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夏获孤儿院门口,一只黑色巨鸟落地,气浪震得门窗直响。
烟雾四起,化作黑纱萦绕,百索从中现出人形。
她手中攥着一个布偶。布偶右臂断裂,绑着床单作为绷带,但还是露出里面填充的棉花。
今晚的工作已经结束。
与以往的气定神闲不同,这次她脸上写满不快。
按理说每次出去她都会带回来新的女孩,这次也两手空空。
“下次,我一定要把她除掉……”百索口中念叨,双目血红,推门而进。
大厅空空荡荡。她却本能地察觉出什么异常。
走了几步,她低头一看,脚下有一个紫色香囊。她俯身捡起,仔细端详。这正是严月的随身物品。她经常给孤儿院的女孩们占卜,有时候也去城市里卖花占卜,补贴家用。这种香囊也是占卜的道具。
严月有严重的视力障碍,只能看清眼前的事物,出行需要导盲杖。每次她离开孤儿院,都会惹得百索提心吊胆。以前她还能感应到严月的位置,在她遭遇困难时及时出现,可最近百索却愈发难以感受到严月,哪怕她双手戴满银铃也是如此。
对此,百索由衷地感到恐慌。
可话说回来,为什么香囊会出现在这里?
她突然感觉到,有目光在暗处打量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目光。
“滚出来。”百索抽出巨镰,环顾四周。
又有细微的动静传来。百索举起镰刀,作势向前方砍去。
“母亲,您回来啦。”
从反方向,严月正拄着导盲杖赶来。
看见严月,百索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慌忙收起镰刀,整理衣冠,把脸上的憋屈与疲惫全力隐藏:
“嗯!我刚刚回来。你怎么还没睡啊?”
她温柔地应答。她的双眼变回蓝色,黑纱退去,变成一尘不染的柔和白纱。
“你该不会是怕黑,睡不着吧?”
百索快步走来,将严月拥入怀中。
“不。因为我很担心您。”严月口中嗫嚅。
“为什么要担心?现在我过得很好啊!”百索不解。
严月没有回答。百索看见她盯着自己手中的布偶,眼神悲伤。
“您又带回来很多人偶,对吗?”严月心事重重。
“是的。明早告诉孩子们,她们的新玩具到了。”百索脸上满是温柔,“我当然救不了所有孩子。但只要像这样的人渣能少一个,这世上就能多一个孩子得救。而每当看着孩子们……我就觉得这个城市还有希望。”
她怀中,严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可是,严月觉得,虽然那些人很过分,但是……有些人他们罪不至死啊!哪怕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引起人们的重视,避免悲剧重演,都好过这样秘密处决他们!母亲,请您再好好考虑吧!”
“傻孩子,人类永远不会吸取教训的。既然我可以直接审判他们,为什么还要通过人类?你还太小,很多事情不懂。”百索倒不以为然。
严月还想辩驳,百索打断:
“就拿这个今晚想逃跑的男人说吧。他在家里偷拍自己女儿时,可没想到今天的下场。这种罪行,人类的法律又能判多重?谁能保证下次他不会再犯?而如果没有我,这个畜生会不会得寸进尺?所以……”
百索嘴角含笑,只见她双手一握,将玩偶生生拧碎。残肢断臂之下,血色红豆溅了一地。
严月咬紧嘴唇。
“这就是我给他的审判。在他犯下更多罪行之前,是我阻止了他。某种意义上,我是不是拯救了他?”
百索大笑。
严月自知说不过,只能勉强点头认同。
见严月一脸委屈,百索连忙退让:“母亲也不是在否定你啦!别生气好吗?对了,今天又捞到一桶金,可以给那些得癌症的孩子们买药了!那些天生残疾的女孩们也可以做手术了!大家都有救了!是不是很棒!”
“嗯。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严月依偎在百索身旁。
两人渐行渐远。
此刻在大厅,车河紫与陌生男孩显形。
“天哪……差一点就暴露了。果然百器冢的实力名不虚传。”男孩松了口气,倚在墙上。
就在他放松的空挡,车河紫兔子似挣脱,夺路而逃。
还没跑几步,她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她感觉双脚被细绳绊住。车河紫开口欲喊,嘴巴又被绳索捆死,接着只觉两眼一摸黑,被布袋套住脑袋。
“活捉!”一个女孩活跃的声音响起。
奇异香味弥漫鼻腔。
“你小声点!把她带到安全区!”男孩压低声音说。
很快,车河紫感觉自己动了起来。根据一路颠簸,她猜测自己被人架着,不知前往何方。
过了许久。
“好啦!百索不可能找到这里的!”
她的头套被摘下。
一位黑发男孩映入眼帘。此刻她身处由黑色线条构成的房间,如同在白纸上勾勒出的草图。
“请不要怕!”见车河紫两眼发直,男孩忙挥手解释,“我叫槐序,是过来救你的!你已经被百索绑架三天了!”
他穿着特制的工装,其貌不扬,可腰间却挂满各色瓶罐与线轮,还有一把匕首,看样子的确不似常人。
他衣襟前的纽扣少了一只。
“可……可为什么孤儿院里会有男生?”车河紫还是没有缓过神。
“因为我们是悄悄溜进来的!”一个女孩从车河紫身后冒出来,把她吓得满地乱跳。
“幸会幸会!”女孩向车河紫提裙行礼,“我是付丧神墨斗!是这位修补师小哥哥的搭档。”
女孩比车河紫年幼一些,及肩发漆黑如墨,眼角打着紫红色眼影,模样可人。她身着蓬松的裙子,长长的袖口盖住双手,缀满蕾丝花边,在半空晃悠。说话时,她就两手合十,袖子托住下巴,歪头露齿一笑,甚是可爱。
她浑身散发的清香尤为明显。
修补师和付丧神……这些词语在车河紫脑海中不断回旋。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
见车河紫逐冷静,槐序又解释,白天百索与步摇对峙时,她召唤五色绳攻击步摇,因此孤儿院的围墙出现了空缺,他和墨斗就是那时候进来的。
“可为什么大家都没有发现你?”
“嘿嘿!问得好!”墨斗从背后捂住槐序的嘴,抢答道,“因为有我在!”
见车河紫不解,墨斗跳到屋子中央,单脚点地开始旋转,很快墨水从她双袖泼洒出来,落地后又烟雾般升腾开来,浓郁清香之下,女孩消失不见。
车河紫瞪大双眼。
“我在这!”墨斗从女孩背后冒出,把车河紫吓得不轻。
“我的墨水掺杂特殊草药,可以影响他人的感官,隐匿我们的行踪!都说百器冢是隐藏气息的高手,那是因为还没有见识过我!”墨斗自豪地挺起胸膛,“墨水的用处可多啦!你现在所在的房间,就是我用墨水在墙上开辟出来的空间!”
说罢车河紫四下环顾,这个房没有窗户,却格外亮堂。洁白的四壁,不时有墨迹似的黑线纵横蔓延,仿佛自己置身于水墨白纸之间。
“结果刚刚还不是差点被百索发现。多亏严月转移了百索的注意力,不然就要吃镰刀了。”槐序嘴上嗔怪,一拳头砸在墨斗头上。
“你不要打她呀!”车河紫急了。
“安啦安啦,就算是修补师的拳头,对我们付丧神也只是瘙痒痒!而且打是亲骂是爱,对吧,序哥哥?”墨斗冲男孩笑。
“仅适用于你。”槐序脸上满是无奈。
“可你对严月很温柔啊。”
“她……她又不是付丧神!”
“你也认识严月姐姐?”车河紫两眼放光。
一提到严月,槐序目光躲闪道:“算……算是认识吧。”
“什么叫算是认识?你们不是都已经准备结……唔!”墨斗话没说完,就被槐序捂住嘴,拖到角落。
“咳咳。”他脸通红着解释道,“别听她胡说。只是关系比较亲密的朋友罢了。”
接着他走向车河紫,准备和她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树上的鸟儿呀——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儿还——”一不留神,墨斗突然在后面唱起来。
“你小学生么!”见槐序扑上去,墨斗撒腿就跑,两人在房间里闹作一团。
打闹之余,两人发现车河紫已经笑得捂着肚子,花枝乱颤。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那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有着绿色眼睛。虽然才认识短短几天,却给她印象深刻。
维维安。
这个名字浮出脑海。
可和眼前的墨斗不同,维维安虽然也喜欢搞怪,车河紫却本能的察觉出,他和墨斗有着本质的差别。
可这种差别究竟是什么,她说不出。
而这一笑,车河紫原本的疑虑烟消云散。她相信这些人是真来救自己的,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何要用“救”这个字眼。越来越多孤儿院之外的记忆涌入脑海,她也对自己的身世产生疑惑。
她决定跟随两人离开孤儿院。
“接下来,就该去救另一个人了。”槐序看向墨斗,“根据怨长亭的情报,那个人今晚才被抓来。”
“也是女孩吗?”车河紫好生奇怪。
“不,据说是一个胖男子。步摇只让我们救出他,却没有告诉我原因,而且……”槐序神色凝重,“据说他被百索变成了人偶。”
“变成人偶?”车河紫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百索的力量。应该有很多人遭此毒手。我们还不知道受害者都有谁。你在这里有发生什么失踪案么?”槐序似乎也没有头绪。
“有的!在孤儿院,我从来没有见过二十五岁以上的女孩子。”细细回忆玩偶被撕裂的场景,再联想槐序刚刚所言,车河紫头一次感觉毛骨悚然,“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活人?那如果玩偶被撕碎……”
闻言,槐序面色煞白:“这岂不是在杀人!”
“所以说那些消失的女孩们都……”车河紫不敢想象。
“别说了别说了!虽然有这个可能,但还不能断定百索把女孩们变成了玩偶。”
话虽如此,槐序脸上的表情却越发难看。
“我记得你说过,严月她今年正好二十五岁……”墨斗在一旁冷静地火上浇油。
气氛跌至冰点。
“严月姐姐会有危险吗?”车河紫都要急哭了。
“先完成主要目标。我会向怨长亭那边请示。”槐序拿出类似收音机的装置,抽出天线。他手在发抖,试了三次才拔出电线,向另一段呼叫。
“怎么了?”墨斗问。她看见槐序脸色不好。
“我联系不到怨长亭,有强烈的干扰。”
“莫非我们的行踪暴露,信号被切断了?”墨斗凑过来。
“你一流的隐蔽技术呢?”槐序挖苦道。
“不可能!我从没有暴露过!收音机的电波也不可能被百器冢察觉到!”墨斗不服。
争论间,从收音机传来模糊的声音:“怨长亭已收到……继续潜伏,在完成任务后保证严月的安全,救她出去……我们会在今天傍晚派步摇在大门,协助你们撤退。”
听音色像是锡奴。
“槐序收到。完毕。”年轻的修补师这才安下心来。
“现在是后半夜,而撤退时间是傍晚。绰绰有余!”墨斗胸有成竹。
“那我能帮什么忙?”
“你只要回去就好。我们会来接你。只要你能骗过百索,等我们出了孤儿院,她就奈何不了我们!”
“对了,我记得严月姐的香囊里面有……”车河紫一模口袋,这才发觉香囊早已不见。
“没关系。我已经有了钥匙的复制品。”槐序拿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银钥匙,“严月做出了复制品,再放进香囊。今晚你醒来后我就进了你房间,当你去走廊救人时,我就把香囊里的钥匙拿走了。”
“严月姐姐知道你来了,而且一直在帮助你?”车河紫恍然大悟。
“他们可恩爱呢!”墨斗插话,随即被面红耳赤的槐序推到一旁。
车河紫为槐序与严月的默契由衷感叹。
“先回去吧。我会去找你的。”交代完细节之后,槐序让车河紫装作无事发生,回去睡觉。在离开之前,他把手搭在女孩肩膀上,“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骗过百索。她很可能会来试探你。所以你要不计代价,撑到傍晚。”
车河紫看着槐序,郑重点头。
她手腕上的银铃闪闪发光。
此刻,孤儿院的走廊上。
“等一下。”百索突然停住。
“怎么了?”严月本能地不安起来。
“那个叫车河紫的孩子,我感应到她的气息突然不对劲。她现在怎么样?”
“她睡得可好了。我刚刚才去看过她。”严月面不改色心不跳。
“是这样啊。”百索笑笑,“我还以为,你会趁我不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呢。”
“比如说?”严月暗自庆幸。百索的警惕性一向很高。平常,她肯定会央求自己带她去房间亲自视察,这次她居然没有多问。可能是她真的太累了。严月又有些心疼。
“比如?”百索的目光盯紧严月,脸上却不见责怪之意,“比如帮助她逃跑什么的。”
说罢,她亮出一个紫色的香囊。
“我回来时,在大厅捡到了这个。这是你的香囊吧。我来猜猜,该不会,你把钥匙什么的藏在里面,帮她逃出这里?”
百索双眼含笑。严月紧紧掐住手指。这是她紧张的信号。但愿光线昏暗,百索没有察觉。
“母亲您太会说笑了。”严月强颜欢笑,“钥匙只有一把,如果那孩子去开门必定会触碰警报,您怎么会感觉不到呢?而且香囊里面什么都没有啊。下午我只是把钥匙拿来抛光打磨,现在还给您。”
说罢,她从兜里拿出大门钥匙,双手递给百索:“每年这个时候,您的力量都会非常衰弱,请一定要注意身体。”
百索接过钥匙,只是摇头喃喃:“你太善良了。”
她们已经站在院长室门口。
百索开门,一挥袖子,从袖中,一批人偶滚落在桌上。
院长室的四壁如同蜘蛛巢穴,数不清的五色丝线缠绕其中,覆盖着所有的家具。有些丝线从屋顶垂下,它们挑拣玩偶,将其丢入墙上的管道里。通过管道,玩偶们将被分配到各个玩具室的柜子里。
其中就有一个比较肥胖的玩偶。在被丢进黑漆漆的管道前,它的表情欲哭无泪。
百索示意严月入座。她点灯,关上房门。
屋里一片死寂。
“那个时候就要到了。日出之后,就是你的二十五岁生日。这次你准备好了吗?”
百索突然问。
严月听罢,咬紧嘴唇默不作声。
“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属于我。请你原谅我身为母亲的自私吧。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百索背对严月,发话,“为了纪念那天,我会为你准备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请好好期待吧。”
百索盯着窗外,新城区的不夜城如同群星璀璨。
严月悲伤的呼吸在屋内回荡。
“是的。母亲,我准备好了。如果这是我的命运,也是您对我的爱,那我会接受这一切。”
最后,严月如此喃喃——
“哪怕……会因此牺牲别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