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播处子秀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主播——当然,观众只有我的学生。虽然,曾几何时,本人一度有过那么几次想瞎了心的时刻,妄想着自己也能在镜头下侃侃而谈。但那仅限于野心勃勃地想成为名师,也学人家正襟危坐、无比深沉地给青年学子指点人生;或者被有关部门授予个“劳模”“先进”什么的,披红挂彩,在镁光灯下跨马游街。但就是没有预料到,自己第一次堂而皇之走进的直播间,竟然就是自家的卧室,墙上还挂着我和夫人的婚纱照。与我斑白的两鬓比起来,那张大镜框显得充满了违和感,所以,调整镜头时,我刻意地倾斜了角度,试图避开那个还在看《浪漫满屋》,人模狗样地被老婆打扮成“长腿欧巴”的年代。 

      课早在几天前就开始准备,而始终相伴的是,则是自己无比忐忑的内心。发生疫情以来,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在朋友圈看到很多同行晒各种自己线上直播课程的照片,那份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实在令我羡慕,难为他们怎么就能做到线上线下无缝衔接、自由切换。而轮到自己,却总是惴惴不安,生怕面对镜头无话可说。等待学生能够围观的时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待晓堂前拜舅姑”的小媳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公婆的挑剔的眼光。也无心“对镜贴花黄”,更无心“开箱验取石榴裙”;只剩下“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六点多钟,我就爬了起来。与其说是想给自己鼓鼓劲,倒不如说是因为亢奋与紧张而辗转难眠。我需要一种刺激,以便恢复在学生面前的从容。对于一名教师而言,捍卫师道尊严的最重要方式之一就是布置作业与安排考核了。于是,我想起了前一天在QQ群里给学生交待的早读任务:每个人限时给我发朗读音频。于是,在我的不断督促切责下,千奇百怪的家庭变奏开始了:有的似乎还睡眼惺忪,俨然老僧入定,良久有气无力的蹦出一两句;有的倒是口齿伶俐,可无标无点、不停不顿,把个潇洒飘逸的《赤壁赋》背成了相声贯口;还有的似乎正在大快朵颐,一嘴“舌尖上的中国”,就敢腆着脸朗诵《登高》;更有甚者,一位同学让我在铺床叠被、刷牙、冲马桶的变奏中领略了《阿房宫赋》,只感叹“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别连带其尊臀一并燎着,那或许真要落得个“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下场了;还有一位仁兄最奇葩,其朗诵《出师表》,气若游丝、魂飞天外,那腔调,就好像非要架着你去见周公,令人昏昏欲睡,尤其当他念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时,那种泥牛入海的音量令我我实在忍无可忍,便调侃他一句:“先帝崩不崩殂我不知道,反正我快要崩溃了!”结果,这锅碗瓢盆碰撞间的特殊早读,倒让我来了点精神。看来,无论是否谋面,学生永远是老师的“生死劫”。对于教师而言,只要他愿意,人生处处都可以是天雷滚滚的诛仙台——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学生斗,更是其乐无穷。要知道,一个不会插科打诨的主播不是好主播,一个不能看穿孩子们的小伎俩的老师更不是一个好老师,这就算是为下来正式上课垫垫场吧。

     

      我的课在上午后两节,从八点多到十点多还有两个小时的备课时间,够做两套题;算计着倒还充裕。也就不徐不疾地整理着课件。但千算万算,算的是为别人家孩子服务的时间,偏偏忘了自己家还有一个“四脚吞金兽”,我是老师,也是家长,我在不厌其烦地给人家家长安排各种监督孩子作业任务的同时,又不胜其烦地被各种社交媒体上孩子的老师们耳提面命着。看着他比平时忙碌得多的身影,我只能苦笑一声,然后毅然转身,去继续折磨人家的孩子。我几乎已经分不清这是一种职业素养,还是一种替代性满足。一来二去,在家长/老师两种角色间频繁切换的我,渐渐便觉得时间越来越不够用了。我在论述文阅读的思辨与四年级数学课的小数点之间神游,累累若丧家之犬,或者如一头闯入瓷器店的迷途公牛,顷刻间,稀里哗啦、手忙脚乱。一切课前优雅从容的整理、淡定精致的寒暄一概落空,那边刚敷衍完鸡飞狗跳的小学生,这厢就匆匆忙忙上线开始伺候早已叽叽喳喳的中学生。终于,一切平平淡淡地发生了。我曾经在课堂上拥有的几乎所有神态表情、肢体语言、思维留白、乃至调侃打趣,在这个空间里,都变成了一种自娱自乐的脱口秀。你能想象,从挥斥方遒到没事找事的心里落差吗?虽然我是语文老师,但面对着静悄悄的屏幕,也担心有理屈词穷的那一刻呀?多些师生交流不好吗?有这样想法的家伙,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员,就是隔靴搔痒的专家,或者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吃瓜群众。要知道,我们不少学生在与他的老师面对面时,往往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德行,你能指望它躲在镜头后还会主动招惹你?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遨游在亿万网民的汪洋大海中,是将蹑足潜踪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这绝妙的一副颠倒乾坤、主客移位的画面产生了:镜头前,作为教师的你无所遁形、一览无余,甚至纤毫毕现;而镜头的另一端,多少双好奇的眼睛却在围观你的音容笑貌,刺探着你的举手投足。有人说,我们与这些孩子的差别,不是代沟,而是二次元。我深以为然,代沟尚有可能填平;而“二次元”则意味着彼此往往根本不在一个空间。如今的我们与学生的关系早已不是“了解他,就要从了解他的兴趣开始,与他交朋友”,而是大家各玩儿各的,他们压根儿不打算带你玩儿。这是一个对于我们而言很无奈,但必须承认的现实:投其所好一点用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好”你已经玩不动了。

     

      所以,还是让我们把所谓“网红气质”留给网红们吧,在这个喧腾躁动的年代,我只想安安静静的教书,坚持做一个潦倒不通世务的“老古董”。所以,对我而言,直播只是是玩票:偶一为之,逃离一下舒适区,点到即止。长期真么干,既不现实,更无必要。

      曾经野心勃勃的我,不得不认怂:直播的过程虽还算顺利,但聊无趣味。那感觉,就仿佛一个人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寡淡、寂寞,味同嚼蜡,触摸不到生命的温度。好在学生都在静静地听、默默地记。这一切,都仿佛是大家心照不宣地以一种充满仪式感的“行为艺术”在“咸与维新”。然后,彼此煞有介事地宣称:看,我们在积极适应着教育的新常态。于是,挑落几块屋顶上的瓦片,就算“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也许,在某些人看来,解决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切似乎都动了动。他们一般将之称为“作为”,对,有所作为的“作为”。突然想起鲁迅的那句话: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很怀疑,这就是先生写给我们这些“好为人师”的家伙的预言。

      我的主播处子秀就这样结束了,玩了一次心跳,除此之外,别无感觉。当晚,就有消息传来:延迟开学要到三月份了。我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天,是学生将“今朝放荡思无涯”;还是我会“未妨惆怅是清狂”。反正,这是一个比比谁更先疯了的时刻。后面,有人会给我送“游艇”吗?

      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狼群追赶,大叫一声,被妻摇醒,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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