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四姨可能要回来了”，大年初一那天妈妈对我说。“去年那阵子赶人，你姨租得地下室应该是住不长。”这时我才想起，2017年11月底，我着急找“北京切除”选题采访对象的时候，我身材高大的四姨也在这个行列中。 【大儿子不高兴】四姨在北京打工已经五年了，因为春节的高工资、买票难，她一般不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家，今年也是如此。 四姨在301医院当护工，护理一位已经80岁高龄的植物人。这位爷爷在床上瘫了多年，平时需要两个护工，轮番帮他喂药、擦洗身子。高干病房很大， 除了病床还有一张小床，供护工临时休息。这种费体力又熬人的活儿工资好，也更愿意接受四十多岁的女人。四姨当初上北京就是和一位亲戚讲好，去接替她的工作。 上次见到四姨，还是2015年4月我快要结束在北京的实习，买了点水果去跟她告别。走到医院楼下， 我便不能再往前去，只能等着她出来。我们站在食堂门口聊天， 她还拿着我妈送她的那部橘色的旧手机， 念叨着医院附近的水果太贵，“不要瞎花钱。”因为看护病人，她并不能离开太久，要走的时候她硬是塞过来一百块钱，我怎么甩都甩不开。 母亲有时会感叹，人和人的命运是那么不同。那位病人一年单是花在护工身上的费用就要十几万，更不能算上那些维持生命的药物，而四姨一家拼搏一年也只能落下微薄的积蓄。 起初是四姨一个人在北京，后来四姨夫也去了北京做门卫，去年他们的小儿子中专毕业，也在北京找了活儿，但是三个人分别有三个住处。刚上研一的大儿子听着妈妈的呼唤，今年春节一个人从兰州坐火车去北京完成一家人的团圆。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这个团圆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怎么愉快。 他先是去了清华北大和几处景点，朋友圈里的照片还是笑着的。四姨在电话里却对母亲说，大儿子嫌自己把他叫来北京了。“我们几个都在上班，他自己一个人逛，不高兴了。”电话这头，我母亲听了立马激动起来，“你们辛苦挣钱倒有不是了！研究生念得怎么更差劲了！”每次我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母上大人也会抬出这句话来压我。 那通40分钟电话的末尾，四姨说“这样还是不行，明年过年得回家。” 【四姨夫的心事】当初四姨嫁给姨夫，姥爷其实不怎么同意。四姨夫的爹妈死得早， 奶奶带着长大，性子也比较软。可是四姨非常坚持，说自己做了梦，梦里有神兽带着她往那个男人家里走。四姨嫁过去之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家里除了种地也没什么收入，那时候农业税还没取消。 四姨夫没有坏心眼是个老实人， 但是挣不到钱。 2000年左右出去打工，常常空手而归，留在家里的砖厂干活，也都是一些闲杂事，还没有四姨抱砖挣得多。土里实在刨不到食，四姨想到把家里的一间砖房改成小卖店，平日里乡上有集市的日子，她会推着小车去摆摊。 上高中有一年正月里姥爷过生日，6个子女聚齐了，四姨夫一边弹着帽子上的土，一边讲自己最新从算命人那里得来的预言，“我40岁以后就会开始转运了！”我坐在炕上， 看着他被冬天的寒风吹得红红的大圆脸， 忍不住想为天真发笑，但是又为了给他一些信心，还是配合地点点头。 40岁转运，可能要从承包了乡里中学的食堂说起。在去北京之前，四姨夫妇承包了五年饭堂，一日三餐，美味量足，吸引了不少学生老师来到他们的窗口。几年下来也攒下了十来万块钱， 四姨的几个姊妹都觉得可以拿着这点钱再干点小本买卖。没成想，四姨夫立马翻修了自家的上房。他的理由是村里总有人来借钱，盖了房子钱用掉了就没人来了。更凑巧的是，修完房子之后，国家在农村学校开始实行免费午餐，那所学校里的几家小食堂都由一个浙江人一并承包了去。如果继续干，需要付出高额的二手承包费，再回想几年来凌晨三点就起床和面的日子，四姨放弃了。 随着两个儿子年岁越长，四姨夫就越愁，怎么才能给他们娶到媳妇。甘肃陇东的农村老家，彩礼已经逼近二十万，两个那可就是四十万，更别提万一还有点别的要求。 今年春节，刚满小儿子和同样在北京打工的女朋友的妈妈见面了，对方的要求是必须在四川买楼房。“楼房？我都没住楼房，还要给她跑到四川买？！”四姨夫在电话那头气哼哼地说。小儿子谈过几个对象，今年才21岁，但四姨夫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儿子不结婚，就是我的任务没完成！”为了多赚钱他还干起了兼职， 在天安门故宫那片当起了黑导游，家族大群里发回的照片像模像样。 【回家】两个儿子带着爸妈在新年的时候吃了一顿必胜客，这是四姨和姨夫第一回吃披萨。四姨夫吐槽，“那能吃个啥？还花了二百多块钱。” 他嚷着不如自己家做的饭好吃。 正月初五那天，四姨突然在群里提问，“给咱们看家里什么生意能做？”她的方向是养殖，一会想养牛，一会又想养鸽子。没有人回应，她就又开始扯些别的。 前天，四姨夫又往群里丢了两张一家四口的合照，看不出背景是在北京哪里。照片里，四姨穿着灰色的羽绒服，戴着有粉色花朵图案的围巾，搂着两个儿子微微笑着。她再也不是那张妈妈珍藏的黑白照里的粗辫子姑娘了。 这个春节在北京的团聚，让四姨的心里种下了些什么。我猜下一个春节，她会回老家过，毕竟那间翻修的上房已经太久没人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