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人与驴
诗人的驴死了,死得很安详。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诗人起得稍晚了些,蹲在门口用柳枝刷了牙,第一件事就是去枥厩看他的驴。
死去的驴和天下所有驴子一样,有着灰黑的皮毛,尖尖的耳朵,雪白的肚皮。这时的毛驴安静地伏在一堆干草上,仿佛是睡过去了,可诗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驴死了——昨晚三更的时候,他睡在里屋,听到自己的驴叫了三声,四更的时候还是三次,诗人以为自己听漏了一声,因为他的驴从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直到这时,诗人猛然醒悟过来,原来昨晚他的驴已经叫不出与更数相应的呜呜声。以往自己早上来给它喂豆食,没打开门,它便竖起竹批般的长耳,垂着头过来蹭他的手,想到这里,诗人悲从中来,伏在驴身上大哭。
悲恸的哭声惊醒了诗人的母亲。
初冬的地上结了薄霜,侍女扶着诗人的母亲颤巍巍地走过来。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娘,娘,驴死了!”诗人穿着单衣,泣不成声。
他的驴没有名字,就叫驴。
老夫人也吓了一大跳,急得声音发抖:“这可如何是好!我这就把你父亲找回来。”
她赶忙吩咐侍女去找诗人的父亲,诗人的父亲正在忙乡里义仓的事情,听到婢女的话,眉头紧皱,放下手里的册子,怕儿子出了事,决定回家去看看。
一家子人全守在边上,老夫人呵斥负责给诗人饲养驴的老家丁,家丁连忙辩白,“小人昨晚上给驴用温水洗刷过,喂了小半桶清水,按照少爷的吩咐用厚实的马褡子盖了……不曾有差错。”
诗人的母亲示意刚赶回来的诗人父亲劝劝儿子。
“儿啊,驴是年纪大了,自然死亡的,你不必太伤心,为父让书坊的陈先生给它写一篇祭文,明日找个地方埋了吧。”
诗人不哭了,还是想不通:“它才八岁啊,正是健壮的时候。”
第二天,诗人安葬了他的驴,念了陈先生的为某氏祭驴文。
“维冬日初九,一阳生,谨奉果品时蔬,百事俱顺,告曰: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今日扫棺木,牛马六畜之神锡尔永福,生魂入,死魂出……”
如是者三,诗人没了驴。
他努力适应没有驴的日子,照常去参加诗社雅集,和朋友们谈笑,然后乘轿或者步行回家。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诗人发现一个让他害怕的事情——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诗人,可是没了毛驴,他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了!
诗人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在第四天,他推掉了所有的聚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摊开上好的宣纸、磨好一整锭的松烟墨,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支紫兔毫。从早上坐到下午,直到夕阳在山,纸上只有一个拇指粗的墨点,好像那头死去的驴圆睁的眼睛。
诗人的母亲在屋外喊:“吃晚饭了,儿子。”
诗人摇摇头,他忘记母亲看不到。
诗人的母亲叹了一口气。
第五天,诗人蹲在茅房,直到腿蹲麻晕过去,被两个家丁抬出来,手里还拿着草纸和笔,两个丫鬟用热水按压他的双腿,好半天才复苏过来。
拉着母亲的手,诗人终于忍不住,一边抽泣一边说:“娘,我写一出诗 了!”
第六天,诗人雇了两个轿夫,抬着他朝梅山上走,诗人背着他的诗囊,上上下下凡有七次,他最后只写了一句话,最后这句话越看越可恶,他生怕被旁人瞧见,悄悄吞进了肚子。
第七天,诗人的父亲给他买来一头健壮的小驴,诗人围着它走了一圈,沮丧地摇摇头,道:“不是它。”
第八天,诗人和父亲去看了十三家,他摇了十三次头。
这天傍晚,诗人的朋友们听说他病了,联袂来看他。书坊的老板来探望他,问诗人讨要诗稿,结缀成集方便他出版。
第九天,婢女给诗人洗头,轻轻一抓,一大团发丝掉落在铜盆里,分外刺目。
诗人的母亲无可奈何:“我儿这是要把心肝呕出来啊!”
2.父子骑驴
诗人决定去寻一头新的驴。
他去城南的王先生那里问卜,先生告诉他,往西去。
诗人在这天的暮色里出发了,此后,城中的人们不见了那个每日骑着驴,捧着一册唱本,背着一袋诗囊的书生。梅山的带雪的梅花,没有诗人采摘,没有那头爱吃梅花的驴光顾,开得比之前好很多。
过了很久,诗社的才子们在梅山集会赋诗时,梅山的梅花开得正艳。有人提起诗人,兴致高昂的大家一齐沉默下来,之后如同冰河解冻,继续调笑欢谑。
……
诗人一路前行,被骗了两次,都没能找到一头他想要的驴。
直到他某一天出了一道城池,在城外独行时,发现远处的路边有一老一少,吸引他的是那对父子身边牵着的一头驴。
诗人跑上前去,眼神再也没从那头驴上挪开过。
父子中的儿子问他:“你也想要嘲笑我们么?”
诗人不解。
父子和他解释——
二人进城赶集,一开始是父亲骑着驴,儿子牵着驴在前边走,一个路人见了,怪叫起来:“这个当爹的真狠心啊,自己骑着驴,却让儿子走路。”父子二人一想有道理,于是调转位置,让儿子骑驴, 不久又遇到一个路人,阴阳怪气地说:“这个儿子可真不孝顺,居然自己骑着驴,让老父步行!”儿子惭愧难当,赶紧让父亲也骑上来,一个老妇人见了啧啧叹气:“好狠的父子,好可怜的驴,怎生禁受得两人并骑!”,父子俩干脆下驴,一起步行,一个跛足老翁见了,道:“真是一对傻角儿,有驴子还走路。”
二人此时便是为驴的分配权为难,诗人觉得这对父子真是傻得可爱。
“你们为什么不把驴让给我呢?我愿意付出银钱。”
儿子一听这话,拉紧了绳子,那驴哀叫一声,诗人脸色一变。
“这是我们的驴,说什么也不能给你。”儿子说。
“你能出多少钱?”父亲说。
“罢了罢了,你们还是让那跛足老翁骑驴和你们进城,我还得出城,和你们不同路。”诗人看那少年紧张的模样,笑了笑,作了一揖,扬长而去。
3.黄泥坂上的骕骦
诗人来到名叫黄泥坂的地方,离家已有月余,旅途劳顿,所幸他精神还不错。
这天晚上,诗人遇到了另一个诗人。
这时候诗人已经写不出诗,哪怕他瞧不起对方写的歪诗,也无法提出反驳,更何况这是一个原野里的魂灵。
晚上,他枕着江声,和魂灵说话。
“我从他墓前走过 影影幢幢 那是幽夜里的磷火 我问他 是你吗? 坟茔里 他不回答 几度盐卤地变为桑麻 再也没有挂剑的季札
我走过无人的篱落 日影扶疏 穿花的蛱蝶见了我便躲 我爱她 雨后娇嫩的花 预备着问她摘一朵新芽 妆点我美丽的鬓发 可是春寒里
她们翩翩飞过邻家
我行经无何有的天涯 客袍未洗 同去的还有辚辚的车马 靠在那 桑柘树下 向老媪讨一杯茶 她抬头看我
又垂下头纺纱
我靠近日夜东流的长河
流去的还有岁月
岁月泛起清浊的波 铜钱、衣冠渐次跌落
不御铅华
哈——哈——
笑得很难听
因为我掉光了牙”
魂灵喁喁细语,念了三遍才让诗人勉强听懂了这首他的自述之作。他说他来自遥远的西方,是一个落魄的吟游诗人,吃过了路上所有酒馆里的酒,最后客死他乡,只要有人听懂了他的诗,他就能满足对方的一个远方。
诗人为难了,他有驴以前也没作过这种诗。
诗人是第一个没被他吓走的人,他感激诗人陪了他一晚上。
这一晚上,死去的吟游诗人念了生前最得意的诗篇,每念一段,诗人便高声赞扬:“妙哉!”
最后诗人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还在叫着:“好诗,妙哉!”
魂灵很满意,引他为平生知己,决定指引他去找一头驴。
诗人在黄泥坂上看到了这一头驴,或者说是长得像驴的马儿,它艰难地驮着两袋盐,鼻孔里咻咻吹着白气,身上的毛结了冰,深深浅浅地走在山道上,和其他驮盐的马匹别无二致。
诗人认出了它是一头千里驹,传说中的名马骕骦,和他喜好吃雪里梅的驴不相颉颃。
诗人花了银钱买下这匹不堪重负的名驹,它已经垂垂老矣,农场主人爽快地把这不值钱又驮不了货物的驽马卖给他,邀请诗人去他家里做客。
诗人心痛不已,脱下棉衣盖在它身上,名叫骕骦的千里驹前肢和人一般朝他跪下,仰天长啸,气绝而死。
主人讪讪地笑,却没有还钱的意思:“对不住先生,这马可能得了马瘟,之前我饲养马匹的家仆得病死去,被我叫人抬着扔河里去了,那个喜好吟诗作对的贱奴也说这老马非凡马,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这里还有很多马和驴子,要不您再挑一头?”
诗人拒绝了他的呶呶不休,把死去的名马葬在了昨夜和魂灵说话的地方。
妙哉!
4.漂母和养驴人
诗人继续往西,他的盘缠被一伙剪径贼人抢去。饥寒交迫,他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迷迷糊糊间,想着会不会有下一个人经过这里,自己要把生前的诗念给他听。
可诗人不知道他是故事的主角,不会轻易死去。
救他的是个洗衣服的老奶奶,老奶奶家里有个年轻的闺女。
姑娘生得很好看。
在母女二人的照料下,诗人很快恢复了健康。
老奶奶问他会做什么,诗人想了片刻,把写诗两个字吞回肚子里,说:“我会养驴。”
“好极了!”
老奶奶让他去村里的磨坊帮忙,那里有很多的驴子和马,诗人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所有的小马儿和驴子饲养得皮毛发亮。闲暇时候,他穿着粗布衣裳,坐在谷堆边听村里老人讲过去的故事,看白驹食场,那是他亲手接生的小马驹。
老奶奶的女儿收起了那天诗人身上换下来的青衿,终于相信他是个圉人。
诗人不会写诗,但是会讲故事,他和一群村中野老相处融洽,谈笑起来简直比当初和朋友们聚会唱和还自在。
老奶奶的女儿采桑回来,正好看到诗人背对着她席地而坐,在给老人们讲故事,他说的是一个关于蚕和马的故事。
“古时候本无蚕丝,有一人在边关远征,家中只有妻女和一匹马,妻女想念他,便祷告说‘若谁能迎回我的丈夫,我便把女儿嫁给他’,没想到当天晚上,家中的马跃出马厩,绝尘而去。几天后,这匹马驮着主人回来了,老妻向他说了这件事,主人以为太荒唐,马儿咆哮不止,这人狠心杀了马,曝尸于庭。马皮忽然裹了家中的少女,随风而起,落在桑树上,女儿变成了蚕。”
野老们抚髀大笑。
老奶奶的女儿提着篮子离开了,那天后,她再没给诗人送过晌午饭。
不久,老奶奶的女儿要嫁人了,嫁的是村头的王秀才。
诗人给迎亲的秀才喂饱了马驹,秀才意气风发,骑在马上,口中念着“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差点摔倒下来,诗人赶紧扶住他。
春天,诗人离开了村庄。
5.黔之驴
这是诗人最后一站了,从黄泥坂入蜀,最后是黔中。再找不到驴,就得回去,因为他可不是来取经的。
按照村中野老们的说法,黔中本是无驴的,好事者用船载了一头驴入黔,黔中的老虎看了这庞然大物,不敢靠近,一日驴嘶,虎以为要吃了自己,吓得跑了好几个山头,渐渐发现这笨驴不过只会这两下,逐渐靠近狎戏,最后饱餐一顿。
诗人相信这不是普通的驴,说不定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头驴。
入黔不久,他的行李被雇来的脚夫夜间挑走,逃回了寨子。天真的诗人回看山路十八弯,再也找不到来路。
山崖下的老虎和诗人一样很苦恼,饿得发晕。
可惜它没有像前辈的老虎一样找到那头在山下的驴,否则哪里要试探,直接吃了不就得了。
这天老虎君依旧没能等到笨驴,心中骂着前辈一点也不知道可持续发展,搞得他一辈子也没吃过驴。等着等着,忽然看到山下来了一个没精打采的年轻男人,左顾右盼、探头探脑,闯入了他的领地。
这人陡然仰起脖子,发出驴鸣一声——嗬,真是像极了!
笨驴没等到,等到个比驴还笨的蠢货,它决定吃了这家伙打打牙祭。
诗人正在感慨自己不是孙楚。可惜老虎君也不是喜欢听驴鸣的王仲宣。
那吊睛白额大虫猛地窜出来,飒飒松风一时响动。
血盆大口张开,一瞬便至眼前,诗人虽然这些天锻炼了体魄,但是等级差武二郎差远了,一个懒驴打滚堪堪避开。
还好有个高等级玩家看他吸引了boss的仇恨值,跳出来开始风筝老虎君。
这是一个穿着蓝色蜡染布裙的女孩儿,露出一张光洁的脸蛋,手里拿着一杆长矛。
诗人被她粲然一笑惊艳到,直到女侠提着他跑路。
两人摆脱了暴怒的老虎君,在柔软的沙滩上坐下。
女孩儿撕开诗人血肉模糊的裤腿,扯了草药捣烂给他包扎。
“规矩点!”
女孩儿怒嗔,吓得诗人不敢乱看,不敢说话。
诗人在苗寨住了一个月,女孩儿找回了他被脚夫偷去的行囊。
早晨雾气从山间升起,诗人坐在苗寨的楼前,云雾间有山歌的声音。他能够下地走路,身上的布衣换了当地小伙子的装束,很精神。
说来好笑的是,诗人在苗寨第一次吃到了驴肉,当然,事先他并不知道。
听到清脆的山歌声,诗人忽然想写诗了。
苗寨的花山节到了。
这一天,年轻的小伙子们要在高高的接花杆上摘得花包,互相竞技,爬上花山夺得锦标的人可以获得向任意一个姑娘表白的机会,姑娘是不能直接拒绝的。所以小伙子们分外卖力,想要得到寨子里最漂亮女孩子的芳心。
谁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诗人看着她穿着簇新的裙子,戴上闪闪的头饰,知道七乡十八寨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是花山节最美丽的一朵花。
夜晚,姑娘们围成圈舞蹈,踩花山开始了。诗人偷偷跑来参与盛会,爬上第三个杆子,被人一脚踢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失去了参赛资格。
诗人看着最后的胜利者高高举起花包,向苗寨之花求爱。
两人高的火焰映着她红红的面庞,她的眸子闪闪发光。
诗人感觉自己的驴又死了一次。
她说:“我不愿意。”
诗人感觉他的驴又活过来了。
她说:“只有对歌赢了我的才能做我的郎君。”
正如七乡十八寨公认她是苗寨之花一样,她的歌声从没有对手,哪怕是寨子里唱了几十年歌的老人家,提到她都不得不赞叹一句。
诗人开口时仿佛孩童第一次说话,又像是第一次在驴背上写诗,山歌不就是诗么?
谁也没想到,她输给了诗人——除了她自己;谁都看出来了,她是故意的——除了诗人。
他准备带她回家。
他说:“我本来是来找驴的,可现在不想找了。”
她说:“你这头蠢驴。”
2017.11.1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