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的工地,没了往日的喧闹。沿着的主路一直走,宛如一座空城般诡异。青灰色高楼一排排从眼底滑过,脚手架迎着寒风唱起了我听不懂的歌谣。办公室在一期28栋二楼,听着高跟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看着满天飘雪白茫茫的世界,每走一步都告诉自己不该来。
“门没关,进来吧!”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随着一阵比一阵强的咳嗽声,应该是他。偌大的飘窗上凌乱堆着一些锅碗瓢盆,吃剩的泡面,啃一半的烤肠,硬邦邦的串串,以及一大堆啤酒瓶和各种小零食。刺鼻的馊臭味参杂着劣质香烟味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迈开蹆。这确定是人住的地方吗?可惜了一百多平的阳光房。心瞬间像被无数只冷剑穿过,各种滋味。细节决定品味,文化滋养性情,他们这些人别墅也能变成猪圈。
“进来吧!屋里太乱。”他声音沙哑,憔悴的脸上转瞬即逝的喜悦如同晾在阳台上的老腊肉,被最后一抹暖风吹拂。
“我猜你是不想来的……”收拾停当后他坐在右侧沙发上,枯柴般的手指抓挠 着 黑白参半的头发。浑浊的眼睛平淡而渴望地看着前方,有些恍惚。对面沙发铺了一块红色毛毯,崭新如新娘的陪嫁。
二十年前的傍晚恍如昨天,那天放学回家发现路对面仓库竟然有了炊烟。我一路小跑到家,推开了厚重的铁门,一位陌生的叔叔坐在家里唯一的椅子上。
“石丽,这是落叔叔。”母亲说,她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颧骨处像抹了胭脂般红润。我放下书包,警惕打量着这个陌生男人,他皮肤白净,高高瘦瘦腰杆笔直,单眼皮小眼睛,笑起来很好看。落阿三,他在烟盒的空白处写下这几个字。我小心翼翼读,竟有人叫这个名字。他笑了笑,眯缝眼里透出的暖意让我不再局促,他拿出最后一支烟,在烟纸背面工整写着——落(Iuo)阿(a)三(san)。我脸瞬间红的发烫,三个字我读错一个,虽说是多音字,但身为二年级 小学生也不应该 。他的字娟秀有力,仿佛要凌空而起,挣脱纸的束缚。我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写出他那么漂亮的字 。
“我猜你来这里,一定有话对我说。”他熏黄的手指夹着即将燃尽的烟蒂摁在空午餐肉铁皮盒内,滋的一声一缕黑烟升腾。我捂住鼻子咳了几声转身就走。
“慢着,等一会儿。”他麻利地将桌上东西一股脑仍进垃圾桶,打开窗户,屋里再次响起噼里啪啦声音。
“可以了。”他说,我想不通自己为何还不走,更加不明白屋内那个我压根看不上的男人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叔,年后就要开盘了,不要急着回家过年。”我坐在沙发上,拘谨得像个新娘。一阵冷风绕过发梢,直直灌入脖颈,我打个寒噤,莫名看向飘窗,几盆颜色各异的满天星在狂风中颤抖。漫天星——母亲的最爱,每到节前我都会绕到云南买一些新鲜的带给她,她很会照顾这些花花草草。
“太冷了,他们也是人,家里有父母,老婆孩子,年前开不了工。”他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在鼻子上闻着,很享受的样子。
“我来之前看了天气预报,大约两周后天气回暖。”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看向他,这二十年他经历了什么,岁月催人老呀!他自顾笑着余光撇了撇我,起身关好窗户。满天星是塑料的,我依然很感动,这么多年了他心里还有妈妈。
“姑娘,两周后是大年三十。”
“他们都出来一整年了,回家过个年走亲访友,正月十五前能回来就很不错了。”我知道此时已无话可说,他说的都对,我无力反驳。打开包,抽出一条软中华放在桌子上。
“给我买的?”他拿烟的手哆嗦一下,干涸的眼窝有些潮湿。我想起毕业后领的第一份工资就想买烟给他,也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买 。
“呵!没事。”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
“得知你报考了建筑系,我高兴得几夜没合眼。”他手指在桌子上毫无规律敲打着,眼睛撇向窗外。
“回去吧!我会说服他们留下来。”
“好!我替戴总向你表示感谢。你让工友们放心,闲置的时间工资照发。过节时双倍。”
“戴总是一个很好的老板,不然你也不会跟他这么多年。”我怕他反悔,故意多说了几句。
“明天上午找两个……”他靠门上,手搭着额头,想说什么却始终没开口
“我妈妈很好,弟弟今年入伍了,你不用挂念。”他长舒一口气。
“不要恨我……”关慢慢合上 ,我紧了紧衣服走进风雪中,似乎并不轻松。
(2)
回家的路崎岖不平,今年没给妈妈买花,我相信这个好消息更让她高兴。
“你别挂,我有话说……”岑风喘息着连连哀求。
“你妈妈有风湿病和哮喘,北方太冷了,我想把两个妈妈接到一起过年。”
“你等一会,我接个电话。”
“石丽呀,你终于接电话了。”那头长长的叹息声。
“戴老板,什么事让你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我拿手机的手有些发抖,莫非这个老匹夫变卦了,不让我回家,或者工地上有突发状况,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愿意接受。
“你知道吗?落阿三死了,我上午才得到信。我在外地,一时半会回……”他喘着粗气,难道心绞痛犯了,我心里猜测,“你替公司去探望他的家人,他的肺癌是因为工地耽搁了,我很痛心,你明白吗?”我唇角动了动,泪水啪嗒落下。
“石丽你在听吗?”
“在,您说……”他舒一口气,“我一会把慰问金发到你账户,花圈挽联你看着办,一定要隆重哀悼。落村还有几十名工人,不能让他们寒心。话一定要带到,等我这边事完结一定会在他坟头上柱香。你不明白,他对你不一般……”戴老板口中喃喃自语,在无限复读“你不明白……”中挂了手机,望着雪山顶上隐隐一抹翠绿,“北方太冷,我想把两个妈妈接到一起……”我摇头,命令自己冷静,“不要怨我,我身不由己……他慢慢关上门,瘦骨嶙峋的背影看上去那么的孤独无助。“……你不明白。”老戴最后一声叹息。我当然明白,十几年一起打拼的伙伴,他每一处楼盘都有他努力汗水。打开车窗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一阵阵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卷走了车里仅有的温暖。我哆哆嗦嗦碰触手机,按下去,那头的他说什么听不太清,“发了地址,来接我。”牙齿打颤的声音让他像一头困兽般狂躁不安。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他打开车门,关上车窗、脱下大衣披在我身上,搂住我问:“发生什么事?”
“没事!”我仰脸看他,身体往他怀里偎了偎:“落阿三死了,就在昨天。”他愣了几秒,搂着我涩涩道:“就是那个供你和弟弟上学,喜欢你母亲的男人。”
“嗯!”头埋在他腋窝,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
“那个时候一直听你说,你说大学毕业后一定要找他问明白,为什么不娶你妈妈,明明很爱,你说他是一个胆小鬼……”
“他是累死的。为了我和弟弟,为了我妈妈不这么辛苦。”我感觉好冷,“你知道吗?就在一个月前我还逼迫过他,他原本是有时间看病的,至少不会死的那么突然。”
“都是我,都怪我!他一人养两个家,我明明有能力帮他……”我歇斯底里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岑风往外走,奈何被他死死抱住。
“石丽,冷静一下,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在大学认识你的那天,你就和我讲他的故事。这些年,你一直想说服自己,叫他一声爸爸。你不知道他得绝症,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送死的。”
“真的吗?”我眼泪夺眶而出。
“真的,我相信。”他搂住我,“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你的眼泪。我还以为我的石丽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孩?”右手轻柔来到她眼下,拇指顺着眼角一点一点,拭去她流下的泪。
“接电话吧!”
一通骂骂咧咧后,老戴切入主题,他希望我能重视并办好这件事。他嗓子劈了,他在求我。岑风握我的手,手指感受到他的温度,他温和笑着:“接吧!感觉老戴会死在你手里。”
“我听着呢,你不用歇斯底里,我一定会办好的,因为他是我爸。”“咕咚!仿佛什么东西掉进枯井里,他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茫然看向窗外,也许是错觉,雪山竟然融化了,有潺潺溪水流出。
“想好了吗?”岑风问。
“嗯!你同我一起。”
“当然,不过你先起来,我腿麻了。”
(3)
浩浩荡荡车队开往落庄,手扶着方向盘,耳边想起雷老板的话。
“小姐,什么人过世需要这么大排场?我开店二十余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呀!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死者生前没有多大的丰功伟绩而硬……”
“哪这么多废话,我给钱就是,难道平头百姓没有权利……”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慢慢站起来,捶着腰挪动胖胖的身体。
“会反噬!”我说,他呵呵一笑:“古侠剧看多了,放心!”
爸,一切你还满意!
车子驶入村口,被拦下。一张脸贴在玻璃上,睁大了眼睛往里瞅:“石设计师,是您!”
“石设计师来了,我就知道戴老板一定会来。”
“让路,自己人。”一声吆喝众人散开。
推开车门,白花花一片印入眼帘,有些眩晕,还好岑风及时赶来。村里无论男女老幼全穿孝服,大雪纷纷,银装素裹好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怎么回事?”我问。
“阿三叔是我们村的恩人。
“落庄地处荒僻,既不临山,也不靠水。唯一几块像样的地还是盐碱,年年吃救济。”
“那时候连小孩都会的顺口溜……”
“落至九,瞎说什么,让石设计师先休息一会。”落至十抹着眼泪说。
“你们都在?”我环顾四周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都在,有的在灵棚,有的……”
“好了,我知道啦。”我拍拍他肩膀,他捂住脸靠在车上大哭。
“你们都下车。”手机屏变黑,滑进大衣口袋。
“这是戴总为落……落叔叔准备的,北城著名白事会,雷老板今天亲自来。我没有经过你们同意就自作主张,对不起。”
“别这样说,姑娘!您和落三无亲无故,还这样大费周折千里迢迢赶来,我们不胜感激。”他茫然看着车队,浊泪涟涟。
“我们还得谢谢您!谢谢戴老板!现在正值隆冬,虽然村里后生都回来了,但很多要置办的东西还没着落。”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拱手。他身披白布,腰裹着麻绳,布满皱纹的脸上镌刻着岁月留下的沧桑。
“哈哈!这样好,至少我不会挨骂……”雷老板在岑风搀扶下走过来,对着中年男人还了一礼,中年人转头,身后后生齐刷刷行礼。我愕然!正想说却被岑风眼神制止。
“鄙人姓雷,请笑纳。”雷老板恭谨递上名片并将身后青年传给他的白色盒子一并放在中年男人撑开的手掌中。他慢慢打开,是一个长长的折子,他粗糙的手指在纸上摩挲,喜极而涕仰头看天,许久——抹干眼泪吆喝:“落庄的老少爷们,一切都听从雷老板安排。”“是!”众人回应。
“雷某不才,经营白事会二十余年,见过的达官显贵孝子贤孙不计其数,但能让戴总这个资本家花费近百万来办殡丧,能让全村老少披麻戴孝,能让这个小丫头片子活活将我气死,还是独一份。”
“放心,我会好好操办。不为别的……”他亦仰头“只为他值得。”
“死者为大,我们先去灵堂。”
“好,为您带路。”车队缓缓前进,越往前路越窄。
“开路。”一声吆喝两旁素衣白裳,麻绳束脚挥锹扬镐,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哈气成冰。我看向岑风,他亦惊讶,轻咳一声握紧我的手。
“戴老板说落庄乃贫瘠之地,一路走来小楼林立,马路宽敞……”
“这都是落叔带我们修建的,利用秋收春节前后空闲时间。”
“开始我们都不理解,他受了很多委屈,都怪我们……”
“前方就是落叔家,全村最后铺路到家,开路了……”他仰头撕喊,感天动地。
灵堂设在一片空旷的土路,身后几间高低不齐的房屋,拥挤在一起。门前稀疏菜地一片泥泞。
“落嫂呢?主事问。
“妈妈她太累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一会。”二十岁余女子抬头,抹着红肿的眼睛。她吃力站起来,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用力拍打她膝上的稻草。
“应该的,她太累了。”
“丫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石丽,落叔叔单位的。”
“她是设计师,戴总派她来拜祭落叔并料理后事。”落至十过来牵着孩子的手。
“你好!我是石丽。”我伸出手,她哆嗦一下看着前方。
“你……好!”她的手很凉,我微微握住也看过去,门檐下坐着一个女人,端着一碗水送到嘴边,听到我名字手抖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风雪卷起她额前乱发,那是怎样一双眼呀!凭这个落阿三就该死,凌迟处死。
“嫂子。”主事走过去,她想站起来,试了两次仍沉沉坐下。
“谢谢你!也请你带我……”她拎起孝服,霎时被十几双手托起。“……还有我们全村人,表示感谢!”她礼数周全,有条不紊安置好一切。
“撕拉,撕拉……”扯孝布的声音,岑风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我们是不是也该穿孝服?我抬眼,大婶拿着白布条到我面前,她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局促。
“丫头,入乡随俗,逝者为大。”老雷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我转身,白事会馆所有工作人员都白帽白腰带鞋裹白布。老雷紧紧盯着我,眼中零星的光跳跃着。我挽着岑风到大家面前,指着落阿三的女儿说:“我要她一样的。”说完屏声静气看着众人,手指攥的咯吱响,其实前方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好!”她说。
“对了,看我糊涂了,还有两辆货车停在路上。”老雷打岔道。
“你们看谁去接?”
“我……我们去。”落至十兄弟俩急匆匆跟在后面。
(4)平生第一次参加丧礼,老雷像守护一个调皮的孩子,不离开我左右。他怕我闯祸,他怕被人骂,怕被同行嗤笑,更怕我被欺负。
“偌大的落家庄,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逞什么强?”他在屋里来来回回,手指着我,气的“啪啪!”拍打桌子。岑风扶他坐下,又上一杯茶,怒气才消。
“我知道,但想着落……我爸爸也许希望看见我们在一起。”老雷沉默,摸着胡茬踱步到门口。
“我去找主事,看落家人什么态度。不要乱跑……”
“知道了。”我说,他走到门口扭头笑眯眯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发毛。
“别怕!阿姨是明事理的人。”岑风说,依偎在他怀中,冻僵手慢慢伸进他温暖的背“还好有你在。”
“我一直在,只要你需要。”
“睡一会吧,明天棺下田,还要忙。”
“你呢?”
“我不困,看着你睡……”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落阿三到我床前,他笑着说:我终于肯认他了,十几年让他介怀的一桩事终于圆满了。他说我很勇敢,他说他很想我妈妈,他说他相信我会照顾好妈妈的,他还希望我能善待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们都是可怜人……
“几点了?”我问,屋里很黑,一小撮烟忽明忽暗伴着几声咳嗽。
“你终于醒了,说一夜梦话,我还以为你见到什么脏东西呢?”
“没有,做了一个梦。”
“那好,走吧!”
“这么早?”我坐起来披上岑风的厚棉。“对了,他人呢?”老雷摁灭了烟蒂。
“他早就走了,开车去市里给你买棉衣,这么冷的天……”他打开灯,窗外密密匝匝的人聚齐在灵堂前,火把在风中摇曳。
“雪停了!”
“停了,就等你们了!”
“丫头,你可想好了。”
“落家不同意我们去……”
“同意了,她是很理智的女人,不多见。喝点热水,别着急穿孝服,岑风……”他走到门口,“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呀!”岑风带一身寒气进来,一大包衣服放地上,搓着手到我面前:“准备好了吗?屋外人都到齐了,这么冷的天。”
“买这么多衣服?还有小孩的……”我大概明白了,想给他捂手,他跳着躲开。
“昨天见梅姨和孩子们穿的都很单薄,就多买了些,一会你给她们送去。”一件长羽绒服扔给我,”这件是你的。”
“好暖和!”我歪着脑袋瞅他,“梅姨,叫的还挺亲的嘛!”
“对了,雷叔,你们都让我考虑一下,是什么?”他搓着手问。
“呵呵,孝服可不能乱穿,你昨天看见跪在右侧烧纸的男人吗?”
“嗯,落叔女婿。”岑风眸光一闪,狡黠问道,“我穿了?”
“好。”我替他整理好衣帽。
“那是什么?”墙角一根木棍上缠着白纸。
“从现在起,你……你们什么也别说,也别问,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时间快到了,送你爸爸上路喽。”有人敲门,“丫头,快去吧!”我和岑风到大家面前,梅姨微笑着整理我们孝帽,我看到她冻的红肿的手。
“等一下,就几分钟。”我拉她的手,右手牵着男孩,“岑风给你们买了厚棉衣,跟我进去换吧!”她眼中滑过一丝诧异,倏地雾气氤氲。
风停了,树上抖落的雪花落在帽子上,衣服上,脸上,冰冰凉凉。一行人走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双双深深浅浅的脚印。这让我想起第一次主动找他,也是雪天……
“又胡思乱想了。”岑风咬着我耳朵说。
“你们俩不要有小动作。”老雷呵斥道。
“没有。”我们摇头,他一会看我有没有做出格的事,一会交代接下来该做什么,注意什么,我烦了,假装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只得找岑风。
瓦罐用力摔到地上,男孩跪下来哭,哭声铺天盖地。岑风拉我,我们也跪下,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搀扶,踉踉跄跄跟着往前走。老雷一瘸一拐到我面前,偷偷竖着大拇指,我知道过关了。远远看见一群人哭喊着相互搀扶着过来,老雷瞅我,我没理,他走到岑风身边。我并不蠢照葫芦画瓢还是会的,到灵棚孝子下跪还礼烧纸磕头,几番下来膝盖受不了。
“妈让我给你的。”她比划一下让我塞在蒲团下面。
“你有没有?”我问,她摇摇头,又恍然若失点点头。“我不用,这件羽绒服很暖和。”我看这会也没人来,往她跟前靠了靠问:“你多大?”
“二十四,属兔。”我沉吟一会,“才二十三岁。”
“嗯,我们这里都按虚岁。”
“结婚挺早,孩子几岁了?”
“三岁。”她仔细看了看我,被我发现羞红了脸,民风这么淳朴吗?
“我今年28,还没结婚,你可以唤我姐姐……当然,如果你愿意。”
“姐姐。”她小声说。
“这个送给你,我新买的手机。”
“不……不要……太贵重了。”她瞥一眼手机盒,睫毛抖动一下,我握住她的手一并放在她衣服口袋里。
“华为的,不贵!”她红彤彤的脸上沁出了汗。
“好香呀!”
“你饿了吗?”她探头问,“我也饿了,叫娃去拿。”我头点的像拨浪鼓。
“让她们起来吧,跪长了膝盖受不了。”主事的慈眉善目,比老雷强多了。
“丫头,快来喝碗热汤暖和暖和。”老雷朝我招手。
“让开,真没礼貌,你媳妇可认我了啊!”
“我没礼物?”他眼睛弯了弯,儒雅外表下却有着不合时宜的举止。男孩缩在他身后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双漆黑的眼睛小心谨慎看着我。
“我去……”我看岑风,他嘴撇了一下,伪装成无辜的样子。
“拿来。”我伸手,他笑着掏出手机。
“给!”
“就这样走了?”
“大姐,你好!”他规规矩矩喊了一声,我仿佛听见了笑声,再看一个个悲戚肃穆的表情,见了鬼了。
“姐,我手机呢?”落至峰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他很像年轻时的落阿三,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单眼皮下一定有双温柔的眼睛。
“姐,别愣着了,我手机呢?”他伸手过来,我吓得后退一步撞进岑风怀里。他打开 落至峰的手,“你要几个?”落志峰抿嘴一笑躲在我身后,突然冒出来这么大的弟弟,我需要好好消化。
“吃饭吧!”梅姨站在坡上,温柔看着我们。
“时间很仓促,委屈你了。”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你们先吃着,我让橱子再炒俩个菜。”
“不用了,梅姨。”我拉住她衣襟,她低下头,我松手,“这汤很好喝!”
“姐,这是我们这里特有的山地羊……”落云举起勺子喂到男孩嘴中,看了看我说,“快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我正要喝汤却发现男孩目不斜视盯着我,落云放下勺子撇了撇嘴。
怎么回事,他目光有愁怨,难道,“岑风……”我大叫一声,他们几个跑过来,全都看热闹似的双手抱肩。
“我是你大姨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丝毫不示弱。我扔下勺子,故作生气的样子,他竟然把勺子拿起来使劲放下。
“小家伙,我哪里得罪你了?”他脸转到一旁不理我。我看他们三个憋的也很难受,一把夺过岑风手中袋子,推到小家伙面前,“给你的。”他快速抓住眯着眼睛撇了一眼,“大姨好!”清亮的嗓音让我心花怒放。
“看,谁来了,好气派的车。”
“戴老板来了。”我起身差一点碰到梅姨端过来的一盆羊肉汤。
“你们喝吧,落至峰,落至九你们跟我去接戴老板。”
“梅姨,先……”
“哦!我去准备。”
(5)
“小丫头,你这个……这个……”他上下左右打量我。
“挺合理呀!”
“戴总,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梅姨。”
“节哀!”他上前一步握住梅姨手。
“多谢戴老板,阿三他没有跟错人,让您破费了。”
“知道后我也很痛心,这么多年我们相互依靠 ,人人都说戴某供了一尊……”
“哎!不说了。都是阿三帮我,他才是我的佛,我的贵人。”他看着众人,“做房地产几十年,谁能保证手里干干净净。”
“我就能,因为我有落阿三,有你们落庄的老少爷们……”他越来越激动。
“戴老板,节哀!”雷老板一瘸一拐走过去。
“这位是?”
“雷老板,我雷叔,北城白事会……”
“丫头我知道了,幸会幸会!”
“天太冷,戴老板先喝碗热汤吧!”主事说。
“不急,先给阿三上柱香。”
“不过你们落庄的走地羊闻名遐迩,给我多备几只。”
“备着呢!”
“好了,没我们什么事了,刚才因为小屁孩,汤也没喝几口。”我说。
“都来吧,汤给你们热过了。”梅姨在围裙上擦手,向我们走过来。
“灵棚?”
“放心,有人在。”
“好!”她一直安静看着我们吃,我们也很懂事,一大盆羊肉汤连汤都不剩。
下午一直呆在屋里,小屁孩为了几块糖步步不离我左右,倒也有趣。
“石丽,戴老板要走了,你去送送他。”梅姨低头进来。
“热牛奶?”我抿一口,有点腥。
“羊奶,喝吧!他们都喝过了。”
“哦。”我端过来,闭着眼一口喝完。她笑了。
“丫头,我还有事,先走了。真的很想陪你爸爸说会话。”
“有你在,他应该放心。”
“他放心。”我笃定,戴总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怎么好意思,给这么多,太多了……太多了……”
“别假惺惺的,卡车都开来了。”我说,他睁大眼睛,气的吹胡子瞪眼,“我说丫头,你不能给我面子……”
“要面子,羊卸下来。”
“不要,不要,我走了。”
“交给你们的事情都能办到吗?”
“能!”几十个人异口同声。
“好,我等着你们。”他来到梅姨面前。
“嫂子,以后有困难尽管来找我,我是阿三一辈子的朋友。”
“谢谢!”
“走了,老雷头,有空喝酒。”
“好嘞!”戴总车渐行渐远,我有些感慨。
“丫头,我也要走了,这把老骨头不听使唤了。”
“你也要走?”我看他一瘸一拐过来。
“放心,等你哪天蹬腿了,我定会去烧三炷香,磕几个头 。”
“你……”岑风拽我。
“别,我就等她这几句话,加我儿子微信。”
“干嘛!”我问,他笑了笑,“不然,我死了怎么通知你。”
“好了,回去后去看你,买你最爱的点心。”
“这还差不多。”
“你也要走?”梅姨问。
“妈妈身体不好,她……”
“我明白,她也是可怜的人。
临走前我有几句话要说:“梅姨,我第一次见他时才八岁,我爸爸贪污判了无期,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孤苦无依。
“她没有你这么刚强,整天寻死觅活。”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竟然看见家里有了炊烟,那天落叔叔来我家修窗户,他很善良。”
“他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他从来没有背叛过您,一直以来都是我妈妈一厢情愿。”
“我和弟弟被他养大,被他的善良喂养。”
“很可笑我现在才知道。”
“我走了,以后会来看你们。”
“……”
“这车不错……”落至峰围着车走了几圈,“你喜欢?”他点点头,“以后我买车,也买这款。”
“好!送你了。”
“什么?”他睁大眼睛。
“送你了,驾驶证在车里,以后有不懂的可以找我。”
“梅姨,落云,还有大家保重。”
“为什么说谎?”岑风问。
“为了大家,不是吗?”他笑着点头。
“去哪?”
“接两个妈妈过节。”
“我的石丽懂事了!”
“才不是呢!”
“那可不行,你是答应我的。”窗外有蓝天,有白云,景色很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