一笑,他薄唇一撇,冷哼着开口:“宠物?”我连连点头,听见他道,“我什么时候拿走了你的宠物?”

“哎哟,还不是那一只围着红领巾的小乌龟嘛……”我十分谄媚地笑,“有目击者告诉我,是聂少爷你抱走了它。”

“是么?原来是那只围着红领巾的小乌龟啊。”他重复着我的话,可那拉长的尾音怎么听怎么讽刺,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冷笑着拍了拍手掌,觑着我道,“你说的可是这只?”

掌声落下,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提着一个木桶走了上来,我急忙凑过去往桶里一瞥,这……这不是我家神兽爱新觉罗又是谁?!

爱新觉罗蹲在桶底,头缩回了壳里,我能看见的就只有一个龟壳,还有龟壳上背着的小包袱。

我唤了一声,爱新觉罗的脑袋飞速伸了出来,瞧见我的同时一双黑豆眼里滑下两行清泪:“小乐……”

我雪衣国的神兽和自己主子心灵相通,只有我能听见它的声音。

此时瞧见它,我心里的大石放下了一半,忍不住抬脚去踢了踢木桶,又气又恼地骂道:“你有本事离家出走,你有本事自己爬出来啊!”

它扁着嘴,脑袋慢吞吞地缩回了壳里。

我骂够了,看它实在也有点可怜,便伸手去桶里想把它抱出来。

提着桶的小厮后退一步,避过了我的手,我上前一步想继续,他再后退一步避开。

聂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女人,这只乌龟我恐怕不能还给你了,毕竟拜它所赐,我的脸才变成这样。”

我回头看他,他食指指尖点了点颧骨上的淤青,笑意阴森森,“我决定,我要将它拿去炖汤泄恨。”

03.

聂北,人称聂少爷,是流花国的一大富商。

流花国乃七洲十国里海岸线最绵长的国家,海上贸易十分繁荣,聂北是流花国船王的长子,自小跟着船王做生意。

传闻他十三岁那年,便可绘出整个东海所有岛屿的地形图。船王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十分倚重,早早的就将当家的位置让给了他,聂北可谓不负众望,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七洲大陆上一名富可敌国的商贾。

我之所以对聂北这么熟悉,不是因为我暗恋他,而是因为我和他之间有着一纸婚约。

这么一名巨富,任何国家都想拉拢,我父皇和我大皇兄商量着一定要将一名皇女嫁过去。

我手气不好,抓阄输了,于是便和聂北有了婚约。

此次来流花国,我便是打算和他将婚事办一办。

实践证明,封建落后的包办婚姻真真是会害死人的。

虽然我和聂北的婚约已经走了三年有余,但礼节上的程序都是双方长辈来办,我和聂北,咳咳,从来没有见过面。

第一次见他是昨夜,月黑风高,于流花国的一条小巷。

登徒子们一边揉着后脑勺一边愤怒地朝我走来:“搞什么!聂少今日刚回航,兄弟们正要乐一乐,是哪里跑出来的疯女人!”

那三名女子也跟着走出了巷子,当她们的表情在月光下逐渐清晰,我才发现她们脸上一点儿也不见忍辱负重,反而是对我坏了她们好事的指责。

我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敢情她们刚才“呀灭爹”得那么欢,只是为了情趣!

被砸中颧骨的那名老兄靠着小巷墙面而站,大掌捂住了半边脸,眼睛闭起,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我急忙噌噌噌地朝他跑过去,途中捡起爱新觉罗捂进兜里,心急地凑到他面前问:“你没事吧?”

说着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塞进他手里:“实在对不住,这点钱就给你拿去看大夫。”

讲完我脚底抹油,马上就要开溜。

他把钱扔到地上,伸出手来牢牢地抓住我的肩膀,脖子压低靠近我耳畔,怒气隐隐道:“女人!你帮我当成什么了!”

我回头看他,目光闪烁着连声道歉:“这位大哥,真的很对不住。可是你们也不应该啊,在这黑不溜秋的小巷子里……你们也要谅解我是一片侠义心肠嘛。”

“你还有理了?”

他的声音冷了十度,手指毫不怜香惜玉地掐进我的肩窝里。

我弱弱咽了一下口水,怯怕地望他:“不然你还想怎样?”我想了一会儿,又伸手去兜里掏钱,“如果你嫌钱少,我可以再加一点。”

他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女人,我要掐、死、你!”

04.

我好说歹说也是一个皇女,要是就这样被掐死在流花国,恐怕会引起雪衣和流花的战争。

为了两国百姓的幸福生活,我迟疑了一阵,随即用力踹了他的小腿一脚,趁他吃痛一时松了手劲,我赶紧溜之大吉。

直到今天早上聂少爷被一名姑娘羞辱了的消息在集市里传开,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的未婚夫,聂北。

他恨不得消灭了我,我又怎么好意思向他坦白,大哥,我是来找你成亲的啊!

如今,唯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我脸上挂着客气而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步,靠近他,赔笑脸道:“聂少,昨晚我和我家小龟出手伤了你,那不就是一个误会嘛,您骂我几句就好了,又何必一定要拿一条小生命来偿?”

“骂你几句?”他凉飕飕地望着我,勾唇道,“不,骂你几句还不足以泄我的心头之恨,本少爷长到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屈辱。”

他大腿上坐着的那一名香艳美人一边拿着鸡蛋轻柔地为他揉脸,一边埋怨地瞟了我一眼,责怪道:“可不是?这么大的一块淤青,看得奴家心都紧了……”

那柔软的语调,听得我一个女人的骨头都酥了酥。

我对聂北虽然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他好歹也是我雪衣国定下来的驸马,一天到晚泡在这些莺莺燕燕中寻欢作乐,这不是摆明了要下我七皇女的脸吗。

我脸上保持笑吟吟的,再上前一步,屁股一蹭将美人蹭开,取代她坐上聂北的大腿。

如此近距离我才感觉到,聂北他的身材比起昨夜远远看到的还要高大一些,身上有着淡淡的清爽皂香,掺杂在馥郁的酒气里,并不十分明显。

我目光一垂,对上他胸前那一大片结实的肌理,急忙非礼勿视地将脸撇开,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抬起手去帮他将领口拉好。

他突然玩味地轻笑了一声。

那位被我蹭开的美人手里握着热鸡蛋,站在一旁愣了半晌,嫉妒地低斥道:“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看也不看她,仔细将聂北的领口理好了,扬起脸来对他嫣然一笑道:“聂少,你这淤青拿鸡蛋来揉效果不明显,我这里有一款药更好。”

我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用指尖揩起一层薄荷绿的透明药膏,手势放轻地往聂北颧骨上抹。

这盒药膏是我九皇妹独家研制的,效果好得没话说,平时如果绝非必要我还舍不得用呢。

聂北舒适地半眯起眼睛,浓黑长睫在眼窝处投下一个扇形阴影,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半晌开口道:“效果尚不知如何,可本少爷觉得,你这服侍比起方才那名美人却差了一点。”

我扭头望了一眼方才那位美人,美人衣着清凉薄透,桃红色的抹胸外就只罩着一件白色轻纱,肌肤若隐若现的,该是很对某些色狼的口味。

听见聂北的话,美人耀武扬威地冲我妩媚一笑。

我僵硬地回头,唇边的笑容涩巴巴的:“聂少,您这不是开玩笑嘛。”我一个大家闺秀黄花闺女的,哪做得来这些风流情状?

聂北看着我,轻声道:“小二,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帮本少爷将那只乌龟拿去炖了!”

“是。”

店小二领了指示马上就要退出房门。

“别别别。”我心急地阻止,“聂少,万事有商量!”

在和我定亲前,聂北的名声怎么样我不大清楚,可是在和我定亲后,他的做派只能用一个“风流”来形容。

传闻他每次出海贸易回来,他那些酒肉朋友都会在各家花楼轮流宴请他,很是酒池肉林,很是夜夜笙歌。

我本来并不全信,然而此刻,他不就是一副寻香客的嘴脸,摆明了要占我便宜?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放在以前,我遇上这种调戏,定是直接掏出爱新觉罗把对方砸个哭爹喊娘,可是自从我二皇嫂嫁来雪衣皇宫后,我们这些皇女的作风都被带得狂放了不少,再加上他本就是我的未婚夫婿,我给他看一看也算不得吃亏。

我一脸悲壮地抬手去解领子上的盘扣,解了两三颗,把领口拉低一点,抬首挺胸道:“可以了吧?”

他视线轻飘飘地在我锁骨处溜达了一圈,问道:“那只乌龟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能让你牺牲到这种地步?”语气让人听不出赞同与否。

我道:“那是自然。”

爱新觉罗笨是笨了点,但那也是我雪衣国响当当的神兽一只啊。

他沉默半晌,道:“你上船陪我十天,我就把乌龟还给你,如何?”

我怔了怔,紧接着大怒,仍沾着药膏的食指用力戳他颧骨上的淤青,“你想得美!要我上床陪你?你做梦去吧!”我忍无可忍,双手往他的胸膛上一推就要跳下他的大腿。

他快速地伸出手来揽住我的腰,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扭动,挣扎不开,扬起脸来正想怒斥他几句,却看到他的脸猛地朝我俯下来,嘴边要掉不掉地挂着一丝笑:“我说的是上船陪我出海,女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全身僵住,他笑容放大,贴在我耳边轻声道,“还是说,你比较想陪我上……嗯,床?”

轰——我的脸颊猛地辣红。

这坑爹的南方口音!

我嘴角抽搐着,结结巴巴道:“当、当然不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挺了挺腰,理直气壮地圆场,“我当然知道你是要我陪你出海,但是,聂少您不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嘛,我陪你出海也不适合啊。”

“婚约?”他皱眉道,“你说雪衣国那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七公主?”停了一停,续道,“那是父亲为了门面才去帮我张罗来的婚约,我聂北,这一生最受不了的便是那些什么狗眼看人低的皇孙贵族。”

我语塞,表情很不是滋味地瞪他。

你受不了,你受不了你现在就不要把我搂得那么紧呀聂少爷!

我垂下头,小声嘀咕:“你为什么不喜欢她?我听说雪衣国的七皇女长得可美了……”

“美不美我不知道。”他捏住我的下巴抬起,姿态不可一世得宛如大海上的神祇,“我现在反而觉得你比较顺眼。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雪长乐。”

“很好,雪长乐,你伺候我高兴了,我便将乌龟还你。”

语毕,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他的薄唇便压到了我的唇上。

究竟得多嫌恶这一纸婚约,他才能连自己未婚妻的名字都记不住啊……意识被搅成浆糊之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05.

随聂北上了船之后,爱新觉罗便重新回到了我温暖的怀抱,反正船一启航,我想逃也逃不了了。

这次聂北名下出航的船只共有十艘,准备去东海之外的岛国贸易,我现在身处的这艘是主船,和聂北,还有一些他的主要属下在一起。

聂北的属下,说起来倒是很耐人寻味,其中竟有一人是女子。

女子名叫安卉,长得眉清目秀却着了男装。

喜爱男装打扮的女子我并不少见,我五皇姐雪浅央便是其中之一。

我之所以记住了安卉,是因为在上船之前她一直用十分胶着的眼神盯着我,其中的醋意不言而明。

爱新觉罗·金刚凭它敏锐的直觉宣布,那是情敌。

启程半个时辰,船驶进了浩瀚无边的大海,白色的浪花席卷着微咸的海风远远扑来,在船下激起了晶莹的水花。

我攀住木栏杆站在船头中心,感觉满头青丝像一面黑色的旗子往后扬去,爱新觉罗不知什么时候从我怀里爬了出来,站到栏杆上双臂大张,小红领巾飘啊飘的,它嘴巴也“哇哇哇”地迎风张开,喊道:“我是世界之王!”

很久之前,我在雪衣皇宫里曾和它一起看过这么一折戏,戏名好像是《太烫你壳》,里面便有这么一句台词。

我心有灵犀地张开双臂,配合它完成“太烫你壳”里面最经典的那一个姿势。

船在海上乘风破浪,我在雪衣国长大,没受过几回这种颠簸,和爱新觉罗在甲板上玩耍了一会儿,渐渐地便觉得有些晕船。

我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想回房里暂作休息。主船很大,建了两层楼的厢房,聂北为我安排了独立的房间,可在我看来,这些房间外观差别不大。

我一间挨着一间地确认,看每一间都像是我的房间,但是却又不敢确定地推门进去。

这么一来我更加觉得头晕,正想着随便挑一个进去歇息,在推开房门的时候,我却意外地听见了里面有人正在谈话。

说是谈话也不尽然,因为,只有安卉一个人的声音,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咄咄逼人:“聂少,你不满伯父为你安排的婚事,成天流连烟花之地,弄坏自己的名声,想逼雪衣国退婚我可以理解,但你这次怎么能让一个女人上船?”顿了顿,道,“携女眷出海,多不吉利……”

我晕归晕,听得却是十分清楚,我顺手在爱新觉罗的龟壳上占了一卦,卦象表明聂北此次出海大有丰收,没有半点儿不吉利。

我在雪衣神殿里习的是占卜之术,我既然占出了没问题,那就只能是安卉在鬼扯了。

聂北冷冷淡淡地回答道:“安卉,别忘了你也是一个女人。”

安卉垂下脖子,隐约可见颊侧晕着两抹晕红,静默了老半天,她声如蚊呐地开口道:“我以为,在聂少心中,我和那个女人该是不同。”

聂北勾了勾唇,道:“这句话说得倒也不错,你和她确是不同。”

我听得一头雾水,顺手在爱新觉罗的龟壳上又占了一卦。

占卜者占不出自身的命运,我占的乃是安卉和聂北的姻缘,卦象表明,他们俩是一点儿姻缘也没有的。

如此说来,我现在闯进去也算不得棒打鸳鸯了。

我推开门,安卉和聂北的目光都惊异地落在我身上,我不拘小节地挥挥手,解释道:“我头晕。”

眼风瞥见旁边有一张软榻,我二话不说地倒上去,拿爱新觉罗当枕头,道,“你们要谈什么继续谈,我昏迷了,什么都听不见的。”

安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聂北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忽然笑了一声,对安卉道:“你安家只有你一个女儿,安老让你穿上男装,跟在我身边学做生意,看在父辈交情的份上,我不好推辞,可我能和你谈的也就只有生意上的事情,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不……”

安卉眼眶泛红,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地瞪着聂北看了半天,又怨恨地看了看我,大抵心中还是很要强的,她抢在眼泪掉落之前夺门而去。

06.

我枕着爱新觉罗侧身躺着,睡下后觉得晕眩感减轻了不少,瞧见这幕,忍不住叹气道:“聂少啊聂少,也不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安家老爷将一个掌上明珠送到你手上,打的能是多纯洁的主意?”

朝夕相对日久生情这种戏码,我家爱新觉罗都看厌了好吗。

爱新觉罗伸出脑袋,赞同地重重点了点。

聂北走到我的软榻边缘坐下,我往里挪了挪,为他空出一个位置,也避开了和他的肌肤相触。

我这细微的避让动作到了他眼里,他挑了挑眉,直接伸手抚上我的腰,问道:“那你一个尚未婚配的女子随我出海,难不成打的也是一样的主意?”

我苦着脸道:“聂少爷,你忘了我是被你逼的?”我示意地拍了拍爱新觉罗,道,“再说,谁告诉你我尚未婚配?”

聂北神色一沉。

半晌,他眯着眸子问:“你许人了?”语声里藏了一丝危险。

我喏喏地点头。

他又问:“你很中意他?”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坐在软榻侧旁垂眸看我,乌黑的发丝垂下一两缕,从我的角度望上去是逆光,我瞧不清他的眸中思绪,然而他搁在我腰间的大掌却在不知不觉间加大了力道,虽然他没有表现得明显,但我却感觉到了他问出这句话后的一丝紧张。

这个男人,坐拥无数财富,叱咤整片东海,然而,他却因为我一个回答,在紧张。

我甜滋滋地笑开:“聂少,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女人,别逃避我的问题。”

究竟是谁在逃避问题?

我伸了伸懒腰,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笑意晶晶闪闪地回望他,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他的婚姻牵涉到的东西太多,我原先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喜不喜欢他。”

比起其他国家,我们雪衣国皇子皇女的婚事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最起码我二皇兄娶了前科那么多,成分那么复杂的二皇嫂,我父皇母后都没有多说什么。

在我所有的兄弟姐妹中,真正出于为政治考量,“为国捐躯”了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三皇姐,另一个便是我。

比起三皇姐,我何其幸运,遇到了他。

他的手劲稍微放松,貌似松了一口气,我笑了笑,补充道:“但是经过你刚才那么一问,我突然发现,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唔,腰间的力道又蓦地加重了。

他下颚绷紧,脸色又冷又臭:“他很好?”

我笑笑地望着他,故意将语调放得梦幻轻柔:“怎么说呢,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父母因为相中了他的财富,才将我许配给了他。他……应该是很反感这种婚姻的吧,才会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

我叹气,苦恼道,“前不久,他才亲口说过很讨厌我。”

“很有钱?”他盯着我,眉心拧起,语气森冷,“比我还有钱?”

我拿捏着回答:“跟你差不多上下。”

沉默须臾,他勾起一抹讽刺的笑,缓缓道:“那如果你成为了我的女人,你的父母岂不是很高兴?”他的手掌往下移,勾住我的腰带,三两下动作,我的腰带便被他扯开。

腰带松了,因为我是侧躺着的姿势,一边的衣襟便流水似的向下滑落开来,我反应不及,回神之后急忙伸手去拢好,他的手掌却潜入我另一边的衣襟底下,手势一翻,我这边的衣襟便也被勾落了。

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将我的身子扳正,沉重如铁石的身躯将我压进被褥里。

我大惊,伸手去推攘他:“干嘛呢你?”

“当我的女人,我给你比他更多的。”话一讲完他便凑上来吻我的脖子。

我又气恼又觉得好笑,我闪躲着他的吮吻,偏开头提醒道:“这里是船上。”

“嗯,是床上。”

“……我是有婚约的人。”

“嗯,我也是有婚约的人。”

他撑起双臂俯视我,眼眸深深,里面流转着迷乱的神色,半晌,语音略带沙哑地开口:“女人,你还有什么问题?一次过问了,别老在聒噪。”

我垂下眸子,静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支吾出一句:“乌龟在看着。”

他探手到我的脑袋下,快速抓起爱新觉罗往窗外一抛,我听见爱新觉罗的龟壳砸在甲板上“咚”的清脆一声,心想甲板肯定被砸出了一个坑,正唏嘘之际,聂北再次朝我俯了下来:“这下,没问题了吧?”

“……有。”我环住他的脖颈,“你温柔点啊。”

07.

大半夜浮浮沉沉的,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被抱离了软榻,转回了内室的一张大床。

床很宽敞,但聂北却执着地把我拥在胸膛上,我枕着他的心跳眯了一会儿,觉得这次来流花国就这样把他搞定了,也算是功德圆满,善哉善哉。

乐滋滋地想了一会儿,我披衣下床。

早前爱新觉罗被聂北那么不爱护小动物地一扔,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我作为主子,必须去寻它一寻。

聂北睡得沉,加之我故意放轻了脚步,他没有被我吵醒。

夜晚的大海风平浪静,月光在海面镀上了一层粼粼闪光的银白,船在上面驶过,犹如破进了一道幽远的银河。

船行得平稳,我睡了几个时辰,此时并不觉得晕。

我果然在甲板上发现了一个凹进去的小坑,可爱新觉罗却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我拢紧了外袍,以小坑为圆心,弓着腰在四周翻箱倒柜地找。

神兽没找着,我背后传来了安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回头,看到一身男装的她站在月光之下,黑沉沉的眼睛带着两圈红,明显是哭过了,她一双眸子在我身上怀疑地扫来扫去,落到我的肩窝时,瞳孔骤然紧缩。

我有些发愣地随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哦,我出来得匆忙,衣裳没仔细理好,此时松散的领口之下,隐约可见几枚红痕。

雪衣国的女子向来白皙,这几枚红痕开在我的肌肤上,有如雪地里落下了几朵红梅花。

我和聂北做那码子事虽说是早了点,但我俩有婚约在,情到浓时也算是合情合理,可此时被外人这么一瞧见,我难免有几分不太好意思,只求安卉知情知趣,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却不,盯着我的红痕看得越久,她的眼眶就越灼红。她表情阴郁地开口道:“我不知你是哪里来的不知检点的女人,也不知你是用什么狐媚法子迷住了聂少,你大概不知道,聂少早已有了婚约,他对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语速不快,但句句都带了刺。

这扑面而来的满满恶意呦……

我仰头望了望天,低头叹息地对她道:“安卉姑娘,与聂少有婚约的那一个女子,是你吗?”

若不是你,你说的我,其实便是你自己。

平静地说完这一句,看见她的脸色猛地刷白,我心知效果已经有了,也不打算逼人太甚,便转过身,继续忙我的事,岔开话题道:“我在找我家小乌龟。”

安卉静了半晌,忽然抬手指了指栏杆边:“我看见它爬到海里去了。”

我闻言大惊,急忙三步并两步地冲到栏杆边上,踮起脚尖往海里张望。爱新觉罗你真的是一只山龟啊,你到海里去真的会呜呼的啊。

闭着眼睛感应了许久也感应不到它的气息,我急得团团转,安卉突然靠了过来,在我身后道:“你不是要去找它?”

“怎么找啊……”

我话未说完,后背就猛地被人狠狠一推,风声过耳,我的“啊”音噎在了风中,天地在刹那间掉转了个方向,我止不住地往下坠。

“噗通——!”

我被安卉推下了海。

我不会游泳。

布料吸了水变得无比沉重,宛如石头压在了身上带着我不停往下坠,我看见月光下晶莹透彻的海水如同一块巨大的水晶遮在了眼前。

我屏住呼吸,在水里手脚并用地挣扎,裙摆和衣袖被我的动作搅得不断翻滚,轻软的衣料水湿得薄如蝉翼,如同一朵在水中盛开的芙蓉花。

我堂堂一国皇女,不会就这样被淹死了吧……

我支撑不住地喘了一口气,一串透明的气泡往上冒起,随即鼻腔便传来辣痛。

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合上双眼之前,我隐隐绰绰地看见有一群巨大的海龟正排着队,从远处气势恢宏地游来,一会儿排成了“S”形,一会儿排成了“B”形,为首的那只海龟背上,有一只山龟正踮起后脚站着,表情坚毅,脖子上的红领巾在海浪中飘飞,正是我家爱新觉罗·金刚。

08.

我被一群海龟拱到了岸上。

我醒来的时候,爱新觉罗正欢快地在我胸口上蹦上跳下的,为我把肺里的积水压出来,它的小伙伴在太阳的晨曦中游远了,一会儿排成了“B”形,一会儿排成了“T”形……

这个世界凌乱了!凌乱了啊!

爱新觉罗下巴扬高,不可一世地望着我:“请叫我红领巾不用谢。”

爱新觉罗·金刚·红领巾天花乱坠地说,它那时下了水,才刚找到亲友,正在泪如雨下地嘘寒问暖,突然听见“噗通”一声,蓦然回首,恰恰看到我被安卉推下了海,它马上组织了小部队来救援,它本想把我送上船,奈何船太高,脚到用时方恨短,只好让海龟君把我运回了岸。

我本来打算在流花国等聂北回航,顺便将这笔帐和安卉好好算一算,然而在流花国呆了两天后,我突然收到了我父皇的飞鸽来信,说是我大皇兄娶媳妇了,让我速速赶回去喝喜酒。

待我速速赶回去了之后,我大皇兄的媳妇儿却跑掉了。

听说我这位大皇嫂乃是橿谷国的公主,直到跟我大皇兄回了雪衣,才赫然发现我大皇兄竟是和她有着家仇国恨的敌人,她果断大义灭亲,跑掉了。

我大皇兄是什么人?到嘴的肥肉能让它跑掉?大皇兄二话不说,直接率兵攻打橿谷,我四皇兄雪寒木的双腿尚未能走路,于是,挂帅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我五皇姐肩上。

我五皇姐也才新婚,她出征了,她的丈夫便也一天到晚神色恹恹的,在雪衣神殿里自己与自己下棋,看起来正如他的名字般,即墨,寂寞。

大皇兄不在,处理政事的任务便交给了我二皇兄雪白川,好巧不巧,我二皇兄也才新婚,我二皇嫂那可是一个身材火辣的妖娆美人,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我二皇兄面前晃来晃去,我二皇兄却没空吃,唔,我感觉我二皇兄比以往更沉默了。

果然是我大皇兄,他自己情路不顺,也要拉着一班皇弟皇妹陪他遭殃。

整个雪衣皇宫笼罩在一股悲春伤秋,赏花花残败,饮酒酒伤情的氛围中,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些感染,只是听见宫女在池边的浣衣水声,也能想起那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海上那一个英挺俊朗的男子。

我蹲在地上,顺手抓过爱新觉罗算了一卦,算聂北在哪,算他是否安好。

卦象表明……

我一愣,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振奋起精神重新再算了一卦——

我滴苍天呐,他……他竟然在雪衣皇宫!

我懵掉在原地,这才刚算完,那边宫女马上就提着裙摆跑过来禀告了:“七殿下,聂公子正在大殿里,请求陛下退婚……”

我走到大殿后方时,正听见聂北在不卑不亢地说“聂北一介草民,不敢高攀一国公主”云云,都是漂亮的场面话。

这男人,事到如今还不知道我雪长乐就是雪衣国七皇女。

也许是为了我的面子着想,我父皇把大臣们都屏退了,如今偌大的朝堂上,只空荡荡地站着一个背脊挺直的聂北,以及我那坐在龙椅上,一脸难为的父皇。

“七殿下到——”

太监拉长了声音报。

按照规矩,我一个未出阁的皇女不可抛头露面,等太监搬来了一个绘着牡丹的金边屏风在大殿侧旁竖好,我才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抱着爱新觉罗在屏风后坐下。

我父皇一脸喜出望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咳了咳,收拾好脸色故作严肃地对聂北道:“如今乐儿便在这里,你若是真的心怀愧疚,便好好向乐儿说明吧,如若乐儿能谅解你,我雪衣皇朝也不是爱强人所难的人,那一纸婚约废了便废了罢。”说完他就一溜烟地遁了。

我与聂北之间隔了一面屏风,大殿里静寂得可以听见屋檐外夹着树叶掠过的风声,我寻思着要是现在把屏风推开,面前的他该是什么表情,不由得便笑了一声。

少顷,听见他徐徐开口坦白道:“实不相瞒,七殿下,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我垂下头,一边帮爱新觉罗将脖子上的红领巾重新结好,一边不以为意地随口应道:“是吗?那你的意中人可有随你一起来?”

我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线,但是,透过模糊的屏风,我仍是可以看到聂北的身形猛地震了震。

沉默良久,他语气有些生硬地答道:“没有。”

“为何?”我往后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此刻非常想弄清楚,聂北他究竟知不知道我被安卉推下了海,我道,“聂公子要是能把你的心上人请出来,向我证明你不是在唬弄我,我便退了你我的婚事。”

聂北又陷入了沉默。

忽然有一道心急的脚步声从大殿外急急忙忙地走进,跪在地上朝我磕了个头,楚楚可怜地哀求道:“求公主恕罪,聂少的心上人……正是民女。”

我摸着爱新觉罗龟壳的手一顿,这冲进来的人,竟是安卉。

我冷冷笑开,问:“聂少,这女子当真是你的心上人?”

此情此景,聂北若是不承认,我和他的婚约便还要继续搁着,他若是承认了,那便必须要娶安卉。

这毕竟在我雪衣大殿之上,当着我这个皇女面前,他事后若是不娶,难免落得个欺君犯上的罪名。

安卉该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不假思索地冲进来。

聂北握了握拳,冷然否认道:“不是。”

安卉双肩细细地一颤。

聂北续道:“聂某此次请见七殿下,其实还有一事相求。世人皆知七殿下在雪衣神殿里修得占卜之术,可占尽天下未知之事,聂某冒昧,请殿下为我占一名女子的下落。”

安卉跪在地上,十指死死地抠住地板,压抑道:“聂少,我不是告诉过你,她随过路的船队离开了,你又何必寻她……”

我恍然大悟,原来安卉是这样对聂北解释的。

我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打断安卉:“恐怕人不是随过路船队离开的,而是被你推下海的吧?”

聂北一震,猛地抬眸看我。

安卉脸色白了一层,红唇咬得死紧。

我抱着爱新觉罗,闲闲散散道:“虽然你是流花国人,按理来说犯了罪也不该我雪衣来管,但很不巧,你谋害的恰恰是我雪衣国人……”我扬高声音,“来人,把她押下去,迟些移交流花官府。”

我雪衣国的侍卫一向讲究效率,立刻上前把安卉拖走了。

大殿再次恢复了清静,然而聂北却不复之前的从容镇定,他顾不得礼仪地上前一步,手掌抓住屏风边缘,一边使力推开一边焦急问道:“女人,别卖关子了,她究竟去了哪里……”

尾音顿时刹住。

我仰起头来,唇角忍不住弯起:“听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和我解除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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