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吊灯上,水晶折射着、闪烁着。我如泥塑矗立在舞池旁。我静静地,眼色神异地观察着大厅。
其实,我心里异常波动着。不安和骄傲充斥而矛盾。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光华滑动,像是铺上了一地的薄水。远处,华尔兹缓慢鸣奏着,圆舞曲舞步静悄悄地移动。轻轻地,我的耳朵直立。等聒噪的谈话潮水般逐渐流逝后,我才听到“嗒嗒”的脚步,像是猫爪柔软地触碰地面,嗡嗡回荡在大厅里。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巨大的图画,披着貂毛、浑身珠宝闪耀的和蔼胖妇女白皙柔弱的手轻轻地搭在她丈夫手上。丈夫密棕黄色的胡子仿佛随着舒缓的音乐抖动起来,妇女的细脚似乎在跳动,栩栩如生。
我再仔细观察这大厅——如镜子般的大理石地,华丽的布满花纹的柱子,拥挤的花花绿绿数不胜数的人群蜂拥而至,陈韵的四把提琴和身着短小燕尾服的指挥,金色充斥着这一阵被人海卷起的热浪的空间,衣着华美镶嵌着乳白色珍珠和数不尽的蕾丝边的巨大的由铁架子支撑的华丽缎料衣裙,气质高雅的妇女两手搭着沉重黑色衣着白色衬衣,口袋里装着墨绿色枝干布满荆棘般小刺、花瓣鲜艳得如同生血高傲地绽放的玫瑰的男士的肩膀和腰部,步调优雅,一股热闹非凡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突然,一阵恍若欷歔的声音悄悄地走来了,我漫不经心地回头——空旷,巨大的水泥石梁柱,灰暗的、再明亮有生机和活力的日曜也换不回色彩的灰色,飞舞的灰色尘埃构成的浓雾。左上方横排列着灰色斑驳的布满暗纹的玻璃窗,投射着唯一的冰凉的月光。包括那金属窗框,一切金属都生锈了——好像又快要脱落了,锈斑眼看就要洒在地上,被不知哪来的刺骨的冷风吹着,剩下一缕尾巴低低地垂在那儿,却怎么也不见得要掉落。安静,幽僻,深入骨髓的荒寂夹杂的情绪犹如一层无形的氤氲轻轻地将我的意识笼罩着。尘埃好像无精打采而冰冷的精灵,虚弱地漂泊在寒霜一般的月光中,被染得更加苍白无力。刺骨的钢铁水泥,惨得发白,悲戚地垂在天花板上,从地上像黑暗中的石笋一样冒出来。
那悄然而令人作呕的声音夹杂着尘俗间一切的负面,从我的四面八方缓缓升起。我相信我的感官胜于我出于本能的判断——然而听觉却明确地告诉我,无法捕捉这凄凉声音的来源。我觉得一股夹杂着枯朽落叶的秋风似的感觉逐渐爬上了我恐惧的心。
我再一次回头——喧闹的一切——令人心生厌烦的聒噪,被死寂代替了。
静静地,一切如今多么可爱的闲话都被人抛弃了,我仿佛看到了它们在这巨大的空旷的舞厅里微弱地哀嚎。
——唯有头顶上的壁画依旧。我抬头看着那妇女悲切的、表达着正如她蹒跚舞步的模棱两可之意的眼神。她仿佛正悲哀地对我眨巴眼睛,红红地,恍若就要从哪可悲的泪腺里挤出几滴涩酸的泪水一般。
金箔也脱落了——诚如铁锈,从墙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摆件上,一起挟带着希冀被绝望剥离了。一切都懈怠了、懒散了、庸俗化了。
沦丧的、从黑暗而闪着阴柔光线的大理石伸出的不可察觉的手臂,急切地挥舞着。我视线飘忽,那水晶琉璃反射的黯淡传播着,吊灯忽明忽暗,鬼祟。我的意识在这悲怆中,快要突破了肉体的拘束,它向往着自由。我放任这一切,因纵然我消散在天地间了,我也没有忘返了。
上帝一手造就的任何总会流逝,正如那斑驳的千万岁月恍如下流的长河;它会失去原本的名字,但正如汇入大海的涓涓细流,潺潺也永恒了自我。
但如我却愿做无名的雨露,因我相信世界会赋予我姓名和足以我踏遍的层峦叠翠。我自信我的意识抵抗了凡世的诱惑——我自信地觉得我早已不是凡人了;
然而生物的意识何等脆弱!
即便——那是自我衍化的思想,记忆与思考相互连接的“第二人格”的诱惑——多么愚蠢而可笑啊,醒悟的我自嘲,被自己所愚弄的人,——我在这荒芜的地方囚禁了自己的肉魂,愚昧啊!面壁了百年的寂寞,我憋屈了百年的话语终于有人倾诉了——这里是我堕落的伊始,也即是终焉,也是我长眠的地方。
可笑的我呵,我夸赞我肮脏的智慧,本能的借口脱口而出了,——“是他!”正是这样,是他的布局——这凄凉世界的过去,他是棋手,我是棋子其一,这大地即是棋盘。那芸芸众生是棋盘上日积月累的尘灰。
我推开了生锈的、散发着血腥般金属味的厚门,粘在门上的几厘米厚的细尘下雨似的飘下来了。我轻轻咳嗽,伴随着那门吱呀地开了。窗台,白色光滑的花岗岩围栏限制了我的自由,苍天布满着沧桑的星辰,万点繁星和一缕缕慈悲的明月光丝星点而驳杂地映射着。
“觊觎着自由的囚笼中的鸟儿啊,你要想,它还被数不尽的与你一样的生灵趋之若鹜!”茫茫而冰凉的月光泣诉着。我伸手抓住这絮叨的玉月。却又被它狡猾地从指间过去了。
空气被隔绝了——我深深地埋葬在这碧海下,月光透过海面,像一条银色飘舞的丝带,最后相互缠绕,静静地洒落在地面。海面如鱼鳞般的波光,又像不停破碎的玻璃,反射着那冰凉而无神的光,又慵懒地让它漏过去了——一缕一丝地,却是砸在了海底,压得空气沉沉。
忽然,春光一照,地面倏地抽出新芽了。花儿开的比柳的枝桠上柔软的绿叶舒展还要快。转眼间,枯黄,尽是坑洼的一切就被掩盖了,浸泡了千万年的湿润的泥土被油亮的绿色和夹杂着的一点一点的色彩覆盖了;转眼间那起伏的山头也苍翠欲滴,冻湖的浮冰早已化干净了。鸟鸣回荡却不知源头,凝固的瀑布也响起了;阴暗的云天被温润的春风吹散,化作细密的雨露稀疏地掉了下来。在这太阳雨和风的滋润,山野重归了生机,彩虹如丝绸一样飘上了蓝天。就是烈日再怎么照射,也蒸不干这起伏的翠绿,却又催出了枝头清香弥漫的柔花,像在荡漾着的涟漪,湖水被吹皱了。黄色和白色替代了被它们遮掩的细绿——终于,这压抑而沉闷的海水永远散去了!我呼吸到的那温暖而潮湿的气体是什么?
——我睁眼,海水依然泡着这里,我都能听到海风呼啸,搅乱着月束。海底静谧得吓人,放眼望去,越深处越是黑暗,湛蓝也被吞噬了。没有陪伴的生物,我独自淹没在淹没了一切的城市里。唯有能站在海上的权利,才能不被我束缚。可惜那早已是过去了,现在被束缚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