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找许其琛。”教室门外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
黑板上的粉笔停顿了下,又开始书写,等写完这行,许其琛把粉笔丢到讲台上。
许其琛循着声音望过去,他立刻就见到了那个头发稀松发黄一脸瑟缩的男孩。
“你找我有事?”他小声地问,因为还没有下课,许其琛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男孩的脸有些发白,声音变得更加细弱,但他显然不想放弃:“我来是想告诉您,我预知您会卷入一场谋杀事件中。”
许其琛还来不及出声,课堂里便已爆发出不可抑止的哄笑,以至于连地板都仿佛颤抖起来。
男孩的脸变得更白了,他局促不安地深埋下头,似乎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许其琛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的目光扫过液晶黑板——论时间的一维性——那正是本堂课的主题。许其琛摆了摆手,这是他宣布下课的习惯动作。于是快乐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响了起来,几分钟后偌大的教室里便只剩下他和那个男孩。
“说吧,是谁让你来开这个玩笑的?” 许其琛饶有兴致地问道。
“请相信我的话,许教授。” 男孩有些着急,“我的预知从来都是准确的,您在两小时后也就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很可能会卷入一次谋杀。”
许其琛看了看自己瘦长白皙的手臂,不禁哑然失笑:“你的预知既然很准为什么又用了‘可能’这种词?”
“我能准确而详尽地预知600秒钟内将发生的任何事件,如果超出这个时间范围就只能预知事件的部分情形了,而且时间越长事件的情形就越模糊。所以我现在只能说在两小时后会发生谋杀事件,至于别的情况暂时还无法知道。” 男孩认真道。
许其琛探究地看着那男孩,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无法对这个少年的话完全置之不理了。那男孩身上似乎有些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东西,让人不能漠视他的存在。尤其是他说话时的神态,几乎有宣读神谕的意味。神谕?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突然间,许其琛的心里竟然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话,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许其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时间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曾经见过这个男孩。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管不住自己这么想。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的老师——他叫陈逸,你还记得吧?他曾经对我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刹那间许其琛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陈逸。一个久远得如同前生的名字。那个白皙清秀又开朗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某种优雅的气韵笼罩着的年轻人,那个喜欢与人争辩不休的年轻人。那个——陈逸!
“是他?”许其琛幽幽地开口,“他好吗?”
“他死了。”男孩的口气很平和,平和得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你好像不在乎他的死?我是说,他是你的老师。”
“在他死前差不多十分钟,我的脑海里就预演了他死亡的全过程,以至于当他真正死去的时候我反而像是看一部重放的影片一样。我这样说你一定不会明白,但我肯定,要是你也有这种经验的话,你就会对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意外了。”
“那么,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长时期的忧郁症损害了他的几乎整个身心系统,他有很多病。当然,直接的死因是,他死于自杀。”
许其琛悚然一惊,“自杀?可是你说你预知了他的死,如果是自杀为何不阻止他?”
男孩有些纳闷地抬起头来:“老师曾经告诉我,可以改变的预知只是巫术师们的骗术,而他的预知研究是纯粹科学的东西。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过我?” 许其琛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这么说的吧?他当然告诉过我,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十五年?也许十七年?那时候这校园里的景色似乎比现在要好,空气中时时弥漫着青草地的味道。当然,最重要的,那时的许其琛还很年轻,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许其琛和蒋攸宁。
二、
男孩意外地看着出神的许其琛,欲言又止,看得出他比他的同龄人要老成不少。
许其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那你们这些年都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的家其实就在本市,老师有几次说过准备搬家,但都在最后一刻下不了决心。他的话我不是很懂,大概是说他舍不得这个城市。我忘了告诉你,我其实早就认识你和你的夫人。”
许其琛来了兴致:“你怎么认识的?”
“陈老师和我跟踪过你们很多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看得出他是很关心你们的。不过他一直都在避免跟你们碰面。”
许其琛的眼眶有些发热:“那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只是说你们是他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他还说他这辈子感到最快乐和最让他留恋的日子就是当年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
许其琛沉默了半晌:“还是说说你的预感吧。你说我会卷入一场谋杀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是我被杀还是我杀了别人,或者我仅是一个目击者?如果是我杀人的话会不会是一次误杀?”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快了,肯定会比那件事情真正发生的时间提前一些时候知道。”男孩认真地回答着问题,“不过无论我的预知结果是怎样都是不可更改的,因为必须是某件事情在后来的某个时间真的发生了我才有可能在此之前预知到这件事情的发生,请务必记住这一点,这很重要。”
虽然男孩的话有点像绕口令但其琛还是听懂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男孩:“你和陈逸是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俩长得很像。”
男孩犹豫了几秒钟后说:“陈老师曾经告诉过我,从基因的角度来讲我们是同一个人,我具有他全部的个体性状。他没有妻子。”
“克隆?” 许其琛并不太感意外,从他见到男孩的时候起他就仿佛有种面对故人的感觉,男孩的回答只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而已。不过让许其琛感到不解的是陈逸为何要采用复杂的克隆技术来产生后代。对一位严肃的科学家来说,克隆技术虽然具有诸如完全保持父代性状等优点却并不适用于繁殖人类后代,因为这样作将丧失在生物进化中起最重要作用的变异性。陈逸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他为何这样作,难道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情……
“我想是吧。”男孩这次并没有注意到其琛走神了,他依然很关切地把问题又扯到预知上来,“现在关于那次谋杀事件我又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你应该是……在某种情况下杀了一个人。是的,就是这样。”
“是吗?”许其琛心中一惊,从听到陈逸的名字起他就再也不能漠视男孩的话了,尽管他的理智上很难接受这样的观点。但这是陈逸的观点,只不过通过男孩的嘴说出来。在许其琛的印象里,和陈逸无数次的争论中他总是处于下风的一方。只除了那唯一的一次,但那一次他真的就站在了真理的一边吗?
三、
蒋攸宁一见面就嚷嚷道:“父亲你快来作评判吧,他俩又争起来了。”蒋攸宁停下来微微一笑。
“到底怎么回事?”蒋望舒故意蹙了下眉,放下手边的工作,“说来听听看。只要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的话我准备支持许其琛,大家打个平手。”
“陈逸说他有一种预知未来的方法。”许其琛简要地把他们先前的谈话重复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并未因为导师说要支持自己而感到高兴。
“是这样。”蒋望舒有些意外,虽然这两个学生常常令他吃惊,但他这次仍然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这个古老的预知问题而争论,应当说这个问题和永动机一样都是一个不该再被提起的问题了。但这是陈逸提出的问题,想必又有他独特的思考,便转头对着陈逸,“说说你的理论依据是什么。”
陈逸的脸有些胭红了:“其实我只是偶然地想到这个问题的,并没有太成熟的想法。”
蒋望舒又是一惊,他注意到陈逸的语气表明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只不过不太“成熟”而已。蒋望舒意识到自己不能不对这个问题发表看法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想听完陈逸的想法:“你不要有顾虑,说出来听听。”
陈逸点点头:“其实我是在上周无意中重新看到一则经典物理实验的介绍时想到这个问题的。”
“什么实验?”蒋望舒有点紧张地问,他印象中似乎没有什么用于证明预知现象的经典实验。
“那是当年用来说明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理想实验。大概意思是让光子一粒粒地发射并穿越有着两条缝的挡板。假设在某一时刻光子已经穿过了挡板,那么它可能穿过了其中一条缝,也可能同时穿过了两条缝,不管怎么说必定是二者之一,同时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改变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候:如果我们这时在挡板后加上一张感光底片,那么我们将看到底片上最终出现了干涉条纹,说明光子是同时穿过了两条缝,也就是说它表现为了波;而如果我们此时在挡板后正对着两条缝的地方分别安上一台计数器,那么我们这回却看到只有一个计数器上出现读数,也就是说光子只穿过了其中的一条缝因而表现为粒子性。当然在这里我只是简单说明实验的构思,在具体操作中实际上是通过一个可以感光的百叶窗帘来实现整个过程的,但结果和以上描述的完全一样。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光子到底穿过了一条缝或是两条缝本来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但却反而需要由后面发生的事情来决定。我觉得这个实验说明了原因和结果并不是可以截然划分的,甚至不是由谁决定谁的关系,它们之间也许是种互动的关系。”
“等等。”许其琛插上一句,“这个实验我知道,可是当初好像并没有得出你说的这种结论。”
蒋望舒在旁边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当初就有人得出那样的结论陈逸又如何称得上是天才。不过他并不赞同陈逸的观点:“但那只是在微观世界里的现象,宏观世界里不存在你所说的情况。”
陈逸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微观和宏观又何尝能够截然分开,微观才是起决定因素的力量,宏观不过是微观的统计效应罢了。如果在微观的范畴里证明了原因和结果可以互动的话,那么宏观世界也必定适用于同样的理论。”
蒋望舒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他下意识地瞟了眼桌上的论文稿,上面的标题是《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这正是他准备在世界物理学年会上宣读的论文,在这篇论文里他站在哲学和科学的双重高度上建立了一个迄今为止最为庞大而完备的物理学体系,这可说就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本来再过几天就能完成它的初稿,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处境有点像当年的瑞士数学家费雷格在就要完成“从逻辑推出算术系统”时的情形。费雷格在著作附言里说:“使一个科学家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理论基础突然瓦解了。在本书就要付印的时候,罗素先生的一封涉及悖论的来信使我陷入了这样的境地。现在整个数学大厦的基础动摇了。”
四、
男孩很知趣地缄默不语,他不太明白为何许其琛总是一阵阵地出神。每次他都等到许其琛问到他时才开口回答。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种场面,他现在有些想回家了。家,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男孩的心中有种温暖的感觉,尽管那里已是面目全非。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熟悉那里的每一寸空间。记忆中当他从两三岁起每隔几个月便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开始时他感到害怕,但次数多了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他不知道每次手术都在他的脑子里加入或是取走了些什么,不过随着手术次数的增多,他越来越明显地发觉自己的脑海里不时地传来奇异的声音,眼前也经常晃动着不明来由的景象,就连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也与他人有了不同。有一次他和一群小孩子在田野上玩耍时看到满天鱼鳞样的云彩,其中一个孩子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要下雨啦!”他却站出来纠正道:“你弄反了,是因为要下雨了所以天上才会有钩钩云。”当时男孩看到站在一旁的陈逸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的目光。男孩直到现在也不理解为何陈逸临死前会毁去家中几乎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大部分由他亲自设计的仪器。当时陈逸就像是疯了一样,脸色白得吓人,许久没有刮过的胡须乱糟糟地支楞着,眼睛里露出狂乱的光芒。
“你快死了。”男孩怯生生地说,他害怕地躲在书柜的后面。
陈逸一愣,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你预知到我就要死去?我怎么死的?”
“你死于自杀。”男孩低声回答。
“我是想自杀,不过我并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现在你已经预感到了,也就是说我最多还能活十分钟。”陈逸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点上一支烟,氤氲的烟雾中他与几分钟之前已判若两人,现在看上去他又有些像多年前的那个陈逸了。
他咧开嘴做了个笑的表情:“也好,我活在这个世上的确已没有多少意义。每天都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而且……”林欣没有往下说,他怜爱地伸出手试图抚摸男孩的头,但男孩惊慌地躲开了。
陈逸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你的确让我骄傲。不错,你的预知又正确了,刚才我有杀死你的念头。”
“你不会杀死我的,我的预知表明在你死后我还活着,我躲开你只是本能的反应。对不起。”男孩很老实地说。
陈逸叹口气:“是啊,我怎么会杀死你呢。你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一生对与错的证明。对与错,我现在才发觉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对与错值得用一生的幸福去证明呢。如果仁慈的上帝能让我拥有健康的话我将耗尽我的余生去研究时间机器,我多么想回到从前,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再重摆一次。”
男孩懂事地点头,“我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会了解的。”陈逸大声叫道,“因为那个问题,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老师,朋友,所有最美好的东西都离我而去,还有她。”陈逸的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了,他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也许事实证明我对了,可我宁愿自己错了,那样我就可以回到老师的面前请求他原谅我的年少无知,他一定会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错了怕什么,年轻人嘛,最大的优势就是有改过的机会’。可是,”陈逸直钩钩地瞪着男孩,“你居然证明我是对的。”
男孩不自主地退后两步:“你无法杀死我的,那是不会发生的事。”
“是的,你的预知中没有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上帝让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陈逸打了个冷颤,神色清醒了一些,“让我想想,到目前为止你的预知还没有过失败的先例吧。那你有没有预知到我是如何自杀的?”
男孩的眼光瞟了眼阳台边上的一把做工精致的剃须刀,一抹淡蓝色的光芒在刀锋上闪动:“你拿着那把剃须刀……”
陈逸大笑起来,直至笑出了眼泪:“上帝,你真是仁慈,让我取得这么辉煌的成果。这个孩子竟然一点不差地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
陈逸止住笑,目光有些散乱地瞪着男孩:“你是我的杰作,你的能力是我赋予的。不行,我要证明你错了,你必须错,那样我就可以回到老师那里去,我就可以见到攸宁和许其琛了。我要对他们说我错了,请他们原谅我。他们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看着吧,我会证明你是错的。哪怕只是一次,只要一次就够了,我就可以回去了。等等,你是说剃须刀是吧,我要扔了它!扔了它!”
陈逸的精神陷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一种狂热的光芒从他的眼中放射出来,他整个人都仿佛被某种预期的幸福感包围着。“剃须刀,剃须刀……”陈逸念叨着像一头猎豹般冲向阳台,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他极度厌恶地抓住剃须刀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它扔出去。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奔跑带来的巨大惯性还未减除,再加上扔出剃须刀的动作更是让他失去了全部重心,于是男孩的眼中陈逸就如同一只试图学习飞翔但却一身绒毛的雏鸟般重重地从离地面三十多米高的阳台跌落了下去。
男孩没有跟过去看陈逸的伤势,因为在他的预知里陈逸正是死于这一时刻,他仍然留在原地,口中低声地说:“我是说你拿着那把剃须刀跳下了楼……”
五、
许其琛叹了口气,把目光停留在了男孩身上。他柔声问道:“关于我们,陈逸还对你说过些什么?”
男孩想了想,答道:“他说他宁愿他自己是错的,这样他就可以回到你们中间了。我觉得直到他死之前他的心中都一直这么想。”
“宁愿是他的错?”许其琛心中一凛,任谁也能听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难道陈逸真的找到了预知未来的方法?说实话,即使再过一段时间自己真的涉及到一宗谋杀案,许其琛也未必敢于相信这一点,因为这是与现行的一切理论相悖的。在差不多十五年前的那次世界物理学年会上,蒋望舒宣读了他和许其琛共同署名的划时代论文《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对于物质世界作出的最系统最完美的解释。它完全符合人类对所有物质现象的观测,并且成功预见了许多当时还没有发现的物质特性,使得人类对世界的认识飞跃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关于物质的本原、运动、因果性,以及时间空间与物质的关系等等重大问题都作出了超出前人的可称为经典的解释,迄今为止尚没有任何一件事实与之不相吻合。对许其琛来说那真是激动人心的一年,论文在这一年里顺利发表,恩师蒋望舒达到了他一生成就的巅峰。
许其琛自己也崭露头角,成为新生代物理学家中的佼佼者,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年的秋天,也就是在陈逸失踪半年之后,蒋攸宁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是这么说的,”男孩认真地补充着,他无法漠视许其琛怀疑的语气,“不过我觉得他的确是正确的。我的预知说明了这一点。”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正确的话我们就全错了。”许其琛语气平静地说。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们的对错与否不应该由我的对或错来判断,而应该由事件本身的结果来认定。”男孩的眼中露出天真的神情,“我的预知是否正确也遵照同样的标准。你说对吗?”
许其琛一噎,竟不知该怎样回答男孩的反诘。他笑了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男孩纠缠下去,他握住男孩的一只手:“还是说说你们这些年的生活吧,过得好吗?”
男孩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声音也变得低了许多:“我不觉得自己过得好,我想老师也是一样。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过多的研究工作彻底摧毁了他的健康。我们在经济上也有困难,有时候老师需要兼几份工作才能应付日常的开支。在我小的时候老师的脾气还好一点,后来却越来越坏,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
“他学会了喝酒?”许其琛惊诧不已,印象中陈逸最痛恨的就是酒精之类会损伤大脑的东西,他甚至拒绝喝任何种类的茶。
“他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喝接近四百毫升的烈酒,如果醉了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他还念着你们的名字。”男孩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瘦弱的身子有些瑟缩。
许其琛的心中滚过一阵辛酸,他猛地把男孩拥进自己的怀中——从基因的角度上讲,他此刻拥着的其实就是陈逸:“不要怕,以后你就跟着我们,这里就是你的家。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男孩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许其琛,但旋即就释然了,许其琛温暖的怀抱让他不忍挣脱:“老师没有说错,他说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孩子,不管你的预知是否正确我都会好好待你的。过一会儿你就和我一起回家去,那里比别的任何地方都要温暖。”许其琛有些动情地说,在他心中其实已经把这个小男孩当成了陈逸。
“那里真的很温暖吗?”男孩流露出憧憬的表情,但他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是当年我的老师为什么要离开呢?”
许其琛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想到男孩会提出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口中喃喃说道:“是啊,你的老师离开了我们。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
六、
“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陈逸已经有点激动了,他不理解为何老师会那么武断地认定他是错的,“微观和宏观之间并没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的情形应该是由微观决定宏观,这是不容置疑的。”
蒋望舒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印象中陈逸从未像这次这样直接地顶撞过他。在上次的争论之后他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研究陈逸提出的观点,想把它并入“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体系中去。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两者在根本上是互相排斥的。
“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体系要求承认物质世界或者说至少是在宏观世界里存在着普遍的因果性原理,而陈逸提出的观点所描绘的显然是一种因果虚无主义的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原因根本不能决定结果,而只能说它们之间是平行的关系。
就如同他在那个实验里描述的情形一样,结果也能反过来作用于原因。蒋望舒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意味着什么,最起码它给“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体系制造了一个反例,而几乎倾尽他一生心血的这个体系仅仅从名字上看就是容不得任何反例的。
在科学史上因为一两个反例而颠覆了整个理论体系的情形是很多的,最有名的一个例子就是二十世纪初因为“以太运动”和“能量均分学说”两朵乌云而更改了几乎全部牛顿力学体系。蒋望舒坚信陈逸的假设是错误的,他只是一时间还没能找到驳倒它的办法而已。
蒋望舒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缓缓开口道:“就你说的那个实验而言,按照经典的量子力学解释,微观粒子的行为是抗拒作因果性分析的。在该实验的条件下粒子到底穿过了几条缝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可您说的是‘经典’解释,我觉得这种解释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倒像是在逃避问题。我们现在起码可以说至少在某些情况下结果可以反过来作用于原因,而这正是我提出预知理论的基础。按照这个理论当一个事件导致不同结果时,每一个不同结果会对事件发生的早期发生作用因而产生不同的征兆,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不难得到预知。”
许其琛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争论的双方,他有插不上话的感觉。许其琛没有想到一个偶然提出的问题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从本意上说,他倾向于导师的观点,但很显然蒋望舒并没有成功地说服陈逸。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上看,许其琛觉得陈逸甚至是处于上风的一方。陈逸的每次发言几乎都让蒋望舒陷入沉思,看得出蒋望舒正经历着艰苦的搏斗。
“可你知道预知意味着什么吗?”蒋望舒很罕见地脸红了,“在一个结果可以反作用于原因的系统里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就如同逻辑学上的悖论一样。还记得罗素的‘理发师悖论’吧,那个理发师规定自己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很显然,他将永远无法决定能否给自己理发。因为按照这个规定,他将因为给自己理发所以不能给自己理发,同时又因为不给自己理发而可以给自己理发。这个问题正好符合你说的结果与原因互相作用的情形,但这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了吗?在严格的物理学范畴里何曾有过类似的现象。”
许其琛眼睛一亮,刹那间他几乎想大声欢呼“老师万岁”。这就是物理学大师的语言,短短几句话就道出了旁人无法想到的东西。没有比这种比喻更贴切的了,在许其琛看来胜负已判,仅凭导师的这几句话就足以结束这场本来就不该开始的争论了。想到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和谐的生活中去,许其琛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但陈逸却蹙紧了眉,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这一秒钟里他的大脑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当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有些局促地说:“有的,在物理学范畴里有这样的现象。”
许其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转头去看着蒋望舒,发现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许其琛回过头来瞪着陈逸,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从未想到过悖论这样的逻辑问题会在真实的物理世界里找到对应现象——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陈逸只说了两个字:“电铃。”
蒋望舒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间被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是的,电铃。电铃的原理决定了它正是因为通电所以断电,同时因为断电所以通电,于是它不停地振动。
良久之后蒋望舒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老了。”他又看了眼桌面上的《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手稿,眼中浮现出复杂至极的神情。
许其琛在一旁叫道:“这只是极个别的特例,不能说明问题的。对‘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构筑的庞大体系根本构不成冲击。在体系内解决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许其琛的话提醒了蒋望舒,他的精神好了一些。
的确,在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先例,有时候人们必须等待诸如新的实验条件等因素的出现方能完全证实自己的理论。就如同当年狭义相对论问世不久后的1906年,考夫曼提出他的高速电子荷质比实验结果不利于狭义相对论,但事后却证明这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可是我看不出在体系内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陈逸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根本就是完全对立的。我认为‘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肯定是不完善的。”
蒋望舒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曾经最感得意的学生,那种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令他恐惧的陌生人。陈逸每一句话都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变冷,越来越冷。
“你是叫我放弃发表‘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论文?就因为你的那种关于预知的假说。”蒋望舒的语气变得比他的血液还要冷,“你真是我的好学生。”
陈逸没有注意到蒋望舒的语气变化,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这不是假说,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蒋望舒大声笑了起来:“想不到我居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如果让人知道我生平最得意的学生居然相信预感之类的歪门邪道的话叫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许其琛看出情形有些不对,他急忙拽了拽陈逸的胳膊说:“不要再说了,你快向老师认错。”
出人意料的是陈逸挣脱了许其琛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是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我没有错,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到时你们会知道是谁的错。”
蒋望舒用力扶住椅子的把手:“好,那么说是我错了。既然你比我正确我还怎么敢当你的老师?”
许其琛大惊失色,他听出了蒋望舒这句话中的意思。他再次拽住陈逸的手臂说:“你不要和老师争了,就认个错吧。”
陈逸仿佛没有听见许其琛的话,他的嘴唇微微发抖,脸色白得几乎要显出透明来,整个人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才轻轻转头扫视着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眼中闪现出决绝的光芒。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缓步朝外面走去,口中低声重复着:“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会的。”
蒋望舒脸色苍白地看着陈逸,痛苦的神情在他的眼底着。许其琛几次想伸手去拉住陈逸都被他用目光制止了,他希望陈逸自己回过头来,但他失望了。
……
陈逸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让人感到丝丝凉意,他这才想起秋天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时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好像是攸宁的声音。攸宁,不知怎的此刻一想到这个名字陈逸心中就会泛起一种疼痛的感觉。攸宁,攸宁,他在心里反复吟唱着这个名字,宛如吟唱一支钟爱的歌,两行泪水自他的脸颊滑落,但内心一个更为倔犟的声音却驱使他的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七、
许其琛打了个冷颤,他突然觉得自己怀中的男孩变得很陌生。你这是做什么?他问自己,这个男孩是陈逸的化身,他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来告诉你那桩可笑的谋杀事件?
不,他回来是想作一个证明,他要证明当年的陈逸是占有真理的一方。他想要摧毁你拥有的一切,他还想要你的老师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他还要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布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还有攸宁,她很快就会知道当年陈逸为什么会离去了,她会怎样看待你和她的父亲?而你居然那么温柔地搂抱着这个男孩。
“我想起一件事。”男孩兴奋地说,“老师说过你曾经给他的理论指出过一处缺陷,好像是在他第一次同你讨论预知问题的时候。”
“缺陷?”许其琛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想起是怎么回事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确和你的老师讨论过一个问题,不过也许那不应该称作缺陷。”
“为什么?”男孩不解地问。
“你好像说过现在你能准确预知600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对吧?”
“是的。”
“按照当年我们的讨论结果可以证明你其实已经具备了准确预知更遥远将来的能力。”
“真的?”男孩的眼中一阵发亮。
“当然是真的,证明的过程很简单。我举个例,假设在今天中午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那么显然你在上午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就能准确预知到这一事件。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你将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预知到‘你在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预知到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这一事件,而这实际上等同于你在十一点四十分就准确预知到了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只要以此类推岂不是可以几乎无限地扩展你的预知范围了吗?”
男孩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偏着头思考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顽皮。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他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原来竟这么简单。”
男孩呆不住了,他挣出许其琛的臂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方法。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我现在就来预知上午十一点会不会下雨。”男孩说着话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许其琛笑了笑:“为什么不预知更久一点。至少应该到十二点钟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许其琛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孩,在他感觉中男孩的脸和记忆中的陈逸已经重叠在了一起。“风雨故人来”,不知为何许其琛的心中突然划过这样一句诗。对每个人来说,故人往往意味着一些过往的旧事,而故人到来的时候为何又常常是伴随着风雨?许其琛轻轻叹了口气。
男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两团不正常的潮红色在他的脸颊上显现出来,而他的嘴唇却变得有些发白。
……
许其琛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和陈逸就这个问题进行过的一番讨论。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为难了。”陈逸苦恼地拍拍头,“这样推理下去的确能得出我们可以预知永远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是从只能预知几分钟的假设推出的。很明显,这里产生了一个佯谬。”
许其琛很高兴自己难住了陈逸:“就是嘛,这分明是一个死结。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判断预知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那倒未必。”陈逸很自信地反驳,“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表述为‘预知自己的预知’,属于数学上的递归问题,也就是一种调用自身的函数。对于递归问题的处理一般都受限于递归的层次,也就是说必须在满足运算的精度要求之后跳出去,否则将陷入无限循环之中。”
许其琛在心中低叹了一声,隐然有“既生琛,何生逸”的意味,不过他并未死心:“在预知问题上存在的递归性难道不是一道障碍吗?”
“所以我觉得我们始终只能作有限的预知。当然,如果在技术上有突破的话预知的时间范围肯定可以加长。”
许其琛若有所思:“如果我们强行进行这种递归式的预知会带来什么结果?”
陈逸想了想:“那样做将导致计算量呈几何级数增长,如果由电脑来作这样的事将产生‘程序狂奔’,而如果由人脑来做这件事情的话,”陈逸顿了一下,“这个人会累死。”……
……
男孩的身体开始有些摇晃,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嘴微微蠕动着,仿佛念念有词,而脸上已是一片蜡黄。
许其琛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差一分钟十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男孩曾说过在这一时刻会有一桩谋杀事件发生。许其琛走到男孩身边蹲下来,把耳朵凑在男孩的嘴边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啊,十二点了。真的在下雨,好大的雨……把世界冲得干干净净……”男孩的头突然一偏,口中的话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整个身躯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许其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站立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之后他开始收拾讲义,但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使得那些纸页似乎总是放不对地方。
是回家的时候了,想到家中的攸宁和孩子们,许其琛的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今天中午说好去导师家吃午饭的,他们现在一定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回头看了眼倒在地板就像是睡着了的那个男孩,没有伤痕,没有暴力的迹象,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只是一次自然的死亡。许其琛拿起讲义朝教室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发觉外面已经起了很大的风,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少见的情形。许其琛裹紧了衣服走出门去。
快下雨了,许其琛想,而且会是一场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