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她回京城，本是无心之举。
那时候，她在蛮夷手中，受尽折磨。我看到她写在墙上的字，歪歪扭扭，很是怪异，不过到底是识字的。这边塞很多被流放的犯人，其中也不乏侯门家眷，我猜想她大概就是这么一列。本不想管这些，可是她脏兮兮的，小小的，躲在人堆里。看我的眼神，却亮若星辰，令人不忍拒绝。
“你识字”
“认得的”
既然识字，也许甚是很好教的，玉容姑姑手上那么多姑娘，让她带带，估计过几年还是能用得上的。
回京后，诸事繁杂，我早已忘了她，可是在才艺大赛上，却让人惊艳。大才岂能小用，我不能再让她们在醉月坊抛头露面，带回府中，亲自教导。
我待她是及其上心的，衣食住行，悉数都是最佳，她聪明好学，甚至比我还性急，没多久就展露才情。府中的宴会，偶尔叫她出席，艳惊四座。那些王公大臣，什么姿色没有见过，可她的风采却是独一无二的。
她是特别的，我早就知道。不仅仅是那些怪异的行为，一般女子行动弱柳扶风，举止端庄，可是她却大大咧咧，毫无教养可言。虽然在我面前她尽量表现得得体，可是她在这王府中，有什么是瞒得了我的。后来发现她酒量惊人，竟然偷偷跑到醉月坊去喝酒。这绝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许是什么商人之女也未可知。
那一次，她半夜未归，本来以为遭遇什么不测。找到她时，看到她包袱里的细软，我突然明白，这些时日，她每每往外跑，不过是让人放下警惕，她是时刻准备走的。
说出来真的笑话，本王买来的人，悉心栽培，哪一个不是死心塌地，竟然会想要逃走。派人暗中调查她的来路。这一次，我开始试着去了解她的内心。也许让她爱上本王，才是最稳妥的。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圈套，明明是我计谋，却是自己深陷其中。
云亭遇刺，我知道她已经对我柔情深重，可是却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不过 还好她终于敞开心扉，投入我的怀里。我拥着她，突然觉得半生飘零，今日圆满。
后来我不在让她露面，有人专门为她而来，我也不能再让人看到她的舞姿，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一人独享。
她的身份多方寻访不得，我也没什么在意，可是我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和莫嫣然长得一模一样，那个王兄心尖上的人。这本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连城对我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该舍弃的要舍弃。要为大局为重。
舍弃？为了大局，我舍弃过太多，有时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足惜，可是对于她，我踌躇不定。
那日太子过府，我犹疑不决，迟迟不让她露面，可是我没有想到，她却自己出现了。看到太子眼里的光，我知道我已经不得不走这步棋了。
她当然是不会同意的，我用她寻找多时的玉石威胁她。看着她眼里的愤怒，我觉得自己太可鄙了，男人的权谋诡计，竟然要一个女人去冲锋陷阵。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丽尔的能力。太子对她的戒心已经越来越小。可我发现，她看太子的眼神也不同了。花园里看到他们在游玩，晚宴上，大家都夸他们天生一对，他们双双出席，恩爱非常，虽不知那里面真假，可他们低语暗笑，却深深刺痛了我。她看他的眼神，那样的温柔，令我心慌。我知道那样的眼神，本是我的独有，如今却对着另一个人。我恨，得不到父王不爱，为了这权位、如今我连自己的所爱也要赔进去。我恐慌不已，所以已找到机会，我就去找她，我迫不及待想提醒她，不要受了蒙蔽。
当我决定行动的时候，连城觉得我太冒险了。是的，时机还不成，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我不能再多一天将她放在那里，留在他的身边。
只是没想到，太子这么信任她，连符印都不瞒她。一切都很顺利，结果可是父王也只是将他废黜而已。父王果然是偏心的。
到我入主东宫的时候，弘仁发配苦寒之地。我本意将她换出，可是她声声讨伐：“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自己。”
“玉石在我手上，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随便你，我早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没想到她不惜和我决绝，也拦不住她要跟随他，难道我还能欺骗自己说她不过是觉得愧疚，原来我到底是留不住她的。
问鼎天下，毕生所求，可是真到了那天，连城伴着我，一步步走上王座，那条路并不长，可是我却走了大半生，几十年的运筹帷幄，几十年的勾心斗角，几十年的如履薄冰，父皇、母妃、六弟、丽尔，我生命中的人都离我远去，这一条路太过漫长，太过艰辛。可是到底我是赢了。不是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满朝文武的跪拜，满目的明黄，这富丽绚烂的颜色，只为王族所有，象征君主王权。
这就是我想要的！可是得到了又怎么样呢？身上龙袍也这明晃晃的颜色，我看着胸前金丝织就的蟠龙，张牙舞爪，狰狞可怖，难道此身不也为它所困吗？难道就这样吗？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我突然想到王兄。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西北苦寒之地，他应该很悲惨，连父王的国丧，我都没有让他回来。他应该得到惩罚，为他，也为他的母妃。我觉得痛快极了。可是这快乐是稍纵即逝的。更多的时候，我是羡慕他的。当大臣们的奏折一本本呈上来，我要批改到深夜。极度的权利，极度的重责，整个江山都在肩头，让我连叹息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天天和大臣和那些奏折较劲，百姓都是新皇勤勉，是天下之福。他们只是不知道，我需要这些忙碌，让我不再思考，去想自己明明已达成所愿，到底为什么不快乐。
是的，我不快乐。连皇后都看出来了。
“要不皇上，选一些新人，充斥后宫、延绵子嗣吧。”紫曦一边为我披衣，一边淡淡的说道。我看着面前的人，她的贤惠曾经是我需要的，可是一个女人要自己的丈夫挑女人。她难道没有一丁点的自私的醋意吗。曾经有个人对我说：“爱只能是自私的，不可能容得下那么多人。”
是的，丽尔。那怪异独特的女人，我痛恨她，她是我痛苦的根源。想起她，让我不开心。心口那里的空洞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那就依王后所言。”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
中秋夜。千里江山月华满，万家灯火人团圆。
回到乾清宫内，内侍小心翼翼的禀告，“西北那边呈了密报。”大家都知道，西北来密报，我会莫名其妙发脾气。密报大多时候我都是不看的 ，可是我没说不传，他们也不敢断。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到底要干什么，看到她好我也不如意，看到她受苦我也不如意。我体内有两股力量，一个说由她去吧，给她自由吧；一个说找她回来吧，她本该在这里吧。两个力量每时每刻都在较量，让我阴晴不定。不用想也知道身边的伺候人，都暗暗叫苦，圣心难测。
我摸出随身携带的玉石，光滑无痕，触手生凉。一如她幽幽的眼神，让人心底生出悲凉。
也许今晚的月色令人柔软，也许是刚才那几杯酒令人失控。伸手拿起密封的信纸，带着千里之外的微凉和日夜兼程的灰尘。
我真的很少去看那千篇一律的报告，不是宁王外王妃御寒换衣，就是王妃为宁王弄舞。他们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吗？
可是那上面却说“王妃月圆夜与宁王共饮，王妃羞诉已有身孕。宁王喜不自禁。日夜照拂。”
我盯着那手上的信笺，白纸黑字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
“原来你们这般欢喜”我偏不要你们如意。
当她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欢喜的，我不得不承认日夜想念的眉眼是那般令人沉醉。哪怕她是怒气滔滔的。
“弘毅，你到底想做什么？”她狂暴。指名道姓，这般大逆不道，这世上也只有她了。
“朕不过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的。
我承认我很卑鄙，当初，为了皇权，让她离开。如今，仗着皇权，逼她留下。人生如梦，兜兜转转到底不能舍弃的还是她。
我给她最豪华的宫苑，封她为妃，为她荒废六宫，大臣纷纷上书，可是她却无动于衷，像沉寂的湖水。
她怪我毁了她的梦想，让她回不了家。当那快玉石毫无反应，她绝望的眼神令我生出恐惧。从此以后，她变得沉寂，每日落落寡欢。我亲手折断它的翅膀，留在身边的只能是依旧没有灵魂的木偶。可这样的她，我也不愿放手 ，不管怎样，她在身边总是好的。
她开始变得刁蛮，明知是她的故意的挑衅，我也乐意纵容。在御花园一战成名之后，我推波助澜，不管背地里多少暗潮涌动，至少后宫的妃嫔从此消停了。
她本不是这样的，可是她只要她高兴，就算犯天下之大不韪，我也不在乎。因着她一句好看，整个长乐宫都种满了杜鹃花，就这一点，那些大臣吵得最多，什么“杜鹃滴血，不详之兆。”或者口口声声“妖女，狐媚惑主，祸国殃民。”我被她迷惑是没错，她却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每次出去看到百姓疾苦，她冷冰的表情才有所松动。她无意权贵，其实就算她就是要做皇后，我也毫不犹豫。可是我封她为元妃，取独一无二之意。她似乎也并不在意。
后来，我发现只有在外面的时候，她才愿稍加辞色。她爱满世界跑，我也不得经常陪着她巡游。她对百姓的关注，对民生的见解令我动容。可她多时候是无畏无惧的，她跑到南方的时候就赖着不走了，她说以前她就是住在这里的，这里风水好。我也觉得这里甚好。
举国迁都，大臣们的陈情书，堆满了整张桌子。她故意跑来看热闹。笑得一脸天真无害：“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如何处置？是处置大臣，还是处置她？
“烽火戏诸侯，只为红颜一笑。”我宠她，江山美人，如果没有她，江山于我只是负累，所以只要她高兴，怎么样都好。
太傅以死相逼，我也不为所动，所有的人都在逼我。可如今，我只想肆意而活。
我不知道，她要来这江南还是要寻玉石。我不知她来自何方，可是到底怎样才能留住她呢。
我早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她向往自由，向往独立，可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决绝。
午夜梦回，我还恍惚在想她只不过是在惩罚我。故意和我玩得的把戏，过不了多久，她玩够了，就回来了。
可更多的时候，我梦见中秋夜，她要我中秋共饮，我满心欢喜。她说，当初那个孩子是我的骨肉，她亲手毁灭它，却是弘仁陪她悼唁多时。她说她再不会信任何人，只一心回乡。可是她的故乡到底在哪?我问了半生、她寻了半生，也没结果。
高楼宴饮，她站在高处，我害怕她翩翩展翅飞走，却没成想，她却跳下高楼，举身赴清池。我相信她不过是回到家乡，不然怎么我把湖水抽干，也不见尸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