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时代拥有会画画的疯子,那么请务必珍惜他。
去年秋天李泽厚先生逝世时,我立即就想起了高中时读的《美的历程》。如今几年过去,竟又重拾起这本近乎美学启蒙读物的著作。我不敢说对其中讲述的美的历史十分了解,甚至连粗浅的认识也算不上,只能借着课上听得的知识,略谈自己的拙见。想来想去,还是挑了最后一章明清文艺来讲讲,至于原因最后再说。
文艺形式虽多,与美术最相关的还是绘画。本文名为疯子与画家,换句话说,是讲最会最会画画的疯子,或是画家里最疯的人。明清时期这样的人确实不少,如徐渭、朱耷、仇英、文徵明等等。当然,他们也不都是疯子,只是画作风格上赋性疏朗,狂逸不羁的特点实在很有时代特色,值得拿来仔细研究。这也引出了我认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时代精神。这些疯画家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们代表的精神是时代的缩影,而这是被很多人忽略的。因为对于中国画而言,画并不只是其本身,更是意的载体。
现实与理想的差距造就了浪漫主义
先秦、魏晋、中唐与明末是中国历史上文艺比较自由而开放的时期。明中后期的绘画与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一样,充满了世俗与日常的特点。要谈绘画,那么必然不能将其与其他文艺形式割裂开。明清市民文学的兴起为浪漫主义提供了土壤,绘画亦如此。费尽心思作板板正正的文人画,给谁看呢?不如随心所欲,用风流潇洒的笔法肆意抒发内心情感。例如仇英的院体、青绿,文徵明的《雨景山水》之秀丽温润,比摆弄花鸟鱼虫的画作大气,也比宫廷绘画亲切。而这一切,都基于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进一步则是它在文化上的映射。上千年的封建秩序有了些许松动的气息,个人的前途突然充满了多种可能,这怎能不让人心生希望呢?在一点自由之光的照耀下,最敏感的文人开启了浪漫主义。
但是如标题所言,浪漫主义之所以还叫浪漫主义而不叫共产主义,是因为理想远大,而身体仍处在现实。尽管文艺风气有所开放,但远未达到文人眼中的世外桃源。这种时代下,很容易诞生疯子,明中叶以来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徐渭。如果光看徐渭的身世,很容易就会将他作品大刀阔斧,洒脱飘逸的风格与其身世联系起来。这固然不错,可如果再进一步,就会发现这一时期的画家都有相似的特点。他们才华横溢,却不满于现实,让我想起了叔本华的“这个时代配不上我”,一样的高傲,还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每次见到徐渭的画,我就能体会到“美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但又捉摸不透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的笔法简洁有力,好像是随意画的,但又准确地把表达的要点画出来,再无其他拖泥带水。很难相信他没有专门研究过几何学和结构力学。能见识到这样的作品,确实是时代的幸运。
疯子和浪漫主义之间并不划等号,不过从文艺的历史上来看,大抵也没有太大的误差。这群人用新的技法、风格把文艺推向新的高峰,甚至影响了整个时代的思潮。这么说并不夸张,就像你难以想象整个工业革命的开始是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纺纱机一样。以明清画家为代表,他们的出现暗示了时代的暗流在涌动,压抑的社会可能成为历史,未来不论怎样,都是值得期待的。这就是人们喜爱浪漫主义的原因。但要记住,浪漫主义是上层的浪漫,而下层仍是现实。
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注重审美的“有意味的形式”。画比文字易懂,也比文字难懂。它可以让不识字的人看到画了什么,也能让饱读诗书的人但不懂画的是什么。像著名的亦哭亦笑的“八大山人”以及翻白眼的孔雀翠鸟,既可以凭借怪诞的外形传达自己的激情与感伤,也可以避免文字狱的灾祸。实际上,它比文字更适合承载反抗精神,只是更含蓄而不被人读懂罢了。“夫画者,从于心者也。”,研究绘画就可以了解一段历史,研究画家就可以探知一个时代的思想。
如前所述,疯子与画家的结合体代表了浪漫主义和自由精神的萌芽。然而他们的产生需要特定的社会条件。如果是太平盛世,就算疯子再疯,也不会引人注目,只有当一个时代都与其共鸣时,疯子的创作才会被赋予特殊意义。同样是花木鸟兽,宋代绘画就不可能做到明末那样完全成为主观情感的幻化。倘若物质充盈,不用为下一顿饭烦恼,那么何必把客观完全寄托在主观想象上呢?实际上,读完《美的历程》,就会发现艺术与政治经济发展往往并不在一个步调上。民生凋敝,社会苦难之时,反而出现文艺高峰;政治强势,经济繁荣之时,却很少出现多样而繁盛的文艺作品。文章憎命达,这都是常见而值得思考的现象。就以绘画为例,它的发展并不需要很高的物质条件,却可以给艺术家广阔的表达空间,尤其作为与黑暗世界对抗的时代精神而存在。所以明时期的哲学思辨也会更发达一些,因为时代赋予疯子们探索前路的历史任务,这不是太平盛世中追求精神安慰的人所能想象的。总之,只要愿意思考,总能发现文艺与时代的一些内在联系。
那么,研究这些对我们有什么用呢?如果说艺术史停留在过去,那么艺术对人的影响则更偏向于心理学问题。中国绘画的特点是写意、构思,研究绘画的历史实际上就是在研究一部思想史。从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一个个文艺高峰中,我们确实可以抽象出一些共同的心理结构。由于水平所限,我并不能阐述更多。但我想说的是,这种心理学在绘画的研究中不应被忽视,因为美和人性都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成果,它们密不可分。美作为“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像是某种待人发现的数理方程。透过规律,我们可以解析历史,或者指路未来。在一开始我说到若一个时代有会画画的疯子,那么清珍惜他。这是因为疯子之所以是疯子,必然有时代因素作用,而他们借助外人看来“疯”这一形象表达自己的思想,宛如带着镣铐跳舞,却为黑暗的社会探索时代精神的另一种可能。
李泽厚发表初版《美的历程》的时间是1981年,那是美学热刚刚兴起的时间,也是中国美学还是一片荒漠的时间,更是中国思想从枷锁走出,百废待兴的时间。80年代的中国——至少对于当时的时代而言——出过很多疯子式的诗人。追寻自由、解放与美是当时的时代精神。每次读到《美的历程》的结语,我都会敬佩李泽厚先生对中国美学启蒙的贡献。诚如鲁迅所说“未有天才之前”,所需要的是产生天才的土壤,李泽厚的美学启蒙就是这方土壤。无论是先秦,魏晋,还是明末,甚至80年代,疯子的产生代表了人们审美心理的变化,我们珍惜的也正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我想,我会把这本书推荐给下一届中学生同学们作为美学启蒙的教程。因为年轻人是希望,是还未定型的思想萌芽,思想的未来在他们手上有着无限可能。正如《美的历程》结尾所说的那样:
“俱往矣。然而,美的历程却是指向未来的。”
(写于202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