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引:
丑儿,你要记住。
再美丽的地方,也有黑夜。
丑儿,你要记住。
壹: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从哪传来熟悉的玉箫声。我往天上望去,忽然觉得忧伤起来。到处可以听见,白鹤在哭泣,江鸥在哭泣。我伸手来抚上脸颊,莫名地笑。
原来,丑儿也在哭泣。
贰:
我是牡丹公主的陪嫁侍女,我在她身边寸步不能离。
牡丹公主是真的漂亮。她终日戴着面纱,而我,要保护她。
大梁的皇子都认得我,他们却不识得牡丹公主。他们只站得老远指着我说:“嘿,东夷来的丑丫环,牡丹公主在这附近吧。”
当然是在。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跟在牡丹公主后面,小步小步地走。
没有人可以接近我,当然更没有人可以接近牡丹公主,除了她的夫君。
牡丹公主不知道要嫁给谁。大梁有十一个皇子,年龄相仿,相貌相似。大梁的国君给了她选择的权利,时间是一个月。
“真正的爱是不在乎容貌的,丑儿。”牡丹公主时常对我说。她只看着莲花池,出神地看着,没有被遮挡的紫色瞳孔似乎笼上了莲池里的雾气,煞是好看。
“嗯。”我站在她身边,出神地看她,然后每每点头,表示答应。
“丑儿,起风了,回吧。”牡丹公主站起身来,紫色的流苏裙摆倾泻而下,随风飘开,奇异的香拂过我的鼻尖。我跟上她,小步小步地走。身后的牡丹亭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连同那个一直站在远处吹竹箫的白衣男子,一起看不见了。
牡丹公主说,牡丹亭是九皇子修建的,九皇子喜欢吹竹箫。
我把牡丹花簪别入牡丹公主发间,它是大红色的,很艳,很凉。这又是哪个皇子请了哪几个全天下最好的工匠花了哪几天时间做的呢,我不记得了。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又怎么会有真爱呢。
我扶牡丹公主起来,她今日照旧在牡丹亭中跳舞。
亭外白莲,亭内牡丹,妖艳凄凉。
而牡丹公主,是最漂亮的一朵。她在亭中旋转跳跃,翩若惊鸿踩碎一地的光阴,紫色的流纱裙张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花:东夷的王花。我眯起眼睛来,觉得发晕。
“喂,东夷来的丑丫环,这是什么舞?”绝美的男子懒懒地倚在远处的槐下,气场张扬,翩然若仙,“为何不请个人随曲,连曲子都没有吗?”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有竹箫的声音隐隐传入耳中。
牡丹公主的舞,真是好看,以前秦诗告诉过我,那一定是全东夷最好的舞。
秦诗?……是谁。
“喂,丑丫环,你不会曲子吗?公主跳舞,丫环不应该随曲吗?”树下的男子不依不饶。我突然有点恍惚,秦诗,是谁呢?是哪个皇子的名字呢?
“丑儿。”牡丹公主说。
“嗯。”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她微微地喘气,苍白修长的指也在微微颤抖。
“丑儿。”牡丹公主把重量压在我身上,低低地问,“牡丹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谢呢?”
“这里的牡丹,永远都不会谢。”男子大声笑着。
牡丹公主的眼睛眨了眨。终于抬起眸来看他,喃喃道:“那么白莲呢?”
“我是第十一个皇子,无亏。”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墨色的发垂到腰间,那儿有一支好看的翠色玉箫。
“哦。”牡丹公主说。
反正她也记不得的。我松开她,开始跟在她身后走,我们慢慢地又离牡丹亭很远了。我出神地看着她的背影,我想着秦诗究竟是谁呢。一下子就不记得牡丹公主刚刚和最后一个皇子已经打过招呼了。
叁:
我们住的地方是大梁国君亲自建的,那里以前住着他最爱的妃子。
这座漂亮的楼阁挂满了白色的布条,看着怪吓人的。牡丹公主说不用怕,一个月后就会换成红色的了。然后她又木讷地问我:“一个月,已经过去多久了。”
牡丹公主摸着大殿正中停放的楠木馆的纹路,又兀自笑了起来,好像有人回答了似的。
我却笑不出来,牡丹公主又忘记我不会说话了,她总是忘记,明明都已经七天了,从我们来到大梁开始,我唯一会说的一个字,嗯。然而她老是不记得。
“丑儿,木棺里真的没有人吗?”牡丹公主躺在棺材上,闭上眼睛像梦呓一样,“也许里面的人比我漂亮也说不定呢。”
我给她盖上带着牡丹香的毯子,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夜已经很深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一盏白烛,闪着摇晃不定的微弱的光。我把烛台端在手里,靠在木棺上,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天亮,我不能让白烛熄灭,要不牡丹公主会惊醒的,她最怕黑暗,最怕做噩梦了。
我微微抬起头来,夜风吹到我的脸上。秦诗,到底是谁呢,是牡丹公主以后的夫君吗?
我就这样睁着眼睛,望着远处,目光飘忽没有聚焦。直到一支冷箭射到楠木棺上,把我吓了好一大跳。烛光摇曳了一下,然后阁楼外陆陆续续亮起火把,周围变得灯火通明,而我好像处在火海之中。哦,还有牡丹公主,她睡着了,不能打扰。
我把羽箭从楠木棺上拔下来,亮着毒光的箭头在我手中一下子就化成了烟。怎么可以这么坏呢,怎么可以射楠木棺呢,里面是大梁国君最爱的妃子啊。我端着烛台,小心地护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光走到楼台上。
“鬼啊,妖怪啊!这是东夷的公主吗?”楼台下不时响起宫女的惊叫声,接着火把被扔了上来,越来越多,最后点燃了挂在窗上的白布条。
当然不是牡丹公主,牡丹公主在睡觉啊,你们这个时候来打扰她,真是该死呢。我定定地望着楼台下的人,很多很多的大梁的人,他们被我的样貌吓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地打量我,用看鬼或是看妖怪的眼光。也许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管是东夷人,还是大梁人。我提起烛台,火光印在我的脸上,但是我没有一点灼热的感觉,我把烛火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于是脸上的皮肤开始脱落,像蜡烛融化一样。
你们爱看,就看个够把。
白布在风中被烧得哗哗作响,伴随着楼台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牡丹公主真的要被吵醒了,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无数的涂毒飞矢射了过来,我扔掉烛台,转身冲入大厅,把牡丹公主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心好像痛得快要死去。
“丑儿,丑儿。”牡丹公主声音慌乱,她的指甲在我背上刮出血痕,“怕,我怕。”
秦诗以前让我喝下掺着牡丹公主头发烧成灰的水,于是我被施了咒,从此牡丹公主的痛都在我身上,所以我必须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
可是,秦诗又是谁?
我们终于被包围起来,那些大梁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们,看着阁楼在火光之中倒塌,看着我们被活埋在废墟之下。
为什么人们要自相残杀呢。
丑儿,你真没用,不好好保护公主。秦诗肯定又要说我了,可是万一我去捉住那个造谣牡丹公主是妖怪的人,牡丹公主不见了怎么办。
干脆就这样被埋着吧,反正也不会死。
肆:
大皇子说,这件事一定是二皇子做的,因为二皇子最爱英雄救美。二皇子说,火一定是三皇子放的,因为三皇子讨厌棺材里那个过去与他娘亲作对的人,三皇子说,一定是四皇子干的,因为四皇子想借乱谋朝篡位。四皇子说,肯定是牡丹公主自杀,想破坏大梁与东夷的联姻。大梁国君说,罢了罢了,听得烦。
牡丹公主地位低下,没有发言权。
我抱着她,静静地坐在废墟里,牡丹公主脸色苍白,面纱似乎要被吹掉了。十一个皇子和大梁国君都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冷眼看着我们,空气中散着烟灰与毒药的味道。
我才不想知道是谁鼓动大梁国人造反,是谁想看看牡丹公主的真面目,又是谁想领教一下我的毒。
我这个不死的药人。
我是以东夷第一用毒人的身份作为陪嫁丫环待在牡丹公主身边的,没有人想要接近我。他们想要我给牡丹公主送什么东西,只远远地放下,我走过去,捡起来就好了。
无论是送花簪的大皇子,雕牡丹的七皇子,还是吹竹箫的九皇子,都是一样的。
和亲的公主,是没有真爱的。
“丑儿。”牡丹公主把脸埋在我的臂弯里,轻轻地说,“那个吹竹箫的皇子,他在哪呢?”
他们都长得一样,我要怎么认出来呢。
“是不是叫无亏啊。”牡丹公主自言自语,“他是第一个见我的,他还躲着见我好久,他最后一个出来见我的,怎么不见他呢。”
牡丹公主已经自言自语好几天了,从我不会说话开始。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听到她隐忍的嘤嘤哭泣声:“可是他们想烧死我们呢,可是他们要给东夷一个下马威呢,可是,丑儿,你是不是不可以去下毒呢。”
我看着牡丹公主流泪的眼睛,我又想起秦诗来了。
牡丹公主现在住在牡丹宫里,就在牡丹亭的旁边。
牡丹公主第十一次在那里跳舞的时候,我终于晕倒在地,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台阶,神志还在,却不能再站起来。
“丑儿,你不要吓我。”牡丹公主踮起脚尖,在亭中一个飞跃,像一只紫色的蝴蝶。她一边跳舞,一边喘着气唤我。
东夷的舞,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东夷的王花,要一直开到死去,盛开得浓烈而哀伤。
我想要应牡丹公主一声,但声音沙哑说不出话。远处似乎一直有竹箫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要靠近我。”牡丹公主说。
“丑丫环死了吗?”白衣男子站在莲花池边,清朗的嗓音。
我死了吗?我也不知道。秦诗。突然想起这个人曾经捧着我的脸,把我从水里抱出来,用额头抵着我冰冷的额告诉我:“丑儿,你要记住,你现在是药人,不要被人伤到,伤一次,死一次。”
原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为什么,秦诗,为什么你要让我的命和牡丹公主连在一起,为什么要让我承担她的痛苦,为什么要让我,成为药人?
我只记得,身后的水冰冷刺骨。
“丑丫环,东夷来的丑丫环。”无亏的声音在我耳边一次次响起,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抚上我坑坑洼洼,带着毒斑,带着笑的脸。“丑丫环,为什么笑了。”
这样的温度,一点也不像秦诗啊。
那个我过去,很喜欢很喜欢的秦诗。他的指尖永远冰冷,像是水滑过我的脸一样没有感情地触碰又抽离。可惜,已经不是这张脸,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似乎,记起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碰她。”牡丹公主的声音很虚弱,我突然想起我不记得保护她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了,突然的一次死亡,让我突然不再是我。
伍:
牡丹公主只是大梁与东夷天下之争的牺牲品,她其实和我一样悲哀,纵然她有那样姣好的面容,那样优雅的东夷舞,那样,渴望真爱的心。
意识不死,竟是一种痛苦。
我知道我被抬起来,我知道我被九皇子带走,我知道我被他关在底下宫,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旁人不敢靠近的身体,没有毒死他。难道,又因为被伤过一次?
牡丹公主呢,牡丹公主怎么办?
我一直以为无亏的竹箫和秦诗吹得一样好听,现在才发现,两边都是我的无法企及。我只是快要忘了自己。阳光从铁窗中漏出来,铺在我僵硬冰冷的身上,竟然惨白,像尸体一样。
本来,就是尸体。
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呼吸,浑身都是害人的毒。
为什么,我要叫做药人呢。药,明明用来救人。
现在我安全了,永生永世,都待在底下宫把,不用再死了。
“丑丫环。”
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穿山涉水来到我耳畔,听起来低沉动人。我轻轻眨了眨眼,望向来人。
你们十一个皇子,都长一个样,我怎么认得呢?你们都要害牡丹公主,都要害东夷的子民,我怎么能让你们活下去。
可是,我偏偏认出了无亏,腰上坠着一支竹箫玉饰,笑得温暖:“丑丫环,你醒了。”
我的手指就这样动了动。是啊,我是该醒了,即使从来没有沉睡过。
“丑丫环,牡丹公主喜欢谁啊?”无亏蹲在我的身边,白色的玉锦靴子都是皇室的气息,可他勾起我的头发,一直笑着,“还有半月,不知道国君会怎样做啊。”
不要,伤害牡丹公主。我定定地望着他,恍惚地看着他凑近鼻子闻我如雪白发,恍惚在那唇角的笑容里。
“真的有毒。”无亏抬起眼来看我,如玉的面容看不穿表情,目光定定与我相遇,“丑丫环真的好特别啊。”
“丑丫环从来不说话,丑丫环的眼睛……”
“……那么漂亮,却都不会眨啊。”
他的脸就这样靠过来,我在他黑色的瞳中看到了一个明明很丑陋的自己,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以及一双奇异的白色的眼。那只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硬生生地让我闭上眼。我的心似乎失去了跳动。
秦诗,你要抱我吗?
可是,无亏,我是药人啊。
“白色的瞳孔。”男子清竹般的气息蜻蜓点水办略过我的鼻尖,而后生生抽离,“丑丫环,太单纯了。”
再睁开眼,独剩一人。我茫然地望向铁窗,茫然地慌张不知所措。阳光温暖刺眼,也好,孑然一身。
秦诗,我是药人,不要抱我。
抬起手来,我按上心口,为什么不痛呢,自己的痛,就不是痛了吗?
所以,我其实,是因为牡丹公主而存在的啊。一个药人,还能有什么想法呢。我慢慢坐起来,然后站起来,身形微微摇晃着,颤抖着。但是我往前走,小步小步地,就好像牡丹公主在前面一样,一直一直。
“丑儿。”牡丹公主唤我。
“嗯。”我又可以应她了,我很开心。
“丑儿,过来。”牡丹公主在铁窗那里和我招手,我抬头看时,她漂亮地像东夷的王花,微微地笑着,“丑儿,你出来吗?”
“嗯。”可是,我怎么出去呢?我被关在只有一个铁窗的底下宫,一个有着很高很高的墙的底下宫,关了十一天,孤独一人,孑然一身。
“丑儿,我的衣服好看吗?”牡丹公主在铁窗前转了一个圈。而我,眯着眼睛,被笼罩在她大红色长裙遮起的阴影里,我知道,那一定很好看。“嗯。”
“丑儿,我要嫁给无亏了。”牡丹公主靠着铁窗,面纱微微飞扬,她轻轻莞尔,“那个吹竹箫的九皇子,像东夷一样的曲子,真是十一个皇子里面最好看的呵。”
“丑儿,你为什么不出来呢?”
牡丹公主这样说着,然后又掩面哭了起来。
是啊,我为什么不出去呢?
无亏,你为什么不放我出去呢,我又不会毒死你啊。
我出神地看着牡丹公主,就这样看着,像从前一样。直到有一位穿玉白靴子的人停在她身前,代替我,将她扶起,然后离开。
牡丹公主……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她。我依然出神地望着铁窗,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们消失的地方……终于开始觉得微微心痛,不需要……不需要丑儿了吗?
陆:
我从来不会在某天清晨醒来,因为我从不曾睡去。
我听到东夷的曲子,我知道牡丹公主穿着大红嫁衣,在牡丹亭跳舞,美得像尤物,叫人不敢靠近。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时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吗?
我的手伸向墙壁,用尽了全力,我能听到皮肉焦朽的声音,腐蚀的墙开始溶化,像我的手一样。可是我不痛。
我推倒了底下宫,废了一只手。
“牡丹公主,真是什么舞?”大梁国君说。
“东夷的帝王舞。”无亏轻摇金盏酒杯,大声地笑。
牡丹公主的面纱飞扬,牡丹白莲,越发衬得凄凉妖艳,妖艳得像血的颜色,妖艳地好像要发生什么。我站在远处,不知所措。每往前一步,心隐隐在痛。我忽然听不见竹箫声,忽然找不到无亏何处,忽然不安至极。不要……不要伤害牡丹公主就好了,无论你们想要做什么,无论秦诗想要做什么,不要伤害她就好了。
牡丹公主是我的主人,我是药人。
我冲上台,挡下了一支涂毒的箭。我一直不明白大梁为什么这么喜欢用暗箭,而且这支箭,尖利细长,一直射穿我的胸膛,射穿我的心脏。
它分明是去夺命的。
“丑儿。”牡丹公主站在我身边,她的指慢慢探出宽大的衣袖,手脚微微颤抖,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蝶。那是帝王舞的高潮部分了。她身上的大红色,突然又有些晃眼,“你怎么了。”
“我最疼爱的九子,竟然想借大婚之名,弑父杀君吗?”大梁的国君,手持长剑,一步一步走向我,眼神冰冷。
无亏靠上我的后背,我们慢慢地坐了下来。
那支箭上满是残忍与绝情,我挡不住。
“儿臣无话可说。”无亏的嘴角渗出血迹,胸前好像绽开一朵黑色的花,妖冶得像彼岸,遗世而独立,那上面有他父皇的毒,也有刺过我身体时沾上的毒。他闭上眼睛,虚弱地靠在我肩头。
“无亏死了吗?”牡丹公主在不远处翩翩而舞,可惜真的没有人随曲了。
牡丹公主又是这场阴谋中的牺牲品呵。
“真正的爱,是不在乎容貌的,丑儿。”牡丹公主望着莲花湖面,时常这样对我说。牡丹公主嫁给的那个人,会在大婚当日登基为王,这是大梁国君和东夷的约定。
“丑儿,我一定会死的,是吗?”牡丹公主慢慢摘下面纱,那灿若烟霞的美,令人心惊。她对着远处,出神地笑,那儿有个白衣男子,长袍随风飘扬,他们定定相望,竹箫声吹过湖面,一直抵达近岸。
“朕不杀你,无以醒大梁。”大梁国君的剑闪着寒光,在离我几寸远的地方停下。我想他的剑肯定又有毒,我的血液兴奋地沸腾。
“丑丫环,你太单纯了。”无亏摘下那支玉竹箫,上面沾着他的血。他反手递给我,破颜一笑,“你出了底下宫就会死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可是,为谁而死呢?
大梁国君不会让我这样死的,一个药人,怎么能代替九皇子去死呢。
我只怔怔地看着前方,十个皇子都有着绝世的容颜。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想起为什么九皇子靠近我不会中毒而死,因为牡丹公主喜欢他,因为他是牡丹公主的夫君了。
他不是我的,本来就不是。尽管他在保护我,以囚禁我的名义。
“丑丫环。”无亏喃喃地睡过去,梦呓着说,“你真好看,和牡丹一样。”
这里的牡丹,开了,就不会谢的。
大梁国君痛心地闭上眼,他的剑此过来,从我的颈中穿过。无亏的血溅在我白色的头发上,真是很好看。牡丹公主走近我,拿起了无亏手中的玉竹箫,她说,“真漂亮。”
大梁国君不想让位,现在他也不用让了。秦诗肯定会怪我的,我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呢。可是,我一不小心就死了啊。我一个药人,有什么意识,能做什么呢?
玉竹箫是东夷的,上面有蛊,迷惑人心。温暖善良的的九皇子,不过是牡丹公主的棋子罢了,他凭什么说我单纯呢,他真是傻。
连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是时不时操纵他的牡丹公主,还是那个独特的白头发白眼睛的丑丫环呢?
柒:
我又死了一次,像以前一样安静,没有流一滴血。
牡丹公主坐在亭中看莲花,身上穿着大红嫁衣。我与无亏靠在一起,没有人来为他收捡身体。良久,我终于想要帮他,我把长剑从身体里抽出来,我听到它割破无亏丝绸衣裳的声音,可是,我的身体,却一点也不痛。我把无亏放在地上,他温暖的脸上带着笑。
“丑儿,我也要死了,是吗?”牡丹公主自顾自地说。
我倒在无亏怀里,睁不开眼睛。黑色的衣裳盖在他身上,像是为无亏准备好了棺材。有微微的风吹动,清竹的香一直在我身边。我不会害怕,我只是想起了很多很多,每死去一次,就会想起很多很多,久远得好像已经不是关于我的故事。
“陪嫁的丫环不能对牡丹公主构成任何威胁,这件事,必须她自己来做。”秦诗摸着我的脸,指尖冰冷。我猜不透他决然的眼里一闪而过的难过,“丑儿,你不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我知道,我不适合。
我与公主换了容貌,于是我成了那个东夷最丑的女子,它和我的名字如此相配。
我唤丑儿。
我在浸了巫术的冰泉中待了一夜,再醒来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丑儿了。我只会说一个字,我变得很丑,丑到牡丹公主不再忍心看我,尽管这曾经是她的模样。她只是一直一直地问我,“丑儿,你是真的愿意吗?”我一遍又一遍地哑着嗓子,说出我这辈子唯一会说的一个字,“嗯。”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能,“嗯。”
我不会威胁到她的,一定不会。
牡丹公主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能抢她的风光。
所以我其实,只是被操纵的傀儡了,所以我其实,和九皇子一样可怜,那个温文尔雅,笑容温暖的九皇子,牡丹公主的夫君。
他静静地躺在我的身下。
“丑儿,你不打算帮我吗?”牡丹公主走到我的身边,把我抱起来,低低地说,“没有人可以帮我了。”
我怔怔得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又要躺多久呢。
“丑儿,你看,那白莲要谢了。”
“丑儿,大梁的牡丹,永远不会谢呢。”
“丑儿,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丑儿,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我的意识顿了顿,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几个宫人摁在冰泉之中,挣扎着没有血色的身体,终于不用,也不能再呼吸。
“丑儿,你告诉我,你喜欢我。”男子的面容氤氲在冰雾之中,紫色的衣袍上挂着一支玉竹箫。哦,是秦诗,那个我喜欢的秦诗。
“嗯。我喜欢。”我听见自己说,我终于忆起自己的声音,和牡丹公主一样的,能唱出东夷最好的曲子的声音。
“丑儿,你要记住。”秦诗慢慢地走过来,把我从冰泉中抱起,下巴抵上我冰冷的额,“秦诗,他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嗯。”我的声音变得沙哑,我没有点头,好想就这样长眠不醒。
仿佛做了一个很绵长的梦,困在梦的尽头无可自拔。
牡丹公主抱着我,我们在亭中守着大梁的漫漫长夜。牡丹公主说,明日大梁国君昭告天下,牡丹公主将要为九皇子守节三年,不得离开。
通往地府的路上,人来人往。
我猛然惊醒。
牡丹公主抱着我,睡着了。夜风里送来白莲的香。
月光照耀的牡丹亭里,坐着一个吹竹箫的紫衣少年,深邃的眼瞳,只静静地望着我。那竹箫声,真是全天下最好听的了。
捌:
牡丹公主喜欢背对着我,因为她不愿意看我的脸,但秦诗喜欢看着我,因为这张脸是他一手打造,是他毕生的心血。
“丑儿,你要记住,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张好看的脸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我跟在牡丹公主后面,小步小步地走上去往大梁的马车,秦诗这样对我说。他吹竹箫给我送别。
可是,这个充满危险的眼神冷漠的少年,早就不是秦诗了,他是东夷王,我认得。
竹箫声戛然而止,东夷王的唇角染上嗜血的笑容,“丑儿,封印破了吗?你要醒了吗?”
我究竟,是死了几次,受了几次钻心的痛,才做到的呢。
解开东夷王加在我记忆上的封印,解开我对牡丹公主的听命,解开过去那段记忆中对秦诗刻在骨子里的恨意。
“丑儿,药人的眼睛可以在夜晚看见东西,你看见了我,对吗?”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静静地坐着,牡丹公主枕着我的手,睡得香甜。
“丑儿,你告诉我,你喜欢我。”
所以我最喜欢的秦诗,要用他最残忍的手法对我吗?
“所以,不要怪我。”东夷王缓缓起身,修长的身形遮住了月光,魅惑地像秦诗一样,他笑着问我,“丑儿,以后不要怪我,好吗?”
“嗯。”没有意识,没有感情,丑儿是一个药人了。
“丑儿,好吗?”东夷王走过来,他再次重复了之前的话,靠近我,手掌覆在我的额头,低低地问。有一刹那,我竟觉得他还是喜欢我,像无亏一样,单纯,傻。
我有意识,我不想回答。
我的灵魂随着他的咒术慢慢抽离,仿佛获得了重生。
“丑儿,你的第三次生命,再受伤,就回不来了。”东夷王松开他的手,微微一拂袖,“牡丹公主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本王,不想再等了。”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熟睡的人儿,突然有点儿不记得那是谁了。
在我还活着的最后一瞬间,我终于记起了全部。
原来,东夷王说的牡丹公主,就是我啊。
我是牡丹公主,东夷唯一的一个,我喜欢秦诗,秦诗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
大梁二十三年,举兵进犯,要将东夷收为附属。我的父王死了。
“牡丹公主要嫁的人,一定是未来的王。”父王拉着我的手合上眼睛,我静静地偎在他尚有余温的胸膛告诉他,“我喜欢秦诗,我要嫁给他。”
政权在兵荒马乱中交接,秦诗欠我一场大婚,我欠他一袭大红牡丹衣,一曲东夷帝王舞。
再后来,就是公主和亲,委曲求全。
“牡丹公主嫁的人,一定是未来的王。”
大梁国君点头答应。
“你会留在我身边,对吗?”秦诗抱着我,凉薄的唇覆上我的额,我们的墨色长发纠缠在一起,空气中是隐隐的毒香。我倒在牡丹花丛中,眼角溢出一滴泪,周围是红色的海洋,妖艳诡异。
对,我不舍得。
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了。
无论你对我下毒,无论你给我换上一张全东夷最丑的脸,无论你把我变成药人还是傀儡,无论你抽去我的记忆,无论你使我口不能言,无论你让我孤独一人,孑然一身,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因为我舍不得,我该。
我知道秦诗也喜欢我,不然不会找另外一个牺牲品替代我,不然不会让我失去意识,不再痛苦。
牡丹公主,真是可怜,我们,都很可怜。
这样残忍地利用,让我的恨意不受控制,竟无可奈何。
无论秦诗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
接下来,又是什么。
玖:
莲池之上升起了太阳,温暖的太阳。
我慢慢地苏醒,慢慢地死去。
第三次生命,不能浪费了啊。
“妖……妖怪!”尖叫声刺痛耳膜,那是颤抖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我竟轻声笑了起来,我看到牡丹亭被大梁国人包围起来,我看到大梁国君和他十个绝色的皇子站在牡丹宫的楼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他们都望着我,望着一身惨白真的像妖怪一样的我,表情惊恐,鄙夷。
他们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我明明是重生了。
雪白的轻纱上似乎带着刺到骨子里的寒冷,好像被冰泉包裹了近乎透明的身体,我和大梁国人一样,微微颤抖。
其实,我是受万众瞩目的,我想着,可惜,血液流干的时候,我这个药人,就要死了。
“东夷来的妖怪,原来早就不安好心,图谋不轨。”大梁国君说。
“她没有。”莲池边的红衣女子轻轻地笑,她的面纱随风飞扬,那张好看的脸让我一瞬间有些失神,我想起了一个名字,秦诗。
女子的嘴角流出血来,一支长矛从她腹中穿过,生生将她钉入泥土。她保持着出神地望着莲花的姿势,优雅地笑着。
那个脆弱地像纸片,又刚毅地像帝王花一样的女子,终于要凋零了。
我是药人,我的心,一点都不痛呢。
“不用再说了,东夷之国,阴险狡诈,朕没有任何可怜之心。”大梁国君背过身去,“放箭。”
十个皇子都背对着我,他们真好看,像无亏一样。可惜,他们就要死了,我死了,他们也会死的。不然,我这一个月待在大梁,都做什么了。
我的毒种子几乎种在了每一个大梁人的身体里,谁让他们都要围着我看呢。
这大概就是秦诗的意图了,这大概就是他煞费苦心选择我这个东夷第一用毒人,成为一个药人的原因了。一个药人,不会痛,不会退缩,永远听话,永远不会怪他。
我又想起什么来了,我又在想什么了?
嗖嗖地毒箭射过来,下起了雨,大梁最喜欢用毒箭了,可惜那些箭,射中我,就化成烟了。我才是最毒的啊,毒到没人靠近,毒到孤独一人,孑然一身,我给自己换个名字,叫毒人好了。
牡丹亭开始被腐朽,露出了灰色的天空,我抬起头来看着,一支箭正射入我的眼睛,我看着它变成青烟散开,眼都未眨。
“果……果然是妖怪……快,快调禁卫军!”
我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周围的牡丹花成片成片地消失,过去的繁华,也终成为过去。我小步小步地走到莲池边,那儿有个好看的女子,也在慢慢地消失。
湖中的我,似乎正有着一张和她一样的脸,一副苍白如花的容颜,像一朵用来衬托牡丹的凄凉的白莲花,白的虚无和可怕,而笑靥如花。
我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那个绝世的渴望真爱的女子,终于不见了。
大梁的牡丹,不会凋谢,但是被它们的国君亲手入葬。
而我,要屠城了。
我慢慢抬起手来,手中泛出白光,迎接这场箭雨。
再见了,大梁国的子民,因为我是东夷的人,听命于东夷的王,东夷的王想要天下,我要帮他。再见了,漂亮的皇子,我没能攀上你们飞上枝头变凤凰,因为我太丑了。再见了,牡丹公主,你死了,我就不会抢你的功劳了,抢你的风头了,但是东夷王会告诉大家,是牡丹公主打了一场胜仗。
他所喜欢的,那个牡丹公主。
她没有辜负他。
拾:
禁卫军的铁甲泛着刺目的红光,同样是红,而有所不同。大红色的牡丹不见了,有的,只剩下大梁人的血。
湖中心的人一袭白衣,长袖飞扬,似乎在箭雨寒光中翩翩起舞,轻纱所及,泛起凛冽的毒香与血光,脏了我的衣服,脏了我的眼。
万籁俱寂,有千重雨,湿尽了黎明。
我站在一朵白莲上,它已经被染成红色了。牡丹宫倒了,牡丹亭不见了,莲池的水干涸了,周围一片血海,我只剩下一朵莲花,和一身絮碎的粘满血的白色轻纱。
但我让整个天下,尽归东夷。
这一曲东夷帝王舞,终于可以谢幕了。
我的身体流出白色的血,所有被我吸收的毒都开始反噬,万箭穿心,而我不痛。
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一直想要杀光大梁的人,这是王给我的定义,就像定义牡丹公主要去操纵未来的大梁国君一样,为了王而生存。
而东夷王踏着雨走过来,醉人的笑容在一张少年的脸上现开,可是那双眼睛,曾经那样冰冷无情。东夷的歌声,终于也随之而来。我站得笔直,睁着白色的眼瞳看他。我喜欢秦诗,不喜欢东夷王。秦诗喜欢我,他说很喜欢很喜欢,可是东夷王不喜欢我,不然怎么肯答应牡丹公主的和亲。
哪怕掩耳盗铃地换了个牺牲品,哪怕不是她真正去嫁人。
他只是喜欢一个为他生为他死的棋子,那个棋子的名字,叫丑儿。
我明白了很多,我还活着,但马上要死了。
我的眼睛开始失去颜色,我就要看不见秦诗了,那个我喜欢的秦诗。我轻轻地抬起手来,但是不知道要伸向何方,我只知道我指尖在颤抖,我只知道我浑身都在颤抖,我浑身都沾着别人的血,我的白发银丝,我的流苏裙子,都变成了血红色,可怕地像妖怪。风吹动这袭秦诗赐我的血纱,我好像终于穿了盛世华衣,穿了大红色的牡丹衣,定定地望着前方。我可以跳舞吗?像一只东夷的蝴蝶。
雨是轻的,心似乎凉了。
冷,丑儿冷,秦诗,你会不会,会不会抱我,像从前一样。
“丑儿,不要怕,我会救你的。”东夷王说。
“嗯。”
“丑儿,你没有怪我,对吗?”
“嗯。”
“丑儿,其实你已经可以说话了,是吗?”
“嗯。”
“丑儿,回来吧,到我身边来。”
“嗯。”
回来的是丑儿,不是牡丹公主吗?我哑了哑嗓子,咧开嘴莫名地笑。
风摇花动,我终于站不住脚。
“丑儿。”秦诗也笑了,他张开双手朝我走来,紫色的衣袍在阳光下闪着光,雨雾下开一地韶华。
他看起来多么温暖,周围隐隐毒药的香。
又多么地,遥远。
可是,不要靠近我,我是药人,但我有毒。
雨过云收,远处放晴。
我就这样笑了起来,水汽拢上来花了我的眼睛,凄楚决绝。我闭上眼,控制不住地往后倒下。
这一世,终于安稳。
眼角溢出一滴泪,血与泪依偎缠绵,就好像是在曾经的牡丹花丛中一样,红色的花海,秦诗问我,“牡丹,你告诉我,你喜欢我。”我贴着他温暖的怀,笑得星辰般耀眼,“嗯,我喜欢。”
一旦决定,就不会回头。
即使苍白了姣好,我也只愿意记住秦诗好看的脸。白莲花晃了晃,底下是血海与万丈深渊。
我是牡丹公主,有着绝世的容颜。
为国而亡。
再见了,秦诗,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因为舍不得的执念,让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尽管我想要为你跳舞,跳一支天下最后的舞,可惜,我是药人,我不会了。
血海三月不散。
我听见自己终于开口说话,用轻轻的最后的声音说:
“秦诗,我喜欢你。”
尾:
丑儿,你要记住。
再美丽的地方,也有黑夜。那些东西,不适合你。
嗯,我知道。
秦诗,再见。
我将被冰封在药人谷,很久很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