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繁华满树。
湘芝轻倚一枝,拈花浅笑:“当时只合埋在土柸里的下贱种子,谁知它今却长的如此盛艳呢?”
蘅芝回眸看她一眼,“你这假小子,谁又想,登到台上竟是千娇百嫩的花旦。”
湘芝一笑,颤乱了花枝,几许粉瓣零落成雨。
你看这海棠,究竟是轰轰烈烈了一世,也对得起短暂的花期了。
这海棠,纵使轰轰烈烈了一世又如何,花期也忒短暂。人世不能长久。
花本不属于人间,与其开在这世间被俗气沾污,倒不如早归去,也留一身清白。
问世间有几人怜它,独自来去,了无牵挂,赢得平生苦寂。
蘅芝怅望遥远。一重花,两重花。骄阳将土地烘烤的苍白,席地坐在花树间,浅蓝的裙,淡粉的瓣,随风舞动的乌发。就像一幅永恒倾世的画,然而无法抑止的悲伤,那是文人,那是悲伤在她心中涌滚的外延。
湘芝依靠着花树,听蘅芝姗姗道来一段痴话,一汪苦笑在黛眉下绽放。该说什么呢,该死,竟然驳不了那丫头。她看的,还是不够彻啊。
她总那么特例独行。永远都是一个人,永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然而她的孤冷没有赢来任何一个人的尊重与羡慕。
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她端着午餐穿过指指点点的人群走向角落的一个餐桌,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甚至没有露出轻蔑的笑。
“嘿,快看,快看。”当时我们一桌六个人吃饭,欣瑶最先发现她的经过,回首来呼唤其他人。
“她的那条裤子足有一个月没换了。”
“人家可是仙女,人间买不到裤子吧。”
“不过真够恶心,品位真差。”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每次都见她,每次都惊起这样的波澜。我心下有些微微不快,然而无可奈何的由他们去。
“嗨,薇芝,你猜她叫什么?”阮珂突然将话题转向我,神秘的笑着。
她叫什么与我何干。不过那女孩,也真是不容易,只身承受着诺大的孤独与排斥。她没有朋友吧,那又有什么光明呢?
我想不通人类为什么会喜欢孜孜不倦的议论旁人。
或许,可以图一时之快,但之后呢,留在心下的除了弥漫开来的空洞又有什么。其他四人也向我和阮珂注目。
“叫什么?”
“叫什么?”
“快说啊阮珂,别吊胃口。”
我没有开口,只用目光表示茫然。为什么问我呢。阮珂看看众人,再将目光扫向我,其中流露的深意再狡猾不过。
“薇芝,她就叫薇芝,与你同名呢。”
“不会吧!”阮珂说完后,女生们惊呼,连其他桌的人都侧目。“真的,我听他们班的女生这样说她。”
阮珂低声补充道。
微抬的大眼睛诉说着诚挚与无辜。
“啊,真是太恐怖了,既恐怖又恶心。和这样的家伙重名。”
“要是我,一定今天就去派出所改名。”
“得了吧你,现在改名比上户口都难。”
“嗨,薇芝!”
短发的陌生女子径直将书摊放膝上在我旁边坐下。我喜欢在这里读书,暮春时节的地上会铺满海棠花瓣,清风穿过叶间带来阵阵香馨。幽静,而美好。
我抬头望她一眼,
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个微笑。微笑,或许吧。
“猜我怎么知道你名字?”那女孩脸上堆满阳光的笑意。在这世上,我理所当然的被周遭所有陌生人注目,记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会有人来这里,来找我。
“因为我也叫薇芝啊!有缘吧!”
“有缘。”这次的微笑或许比之前那个更自然一些。然而太久的孤独,我已忘记了与这个世界交流的语言。
“唉,你怎么又去看书!”那女孩一手夺过我的书。原我又去看书了啊。
“红楼梦呀,和我爸似的,他也老抱着一本红楼,看个没完。”
她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和我说摸不着边际的话。
“是么。”沉默许久之后,我终究是接了这两个字。就像所有孤独的羡慕的看着别人在一起玩耍的小孩子一样,当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向他伸出手,虽然迫不及待的想去抓住,但还是会不知所措。
突然,湘芝很大声的笑了。
蘅芝,原来你这样想!记得初见吗?我以为你喜欢孤冷呢。
我本来就不好相处,亏你不嫌弃。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柸净土掩风流。好,真好!另
一个薇芝,我们也去葬春如何?”十六岁的女孩倚坐在紫树下,捧一部红楼,她已看过千千万万遍。
“葬它做什么?倒是被泥泞沾污了。花的归宿,最好是用洞庭水漂洗干净,晒干了,等风一吹,归入极乐,在这尘世里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她酷酷的甩了额前的短发。又埋头读书。
“风无非吹去尘世,倒不如学明人故事里,把她们收入瓦瓮,埋在绝风绝缘的地下。”
“罢,你用千千万万种方式,先不说方法落了俗套,这份心思已然是俗了。再者,他有千千万万朵花瓣,又有千千万万颗花树,纵有千千万万个你又岂能顾及的来?”
女孩难得认真的放下书,说教了一番长篇大论。
那人却轻笑道 “好好好,好一个千千万万先生,在下服了还不成?” 方始读书,似呓似语,如梦如痴。
真羡慕他们。
呆来痴去,可羡慕什么。
你看潇湘妃子,她活着,多么理想。
更看好蘅芜君,通达博学,既宁静有唐煌。就像是,像是雪莲和牡丹的完美组合。
这样比,潇湘更多啦,就如荼糜中点缀的红色妖姬,又像清水中唯一的一朵白莲。
女孩闭着眼睛,慢慢想,慢慢想…想出她的各种好来。
喏,不若将我喜欢的分你一半,我们又都叫薇芝,以后就叫你湘芝了。
那好吧,勉强我叫你蘅芝。可别辜负了这个名字。
十年之久,她还是那样,一点都不像蘅芜。湘芝这样想着。
“妈,我回来了!”湘芝像往日一样甩门进来。怎么,家里还有人啊,她看着沙发上坐着的,笑咪咪的一张陌生老脸。收敛几许。
妈热情的起身相迎:“芝儿,这是楼上新搬进来的刘奶奶,快来认认。妈去给你做晚饭。”
湘芝暗翻白眼,妈总这么狡猾。
“这姑娘长的可真俊呀”不等湘芝坐下,刘奶奶就拉起她的手说个没完。湘芝并没有不耐烦,刘奶奶的和蔼给了她很大好感。
她天然就喜欢热闹一个人。
“长的真是聪明!在念几年级呀,一定拿了不少奖吧。”
“刘奶奶真是会夸赞,都毕业好几年啦!”
“呀,是么,看着可真小!做啥工作呢?” “唱戏呢。”
“哎呀,怎么唱戏呀!”刘奶奶仿佛是一惊,转而叹息着拍拍湘芝的手“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去唱戏呢,唉。”
“唱戏也挺好的吧。”看着一脸如望半死之人后流露出悲怜样的刘奶奶,湘芝尴尬到不知说何是好。“轻轻松松唱几嗓子,就能赚到钱,也不加班熬点,还也玩的开心……”话说如此半响,时隔如此漫长,再看刘奶奶,已然沉寂在可怜中。湘芝善良,只得继续寻话。“每次看到台下那么多观众,并且鼓掌时,别提多得意了。”
“而且干我们这行,长能伴随老师,专家,学到不少东西。每场下来,观众或赞誉,或提议,收获都不小。刘奶奶,下回我们唱时,也带您去看看。”
“唉,可怜的孩子。这命呀,越唱越薄。不是实在没办法,谁都不愿意去唱戏。”
“我可只听过命越算越薄,刘奶奶,您该不会记错了吧。”
“现在的年轻人不讲究这些了。一个唱戏 一个写诗,最后才排到算命。”
“嗨,这有什么,戏总得有人唱。”湘芝一如之前,不介意的笑着,她唯想到蘅芝,那丫头。写诗会把命写薄啊,纵使她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
“薇薇,出去走走,别一天总待在家里。”爸回到家,第一句话总这样说。
“爸,你回来了。”蘅芝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延续了十几年的对话,从未被改变过。
“嗯。”一家人始热闹起来,蘅芝远远的听着,捧书阅读。
七月流火。这天(这天气,容易误会。标注。),既燥热又严寒。燥热是炎阳的虚烤,寒冷是骨子里的炎凉。
“蘅芝,海棠开花了啊。”
“怎么,莫不成你还想建个海棠诗社?”
“这主意好,枉看了这么多年的花,我竟没这个觉悟。”
“不过你写的了诗吗?”
“我唱的了戏。”
哈哈,哈哈哈。湘芝,和你在一起,就这样浅浅的开怀呢。那个阳光的你,也逐渐感染了我。
“对了,我今晚还有一出戏呢,不若你跟我,去看看我养的海棠,再看看我唱的戏。”
“到时你不会问我‘奴好花颜好’吧?”
“肯定不会啦,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一路车水马龙,不,马龙去掉。我已经久不来街上,楼还是原的那些高度,行人倒少见了几许。十字路口,杂乱。减速。
后面的一辆面包车,超越到一半,按下沉长的喇叭。
“卧槽,又不是什么宝马,瞎按你妈蛋的喇叭!”
“好啦,湘芝,生那么大的气。”
“耳朵都快被吵聋了,也不用脑子想想前面为什么走不了,而且哪有这样的,斜着超一半车,按喇叭,这种没素质的东西。恨不得所有的脏话都吐在他身上。”
“省省吧我的大小姐,脏话应该用在需要的地方,为这种人多不值。” 脏话说多了,既不可爱又没有份量。我也如湘芝一样,想要给他倾注所有的脏话。然而再也想不出新的名词。
我不得不诚恳的表示,听到湘芝的斥责,我的内心已阴暗的得到满足。讨厌死这样的自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台上的湘芝宛然一副端庄小姐的模样。白衣随灯光变换着颜色。她的声音,就如秋晨的霜露,既轻盈,又凝重。不急不缓,负压全场,是饯行的萧索。
“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泪珠顺着脸颊,扑簌如红豆。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莺莺,她充耳不闻。要和眼前人离别,要和至爱之人,或许是这一生诀别,我怎样,这个世界怎样,早已顾及不了。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莺莺被红娘搀扶着,走去台下,但她仍是一步三回眸,去看痴在那里的秀才。她最后留给观众的,是那个流泪的侧影,是强装的欢笑。
她没有来得及卸妆,眼中还有哭过的痕迹,她却笑着向蘅芝走来,“我演的好看,还是海棠开的好看?”
蘅芝暗暗偷笑。听到的观众替她回答了:“你演的好看!演的好!”观众席上,呼成一片。
摊书昼卧黄梅雨,围棋坐隐落花风。
那海棠花自落了,便长了满树的翠叶,谁还认得它是海棠树,谁还记得它曾开过几月的花事。
亦如十年前,我坐在海棠树下,捧一本红楼,那红楼,早已残破不堪。
我记得,我在埋头读书,然而何时,我却看起了天边的云,又在何时,我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嗨,薇芝!
“你好啊,薇芝!”
猜我怎么知道你名字?
“因为你也叫薇芝啊。”
有缘吧…有缘吧,我一直在等那个短发而阳光的姑娘说,有缘吧,然而我迟迟未等到。我迟迟未等到那个短发的姑娘。
十年前,我是自己一个人,你来,给我带来一片光明。 十年后,我是自己一个人,你去,将我抛弃在这一片光明中找不到出路。
“湘芝,你唱的越来越棒了!也没挨过打,竟然成了角儿。”
“那还用说,我自是天生伶俐,可不似某人。”
“瞧你得意,不过话说为什么一直没有唱过牡丹亭?”
“牡丹亭,说句公道话,词还是极美。然而人物太轻薄,纵使他为情死为情生,我也演不来。”
“才子佳人,不都如此?”
“以牡丹亭为甚。实话,若冲他的情节,哪个都不想演哩!蘅芝,你有的一手好笔墨,若也写了戏文,我便心愿的去唱,越剧也来一场变革。”
“好姐姐心愿可真大,我便是鼎立相助,也攀个千古名声。”
“哪个是你姐姐啦!如花似玉二八芳龄的我,竟被这样叫老了。”
“中间只怕少个十吧。”
当时你是怎样的活泼,和我是怎样一个闹法,当时你可是活活生生整整齐齐的站在我的眼前。我可是真真实实的的确确的看到你,呼吸到你,触碰到你。
而如今,我明明确确的看到你朝我走来,朝我微笑,然而一眨眼间,你不见了。这十年,我看了十年的海市蜃楼。
“越剧柔美,你大可攀仿古人的手法,别改的不伦不类。重看主题价值。”
“你还写才子佳人,但情有所起,事有所因。西方歌剧在悲剧中升华,也应借鉴。”
湘芝啊,你果如蘅芜,又胜如蘅芜,她是因博学胜于远见而终究落俗,你的达闻却有足够的野心来相匹。你这一番姗姗道来,恰如她那日 夜烛下与湘云出诗。
“古人长写生离死别就是薄命,命途坎坷就是薄命,我到认为事事如意才是薄命——命运与他相交甚薄,还没有体味到生而应有的充实就结束了生命。”
湘芝,你的薄命,恰是古人的薄命,也是你自拟的薄命。
从万丈高崖上失足落下去那一刻,你在想什么呢?
你想,呀,不好,要死了。
你想,人生就是这么浮华一梦,你还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知觉,就完成了死生这件大事。
你想,
你想,
你想到十年前与那个女孩的相遇,你是否与她一样,模糊过友情和爱情,我还有何奢求?我与你天涯相隔,你如一纸薄命。
你死了。这个时候,或许真的可以将所有脏话倾注于这个世界,然而我亦心如死灰。
只换来摊书昼卧黄梅雨,围棋坐隐落花风的闲暇,换来袖间古今事,心上往来潮的宁静,然而那又如何?
你死后,我亦是已死之人。
十月的微风徐徐吹来,路上铺满金黄。
“蘅芝,戏文写怎样了?”湘芝整理着行李包。
“快了快了,你回来就有啦。”蘅芝特地来送别。她是想跟随,终不如愿,只好由她去的。
“好,一言为定。我便就走了。”两人相随,踏着枯蝶,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你走了,可不是‘孤帆远影碧空尽,秋味袭人别意浓’么。独留小女子在这江畔,盼君归来。”
“何必说那么凄凉,我走不了几天啦。”湘芝捏捏蘅芝的脸颊,挥手上船去。
蘅芝忘记了,是哪天,她拿着写好的戏文,却等来湘芝的死讯。
那几天的记忆早已断层啦,只有熊熊火光,她记得,她将写好的戏文投入了熊熊火光。
那火,那吞噬掉纸的火,斑斓成星星,升上天空。
“薇芝,她就叫薇芝,与你同名呢。” 薇芝,也是采薇的薇,兰芝的芝吗?同叫这名字,还真是有缘。
不过,她也可能是叫蔷薇的薇,芷若的芷吧。也或许是其他什么,管她呢。
我抬头,不经意的去看向那个角落,她已经走了。
“她呀,活该被排斥。成绩一团糟糕,还总装孤傲。”
“是啊是啊,我听说,刚来的时候 ,别人都不知道她是这样,有人就夸她,你皮肤怎么那么白,你猜她怎么说的?她说:那是我天生丽质。”
姑娘们都笑了,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鄙夷。
我说:“可能人家真是天生丽质,也不用这样受挤兑吧。”
欣瑶搭话道:“哟,你善良,不会是同名相惜了吧。”
“我保证,你跟她相处不下去,咱们都和她相处不下去。”
“你们又没有和她相处过,怎么知道人家一无是处?”我一语震地,悄然无声。
“因为听说的呗。”
不知谁先起头,姑娘们的声音再次欢腾起来。我没有再去理会任何人的话语,也没有和她们告别。走了。
薇芝,她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心中百味具杂。身后传来有意或无意,善意或恶意的话语催快了我的步伐。
湘芝永远定格在二十六岁。
海棠花,开开落落,不知又过了几度春秋。
我和湘芝认识了十年,十年前,我们同坐在这颗海棠花树下,最长说的是红楼。
我说:我喜欢潇湘啊,分你一半。
我分给她的,是潇湘的灵动与才华,却不想是薄命。
有人问我:你多少岁了?
我理所当然的说:二十六岁。 啊? 不是吗?不是二十六岁吗?我认识湘芝十年,若不是二十六岁,我认识湘芝多少年?明明她就在我身旁这么些年。
湘芝死了,我的生命也停止了流动。
日日年年,花开落,云舒卷。等我有一天老了,死了,我也还是二十六岁,期盼着与二十六岁的湘芝再续前缘。
2017.8月初 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