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时间不再流动，一切又会怎么样呢。我小时候常常这样问自己。

一切的开端，是阿雯捏住我的手臂，对我说“喂，你的表没电啦。”的时候。我换下旧电池，装上新买的电池，表里的三根针依旧纹丝不动。

我把手表交给维修师，师傅眯起细微的眼睛端详表盘，拨弄半天，反问我“有问题吗？”我被问的莫名其妙。“表停了，换电池也没用，这算是有问题吧。”

师傅的目光变得不解与诧异。他将表盘举到我面前。“走着呢，哪来的问题？”

我暗想这真是奇怪，在我已经确认它一定是因为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故障才停止工作这么久之后，到了师傅的手中又变得正常，真是不可理喻。

我伸手拿回它，奇怪的事又发生了，指针几乎是瞬间又停止，并且真真实实地停止在我拿住它的那一刻。

一切便开始变得不可描述起来。

我看向面前的维修师傅，他抽起了一支烟，低着头，不耐烦地抓挠着后脑勺，原因大概是我这位没事找事的客人侮辱了他的智商。我告诉师傅表又停了，师傅毫不置信地拿回面前，几秒钟后，又奇怪地打量着我。“你看不见它正在走吗？”我望向师傅手中的表盘，指针在里面欢快地转动着，一点都不像有故障的模样。

我感到尴尬，无奈和不解，匆忙谢过师傅后，我揣起手表离开。我想那一刻我的心情一定跟师傅一样深刻与复杂，尤其是当我接过手表那一刻，瞥见它又已经停转的时候。

回到家时，阿雯正在做晚饭，食物的香气从厨房飘出，弥漫着整个客厅。阿雯问我手表修得怎样，我无奈地摇头。阿雯露出奇怪的表情，将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擦，拿过我手中的表，瞥了一眼。“嗯。”她说，“修好了就先放着，去把菜摆好，要吃饭了。”说完又很快地将表塞给我，回身打开碗柜取碗筷。

我的神志一瞬间变得有些呆滞，手中的表盘依旧静止着，可与最开始相比，秒针还是前进了有十多秒。

这段时间，差不多是手表从停止以后，被拿在其他人手里的时间。

那顿晚饭我吃的十分心不在焉，因为我始终在纠结着表盘到底有没有故障。那个晚上我做了好几个实验，我把手表放在客厅，自己到阳台抽了一支烟，回到它面前时，它一如既往地停驻着，然而很明显的是它的指针已经在我离开的时候前进了几分钟。如我所想，这段时间也正差不多是我离开的时间。

我的第一感觉是手表撞了鬼，我惊恐地将它扔出手中，手表掉进了沙发缝里。我慌忙地退后好几步，想平复自己的心情。几分钟后我才想起童年时的那个问题。

要是，时间在我身上停止了，会怎么样。

我突然变得兴奋与激动，我想起自己的手机，果然，手机的数字时钟已经停在了手表最初停止的位置，我打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自我盯住开始，也好几分钟再未动过。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变得无比激动，像是发现了新的宝藏。我越来越相信了某一件事的真实性，我来到客厅，望向墙壁上正在转动的挂钟指针，用双手举起它，指针便像是受了指令般地突然停住，我用颤抖的手把它挂回，看着它重新转动。

那一刻我才知道，时间，真的从我身上永永远远地停驻了。

阿雯在背后诧异地问我大半夜在客厅干嘛，我便回她一个她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微笑。

人们常说，生活是难以预测的，的确，当我知道自己时间的特殊性，接下来的日子都变得无比微妙。也许除了我体内跳动着的心脏，再也无法有东西能够证明我还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活着，一切的钟表在我自己的面前都将停转，一切的看不见的时光都将绕过我的身体，再也不会同我一起跌入死亡。

我变得不会一天天衰老，不会再生病感冒，我下巴的胡须从此也一直没再长长，我甚至变得记不了太多新的东西，我的身体仿佛被永永远远留在了手表停住的那一天，再也容不得任何改变。

这么过了很久，久到我都记不清是何时的某一天，在那个晚上，怀里抱着的阿雯突然对我说，你说我是不是变老了呢。

我突然感到十分诧异，阿雯难道察觉到了什么？我正要开口，阿雯说:“我觉得自己记忆力好像越来越差了，好多东西都记不住。”我说你傻啊，我们才三十几岁好吧，这就算老啦？阿雯在我怀里点点头。

那个晚上我久违地失了一次眠，我突然想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了某一天，到了阿雯足够察觉出我容貌在这么长久的时间中未曾有过一丁点的改变的那一天，甚至是，到了我面对阿雯一天天老去，我却永远在原地停留，直到不得不面对她的衰弱，甚至死亡。我又该怎么办。

我像是玻璃箱中的鱼，箱里是一个世界，箱外的人们又活在另一个世界，时间一直都在前进，却与我无关。

我抱紧已然熟睡的阿雯，眼里一阵温热。

时间一直在流逝，我那一开始难以察觉的异样终于一天天变得难以隐瞒，无可避免的，阿雯在时光流逝下变老，她不再有年轻的光鲜与活力。阿雯在那个平静的下午第一次对我说，“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点没有变样呢？”她沮丧的用手捧住双颊看着我。

我尴尬地微笑，却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是被剥离出时间长河的人，我会亲眼目送我亲爱的人离我远去，永永远远地。而我，却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伫立。

我开始整日地失眠，即使好不容易沉睡，我也只会陷入同样一个噩梦。我梦见我站在一条狭窄的巷道，眼前的阿雯在往前行走，我呼喊她的名字，她却并不回头。我知道前方是千丈深的深渊，阿雯却头也不回地前进，我要去阻止她，却开始下陷，我沉入不可动弹的泥浆里，我用尽全力呼喊，却连让她回头都做不到。

我每天半夜都在惊慌失措和一身冷汗中惊醒，然后陷入更加不可逃脱的失眠之中。人们常说，人越安静，思考得越多。我不停地想起童年，想起年轻时候的阿雯和我相遇的那一天，想起那一晚阿雯抱怨自己老了的时候的表情。我的头脑里无时不刻会闪现阿雯离我远去的场景。我觉得自己的的脑袋像要爆炸般地嗡鸣着，然后在一片茫然里晕眩。

我小时候曾那么憧憬时间在我身上停留，我会拥有不死的死亡和长久不尽的生命，我却未曾想到，看着心爱的人慢慢死去，是如此地痛苦难忍。

如果可以，我不愿再这样下去。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的话。

那天晚上邻近饭点，阿雯问我想吃什么。我微笑着说，让我今天来给你做饭吧，我好久都没给你做饭了。阿雯笑着说好。

我径直走到阿雯面前，阿雯奇怪地望向我，我抱住她，对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放开手，阿雯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干嘛啊，心血来潮啊。”我摇摇头，“你先在外面坐着，我去做饭。”阿雯笑起来说行。

不一会儿功夫，几个菜就已经做好，我用勺子慢慢搅动着锅里的汤，它也即将出锅。

我取出兜里的三粒粉色药片，轻轻放入汤里，搅拌之中，它们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舀出一小勺来尝，嗯，味道刚好。

阿雯看着我端出的菜，十分欣喜。“跟你在一起，真是太幸福了！”

我望向阿雯，阿雯也高兴地看向我。

“嗯，所以我们一定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