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那家人
儿子读九年级时班主任要求体育打卡,拍视频完成任务,所以只能到学校一墙之隔的小区租房走读。爸爸和另外两个同班男生的家长四处打听,比较路程远近,计算房租贵贱,对比四周环境噪音还有舒适度,终于看中了一家民宅,房子墙壁刷得还算雪白,窗户阳光充足,关键路程远了一点点,便宜一百来元,我们三家分租一二三楼。一个楼层可以住四户人家。我们住在二楼。
搬来了一个月左右,我不禁感叹世界太小了,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我正提着买来的宵夜兴冲冲地往狭窄阴暗的楼道里走,迎面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正推着哭闹不止的小亚丽子往外走,圆圆的脸庞,梳的一丝不乱的独辫子,不是她又是谁呢。她和我们是同乡,两家之间就隔着一条大马路。她的女儿于亚丽和我们儿子一个年级不同班,按照她的话说,你们孩子优秀,在尖子班,我们是不起色的丑小鸭,在平行班摆尾。她每每这样说,也不管她女儿的小脸越发的白,嘴唇咬得都要出血了。我家孩子听见了往往逃也似的跑了,他也是不满意自己目前的状态,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谁又能保证永远都是常胜将军呢。这样的冷嘲热讽没有人喜欢的。我往往立刻转移话题希望她打住,毕竟老提学习成绩不是打击一个人,就是貌似糖衣炮弹,可以腐化一个人,若是虚夸的那个人也一落千丈,其实是她最想看见的。其实我们两家本应有更亲密的关系,整整两年我们都是星期天拼车接送孩子们的,偶尔那家有事,说一声那另外一个家长立刻千方百计哪怕调班,也把这茬子应付过去。可是女孩的母亲始终心存芥蒂。一次我家先生送孩子,走到半路,亚丽突然带着哭腔说,叔叔,糟了,我的汉语词典忘在家里。先生立刻说,不要紧,到学校我给你钱买一本吧。或者给你爸爸打电话,看还有谁帮忙带学校来。女孩眼泪刷地流淌,呜咽着说,爸爸出远门了,打电话也无用。先生这才想起刚才到于家接女孩时,偶尔提起要亚丽母亲的电话号码,谁知她支支吾吾,扯东扯西,后来并没有告诉具体号码,就怕突生变故。所以他有点不高兴地说,看,问你妈要电话,她不愿意给,那么你念她号码,我给她说,或者你用我手机打吧。那女孩接过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还未说话,先哇一声哭开了,哭得气堵声噎,哭得一塌糊涂,就是各种数落母亲催她出门,她都忘记了书,到学校老师检查可怎么办?她不管,限母亲在下午六点前送到学校门卫处。她才不想新买一本,因为那老字典上做了不少笔记。她都不想想百十里的路程,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母亲就是插上翅膀也来不了那么快。我家爸爸对着电话说,我先垫钱让她新买吧,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头的母亲一番客气寒暄,婉言谢绝,后来听说她撇下哇哇大哭的小儿子,终于赶在第一节自习课送来了要命的老字典,如今躺在她女儿柜桌里睡大觉,并没有用过几回。从此我家儿子都鄙视她,说是好哭包儿,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她妈。
勉强拼着车熬过去两年,九年级开学谁也没说什么就分道扬镳了。起先租房子之初,我偶遇到亚丽妈。向她打听她出租屋附近可有合适房源。她吞吞吐吐说不清楚,然后又推我向另一个熟识的老乡处问问,我一直都不知道她们家租住在何处。这回很巧,巧的难以置信,我们竟然和她家租住在一栋房子,并且楼上楼下。亚丽妈脸上木木的,我只好解释说因为儿子星期天不愿意回家,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又一天晚上我回出租屋突然看见亚丽爸叼着烟从房间走出来,有点突然,手足无措,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是那种恶狠狠的眼神,盯得我更是如芒刺在背,只好讪笑着,仿佛欠了他八辈子债如今被逮着了,无处可逃,我都不知道了自己在说什么,只听见自己讨好似的抱歉地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们也租住在这户人家,我们原是和一个班的另外两个孩子商量着租一起,好互相有个照应……天哪,我为什么和他道歉,我嘴里在说什么,我的脸腾地火烧火燎起来,我径直地往里走,他却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我的不打招呼便租他家附近的致歉,仿佛是我们做错了,死活都要接近他们,羞辱他家女儿,逼他们看见我家孩子的优秀,他家孩子的卑微。走进屋子里,看着暗淡的灯光,我半天缓不过劲来。又过了一阵子,我看见他派亚丽奶奶来照顾她,那种慈眉善目一心向佛的老太太,她站在一楼门口笑着招手让我进去坐坐,我突然满脸通红,婉言谢绝,噔噔噔上楼了。
时间慢慢地流,大约有两个星期都没看见他家开过门,想他家二小子是关不住的,夜间也没有听见孩子哭闹,我偶遇房东太太,问起,她说听闻那家丫头身上长满疹子,老师怕是水痘怕传染,让她回家修养一段时间。都半个月了。老天,这九年级,耽搁一天就要命,这么多天不上学,来了成绩还跟得上,不被撂到十万八千里才怪。不过不遇见那家怪怪的眼光,我竟然心安理得起来。呸呸呸,我仿佛真是他们的克星,真是对不住人家。又过了三天,我走进楼道突然看见她家堂而皇之地门洞开着,门口摞着一叠大大小小的盆子,我以为他们才搬来,屋子里凌乱不堪,对着门口的一张床也光秃秃的,没铺任何东西,我正打量着,亚丽爸妈一前一后走进楼道,我笑着说过来了,那两人互相丢了丢眼色,只是敷衍地嗯了两声,就直接进屋了。第二天我向我家先生说起他们搬来了,他默默地说,那是搬家你都看不出来,或许亚丽成绩一落千丈,又闹着回老家读书了吧,谁知道呢,他们一家都藏藏掖掖的,仿佛孩子成绩不如别人,就是别人对不住他们,不知道天外有天,我们还被碾压得不成样子呢。谁的心里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为什么非长虫泥鳅扯一般远,他们太自惭形秽,把个亚丽都教的低眉敛声屏气的,好可怜。我也一阵扼腕叹息。
谁承想又过了一礼拜,夜间放学回来的儿子突然问妈妈,楼下那家人回来了吗?我没跟儿子提起他家搬回老家的事情,他只知道亚丽很久没上学落了不少课,我只是问下面亮着灯吗?没有,我就是放学看家亚丽和她妈她弟一起走,哇,我恍然大悟,老天哪,只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就要中考,他们又搬一次家,折腾来折腾去,竟然不是搬回老家,竟然还在同一条巷子的某一户人家的某一间房子,我瞠目结舌了,他们仓皇搬走,竟然是躲开我们,原来是我们的优秀打败了他们的自卑,老天,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本来应该是相亲相爱的老乡,本应该是相互鼓励一同熬过这段备受折磨的岁月,他们竟然建起厚厚的壁障,竖起尖尖的刺,不接受别人的优秀,只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他们如此地骄傲,固步自封,将来他们捧在手心里爱哭的亚丽将如何面对世界的纷繁复杂,如何在别人的碾压下孑然一身,我不知道,想来他们也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