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南的前一个晚上,在租来的三层小别墅里消磨时光。同行的三位姑娘在傍晚时分便结伴去了大理古城,微信里传回开心的傻笑,就知道是去了酒吧。有很多漂亮姐姐哦。她们说。哦,那你们多拍点照片,走近点拍,拜托哦。我说。八十一张,先付定金。好呀好呀,请找小L代付。
就这么逗趣,心里却觉得好无聊啊。
手里啃着西瓜,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旁的老夫老妻二人打情骂俏。
“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要结婚了。”我无缘无故就说出这么一句。
“唉?你不是刚才还说要做独身主义者的嘛?”那位老夫的妻Q说。
忽然觉得很忧伤,踩着楼梯一个人走到了楼顶。在此之前,经过了三楼姑娘们的房间,书包、化妆品、衣服乏力地躺在各个角落,黑暗中显得落寞。
楼顶上也没有什么,别墅前,视野两边的水杉树把远处的洱海挤得像一个丑陋的水洼,真是平庸又无趣。在脏兮兮的靠椅上躺了一会,抬头也没有星光。总应该干点什么吧?那么干点什么呢?我打开网易云,墨水屏影出一把色调贫乏的吉他,许巍的《温暖》。
心里忽然有了点儿冲动,去看看洱海吧!夜晚的,一个人的洱海。这件事情或许还是有意义的。
经过二楼,夫妻二人在房间里暧昧着听不清的话,从半掩着的房门向里窥探了一眼,小L斜躺在床头,不知道和哪个姑娘聊着特朗普和经济局势。
啊,各人都有各人的夜晚,而我的夜晚是漆黑的洱海。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屏住呼吸,轻轻地下楼,关上房门,我就一路飞奔。竹墙上的凌霄花好香啊。
快要跑到路口,发现远处路灯下站着三个围在一起玩手机的小姑娘,样子很像三只捧着坚果的松鼠。哦?原来她们已经回来了。我再次屏着呼吸悄悄地走到其中一个身后推了推她的肩膀“啊”地大喊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过了足足五秒钟,我听见背后终于齐齐地“啊”了一声。
“笔卒你!这么晚你去哪里呀?”声音很是遥远。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答,洱海是寂寞的。我十分帅气地往前走,心里默念:goodbye!
漫步在洱海边,远处的城市像一条暖色的光带。我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我不认识的姑娘。“这个人周身暗自流淌着一种剧烈而无言的寂寞,与我自身的那股阴郁气质恰到好处的交融在了一起。”然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二人眼神联结的那一瞬间就彼此懂得了。“啊!这一定是个不幸的人。不幸的人对别人的不幸是很敏感的。而且我和那姑娘对视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于是,从姑娘那硕大的眼睛里,眼泪也扑簌簌地涌了出来。”然后我们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相约跳海了。是为“洱海殉情事件”。
哈哈哈,那是太宰治的小说。事实上,我一个人呆坐在乱石上,望着平淡的水面,什么也想不起来。真实生活是平庸的,至少我的生活是这样。我不具备一个小说家的才能,这种才能使得奇奇怪怪的事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如果我在洱海边坐一晚上,除了感冒不会有任何别的事发生。像在上海的夜晚发生的奇遇,绝对不可能碰上第二次。
我站起身重新又在街边走着。迎面跑过一个中年男人,秃顶了啊,是被平庸的生活所折磨。看来我必须做点什么,没有奇遇那就创造奇遇,否则我的人生也要完蛋。
想到这里我立刻给一个姑娘发了微信。
“喂,出来喝一杯酒怎样?喝多少都没问题。”
“云南之行实在是没有素材,给我讲个故事吧,让我有点东西可写。你知道我是个作家。”
“怎样?一杯酒不行的话,给我一根烟的时间。”
“啊呀,不会抢你手机,我绝对是个善良的男人啊。”
就这么接连发了一条比一条虚弱的微信。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为什么每次和姑娘约上一面,最后都会这么狼狈呢?为什么每次都被当成卑微的求爱者?但是为了素材尊严可以丢掉,为了文学必须不择手段。文学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就没有文学。但我不是太宰治,会有女人主动送上门来,我的脸没有他好看,只有倒贴。伟大的作家不要害怕倒贴。
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我肚子有点儿疼。没关系,稳住。七姐告诫过的,对付姑娘手一定要稳。(七姐是某蛋糕店大美女老板娘,我每次去她店里买蛋糕送姑娘——前者必然倒掉,紧接着,后者必然跑掉。那是一家可怕的失恋蛋糕屋。)稳住。稳住。男儿的胸怀像大海,经历过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那笑容温暖纯真。如果过了今晚不回,就删了她,我哼着许巍的歌想到这里不禁骄傲起来。
其实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也是这样一个寂寞的夜晚,我独自坐在黄山某青年旅社的门口石阶上,心里倍感孤独。有一条流浪的白狗在我面前蹲下,看起来很想吃东西,可是又不敢靠近。我向他挥挥手,他又躲地更远了。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对人有了戒心吧。是不幸的生命。青旅的姑娘们收留了两只狗,一只瞎了左眼,一只不定时咬人。虽然白狗看起来要温良的多,可是再收留一只就太多了吧,白狗也很孤独,也需要疼爱。于是我手里拿着一打香肠,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食。门上的投影灯半个落在我的白色外套上,半个落在白狗脏兮兮的背上。如果店里哪个姑娘看到了门外的场景,一定会在心里说,好像下了雪一样啊!或许她会推开玻璃门,而当门上的风铃发出第三声脆响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和我说话。
当时我的脑袋里就是这种奇怪的想法。但是白狗吃完了我所有的香肠转身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推开门。我悻悻起身,踏上旋涡状的楼梯,准备回到我在三楼角落的房间。
“喂,是你在喂小白吗?”
我心中一惊,回头一看是在和我说话吗?吧台的长脚凳上斜挎着一个戴着红色贝雷帽的姑娘,而里面蜗着另外一个怀里抱着泰迪的姑娘。是哪一个?
“啊,是啊,他吃掉了我全部的香肠。”我茫然地对着那个方向回了一句。
“沾花惹草要负责啊。”
忽然很没来由的一句。
但我终于锁定了是红色贝雷帽。她正在以一种风轻云淡又暧昧不明的眼神微笑着打量我,那样子很像江湖大佬在戏弄一个高中生。
那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莫名其妙的就想逃走,于是赶紧把头扭回来,上了楼梯。我关上了房间的门。长舒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心跳加速。完了,我喜欢上她了。我这个愚蠢的男人哪,总是很快就会喜欢上一个女人。一只蝴蝶,一个蛋糕,一碗饺子,甚至只是一块被人嫌弃用旧了的围巾都会把我卷入强烈的情感之中。
现在我在洱海边等待,等待这个把我从孤独地狱中拯救出来,让我心怀感激的姑娘。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回复,黄色街灯下只有不时划过的出租车的灯影。压抑感又来了。我伸开两臂在空气中拍打,想象如果就在这时被一辆出租车撞倒,不管司机是喝酒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我就在这一刻转生为一只银翼夜枭,从车头漫飞如黑色樱花的羽毛中奋力飞起。这只鸟终于摆脱了这具牢房般的躯壳,而倒在地上的这具肉体也结束了它不得休憩的日子。它将在空中哀鸣,流下悲悯的眼泪,就这样和二十六年的宿主做最后的告别,而后欢喜,于夜空浩歌,向着那黑暗的洱海去追寻自己新的一生。
打开豆瓣,想写一首诗,题目是《笼中之鸟》,应该这样开头:折翼夜枭,生命短暂。于我所得,郁郁无他......
那个秃顶的男人再一次从我身边跑过。我退出了豆瓣。这个无聊的折返跑癖患者。如果他再从我身边跑过一次......跳洱海吧。
若是那样,也就不可能有这篇负能量小说,所以那头像上的红点终究还是亮了起来,就在我看着大叔丰硕的臀部渐行渐远之际。
“我已经在喝啦,你在哪儿?”
我的手指有些僵硬,那是因为过分激动,就像吃了十片舍曲林。
“大象咖啡馆”,发来一个定位。
一张照片,快要见底的酒杯。
这时候最好别说话。我扒上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了风中。确实是这样的。我将拥有一篇新的小说。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大叔奋力奔跑的样子亦消失在风中。goodbye!
“各位,我今晚不回来啦,不要思念我。”
群里的LM兄(也就是那位老夫)秒回:“艳遇啦?”
“因为这就是爱情。”
“成功啦?”
“姑娘请我喝酒。”
“加油!真棒!!!”
小L突然私信我:“笔卒兄,真有你的!”
“我学到了,以后10点多在大理街边等艳遇。”
“...”
“要不我现在就去街边。”
“......”
“太冷了咋办?”
“.........”
大概过了能有十分钟。
“笔卒兄,我已经在街上了,快告诉我你是在哪个地方碰到的?”
我心里忽然觉得莫名内疚,小L是我在云南形影不离的撩妹战友(虽然全部都失败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了他。啊,抱歉,我的好兄弟,这一段是我一个人的旅程。Goodbye。
出租车穿越洱海之上时,我抬头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座十分辉煌的欧式大桥。桥面两侧的有着浮屠状尖顶的小塔柱,在极为明亮的欧式路灯下很肃穆,海风吹过,塔间铃铛发出古老的回响,强烈的宗教气氛恍若一条朝圣之路。我遥望着远方的洱海,黑茫茫的水面上不染一点灯火。那一瞬间觉得洱海仿佛是一位神明。事实上,玉龙雪山也好,冈仁波齐也好,被人类所崇拜的种种神明,不正是自然本身吗?渺小的、富于幼稚幻想的人类,想要与苍凉伟大而默默无言的自然联结,就理所当然地把自然拟化为有人格的东西,献祭种种奇怪的东西,好像这样就能和自然搞好关系,求得伟大力量的庇佑。真是纯真得可爱。可是在玉龙雪山脚下兜售巾幡的纳西族人并不纯真,他们以此谋得暴利,一块薄布,借着所谓的“信仰”就可以卖出几十几百的高价,如果世上有神明的话,这就是最恶劣的渎神行为。真正的神,是公正的,是无私的,他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物种,他的博爱是无条件的。用一块写着奇怪咒语的破布就可以贿赂他给于行贿者特殊照顾的,那样的神比人类高尚吗?只许诺自己的门徒上天堂,只保佑自己的香客诸事平安,这又有什么伟大呢?真正的神明,保佑富人,也保佑贫穷的人;爱相信他的人,也爱不信他的人;滋养人类,也滋养一切非人的生命,真正的神,不是别的,正是大自然本身。而真正对神的虔诚,就是用勇敢的心探索它、用纯洁的心热爱它、用慈悲的心保护它的想法。而真正所谓神的恩典,正是大自然赐予人们内心中的那份喜悦和安宁。啊,我不愧是青年思想家。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是真正理解洱海的那位神选之子。我凝视着车窗外即将逝去的洱海,双手合十:神啊,请赐给小L大理最美的夜景,别叫他为没有姑娘而烦恼。
祷告完毕,我又傻傻地看着微信里的定位:“师傅,这座桥叫什么?”忍不住要笑出来。
“兴盛大桥。”
哦,很好,是一座值得被铭记的桥。这辆急驶的黄色小车,车上这个寂寞的青年,青年手里像星星一样闪着柔和微光的墨水屏手机,都应当被历史铭记。
停车的时候,道路两边的建筑物的风格已经变得与外界明显不同,似乎与大研古城气息一致。
“这里难道是古城?”
“对,这里就是古城区了。”
不是吧,没想到误打误撞还是来了,因为来云南的第一个晚上,在大研古城的小桥上重逢了两位虽看似易撩、然撩而不动的漂亮姑娘,(我们乘坐的是同一班飞机)这件事情激发了小L强烈的斗志,却对性格内向自卑的我造成不小的打击,一整晚没睡好,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搭讪技巧和脸型。所以那天以后对“古城”这种地方有点儿畏惧。
我犹豫着打开车门,如同一叶小舟跌入陌生的河流,非常的茫然。跟着定位怎么也找不到那家店。
“那个......请问‘大象咖啡馆’在哪里?”我找到路口一家安静的小酒馆,是叫“六月小妖”吧,说是酒馆,其实也就是一个窄小屋子,一个吧台,五六个人围坐着勉强挤成“J”字状的半个小圈。吧台后面的墙上有奇奇怪怪的彩色玻璃瓶。门口放了几张椅子而已。我越过“J”,向着吧台里的一位胖胖的大叔问道。
“别找了,就是我。”声音很像我爱罗的砂子。我颇感意外地把视线转回“J”,一个姑娘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我很友好地笑着。眼神娴静,衣着雅致,确实是个美人。可是,这怎么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江湖大佬的感觉呢?我一怔,忍不住“啊”了一声。
“请问是笔卒君嘛?你好。”
这种礼貌的感觉,也完全不对劲。“这......”我支支吾吾地说:“Mimosa?你,你好像和以前长得有点儿......”
“啊,我是她闺蜜。”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用手指指身边那位趴倒在吧台上的醉汉。钴蓝色的法式贝雷帽。帽子下面是已经完全和桌面黏合的脸。
“Mimosa?”一点反应也没有。“额,这是......”
“不好意思啊,她今天喝得有点多。”那姑娘(以下简称W)笑着,一面去摇Mimosa(以下简称M)。
没事,没事。我说。让她睡吧。
我看着墙上的酒品,打算先点一杯。这时候M忽然啪的一下站了起来。“啊!”我吓得往边上一闪,差点碰翻了一位小哥的酒。
“你......”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是一个邪恶的微笑。“你给我等会儿,肚子很胀我要去个厕所。”她夺门而去。
“我陪她去一下。太冷了,你先到外面坐会儿吧。外面有篝火。”W追出去的时候回头说。
我重又看着墙上的价目表,心情有点混乱。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还有闺蜜?在来的路上,我幻想了无数具有文学之美的重逢画面。那一定是个小酒馆,深夜昏暗的射灯下吉他手已经疲倦,若有若无地拨弄银弦,被拨醒了的灰蓝色的短毛猫在桌子底下伸了懒腰,碰倒了某个酒瓶在地上滚动,直到墙角擦过两朵无名的夜花,半开半残,而花朵上方空无一人的吧台前,一个女人一手轻轻托腮,一手夹持着酒杯,玫瑰色的光束穿过半空中的杯身发生散射,而其中一束微乎其微,正巧闪烁在她湿润的唇上。此时她目光忧郁,若是站在窗外看着,背影亦十分寂寞。然后,饮尽最后一口蜜色的啤酒之时,她所等待的那个男人就出现在了她身后......
真实生活是平庸的。我用力安慰自己。一股强烈的空虚涌上心头,有点想逃跑。无论如何,和我想的差太远了。不如就这样逃回去吧。要一个人对付这样的两位姐姐,我实在是不行啊。我紧张得直冒冷汗。
就在决定逃跑的一瞬间,老板娘把一杯黑啤递到我手里,我又“啊”了一声,实在是太冰冷了。我抬头看了一眼老板娘,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极为温暖的笑容。也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呐。唉,事到如今......我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要了第二杯便硬着头皮向店外走去。
我在篝火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大理的晚风从梧桐树下吹过,心里有点儿悲壮。
过了一会,W和M来了。
很惭愧,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她们两人坐下来说了什么。总之和担心的完全相反,大概是太紧张的缘故,我的表演型人格又出来了,不知怎么的就把W逗得噗笑不止。而再次出现的M完全像是没喝酒的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边上微笑。这样子真的像是淑女了许多。对了,M坐在中间,我和她闺蜜在左右两边,三个人之间都隔了一张椅子的距离,不过后来我借着一阵篝火的烟,把距离缩短到了半张。
“你怎么变得文静了许多?”我有点陌生地打量着M。
“哪里?我本来不是吗?”她皱了皱眉。
“我记得当年看到你,完全是个江湖大佬。哦,不是,江湖老姐。”
“谁是你老姐?叫姐姐。”
“哦,是。话说你多大。看起来不小了。”
“唉,你怎么什么都问啊。”她有点不耐烦了。
我这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经常能够把不喜欢的女孩子逗得大笑,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却表现得相当可厌,因为这样,我已经被好几个心爱的姑娘(当然她们并不爱我)删掉了微信。
“你什么时候来的大理?”W说话了。
“今天刚到。”
“真的?我也是。”W说。
“你从哪里过来的?”我问。
“北京。”“Mimosa来了一礼拜了,我过来找她玩的。”我和W就这么寒暄,比起M来,她似乎好说话的多。
“你一个人来的?”她问我。
“和朋友一起,只不过我脱团了。七个人,四女三男,其中一对是老夫妻。剩下都是单身狗。因为那两个人说要把狗带出来杀。哈哈哈。”我尬笑三声,发现一点儿也不好笑。
但是W又笑了:“那你还跑我们这里来......”
“身边的姑娘不好好珍惜,到处沾花惹草。”我转头盯着M,忽然找回了什么。她也转过头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你是发情了吗?”那样子就像一个会飞的女巨人低头俯视一只扑打着翅膀的小鸡。
“喂,你说话能不能......”
“我说,”她又瞟了一眼我停在嘴边的酒杯,“你能喝嘛,一会儿会不会发酒疯啊。可别干出什么丢脸的事。”
“啊?不,不会......”
“我很不放心你。”她面无表情又很认真地说。“唉,你一会回得去吗。要是知道你住那么远,我就不让你来了。”“刚才因为在喝酒,头有点儿晕,所以没回你微信。”“你也真是,那么大老远跑过来干嘛呀,还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搞得神神秘秘的。”
真的变温柔了呀,Mimosa。这时我才开始仔细欣赏她。篝火映照着的,是她藏在钴蓝色贝雷帽下的侧脸,鼻子小而精致,眼睛很是深沉,或许是因为走南闯北的阅历,又或许是年龄的原因,有几许沧桑又有几许江湖侠气,可即便是在夜晚,依然白皙,柔软,喝了那么多酒,只是微微有点泛红。棕黑色的毛呢风衣,不太破的牛仔裤,牛皮短靴,搭在二郎腿上的瘦削手腕处露出半个看不清形状的纹身。这种风格的女人,我很喜欢。曾经真的爱上过这样一个姑娘,那是我第一次为女人流泪。
太宰治曾说:少年们啊,无论你们今后度过多少岁月,都请不要介意自己的容貌,不要吸食香烟,若非节日,也别喝酒。长大后,请多加爱惜那性格内向、不爱浓妆的姑娘。
且不说太宰治自己就长得很帅,嗜烟酗酒,以至于酒精中毒。就说热爱抽烟、嗜好喝酒、性格大大咧咧的姑娘吧,其实她们也并非看起来那样难以接近,我觉得比起平庸的女人,她们要有趣得多,文学得多。而且我总是认为她们一定经历过什么伤心的事才会变成这样,更加值得被珍惜呀。
“喂,你想好了吗?”
“我还没想好,无所谓吧,或者去你们的青旅也行。”
“你想好了啊,我帮你问问还有没有房间。可是,”她抬头嫌弃地盯着我,“你这么晚回去不怕吵到别人的嘛。”
“那,那算了吧,我自己想办法。”
“我帮你问问吧。”她又低头看手机。
“别问了,他想和你们睡觉。”忽然哪里来了这么一句。
我们三个人同时回头,默默看着这个猥琐的窃听者悠然地从我们后面绕过然后走到我们对面,俯下身,往篝火堆里加了几块柴火。
“怎么啦?”他抬头很无辜地看着我们,“没事,你们继续,我就是来给你们加个火。”
说完,这个可怕的胖子又悠然地从我们身后绕过回到店里去了。
“老板,我们也是要脸的人好嘛,难道不用看看颜值的嘛?”M一边抖腿一边大声嘲笑。
“不是,你......”我感觉被冒犯了。我终于被冒犯了。
“怎么啦?想翻我一个白眼?”M笑得很开心,“咦~眼睛太小了翻不上去。”
“......”我绅士地微笑,心里产生一种幻灭之感,恨不得去死,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价值。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一直以为自己唯一的优点就是姣美的脸庞。我看着一旁安静而兼具知性之美的W,忽然觉得太宰治是对的。
“哎,你刚才还给我发了红包是吗?我就想知道有多少钱。”在来的路上,为了防止我的小说主人公逃跑,我确实使用了这种庸俗的战术,“你自己续个杯吧,等我一会儿。”我是这么发的。
“快告诉我能够续几杯。”
“七八杯吧。”我有点心不在焉,盯着火苗随口回答。
她吐了一口烟,又开始抖腿,“还好还好,幸好没抢。吃人嘴软。”这该死的香烟,我又原谅她了。
三个人围着篝火发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最后一直是倾听者的W说了一句“我觉得可以这么看一晚上。”我们就都沉默了。火焰哔啵哔啵地跳动着。
这是凌晨十二点的大理。
我忍不住抬起头仰望天空,看不到星星。吧台那边的酒客们在聊什么我也听不清。我又偷偷看了一眼M的脸,她确实喝了不少酒,这里已经是今晚的第三家了。她很疲倦,那种感觉配合着她那文艺复兴风格的衣着,让人觉着有点儿迷幻。脸颊边的头发有点儿小乱,在发丝间隐隐约约的,是一个奇怪的沙漏状金色耳环。
我回想起在黄山那个青年旅社的晚上。她是旅社的义工,那里唯一的调酒师。那天晚上我佯装房间太冷,拜托她帮我换一个被子。接过被子的同时我加了她的微信。
“啊呀,你就不会开空调嘛。”
“我鼻炎。”
每次加到漂亮姑娘的微信,心里就偷笑,在孤独的小床灯下,我一个人趴在窄窄的床上翻着她的朋友圈。那一开始确实是不小的惊奇,到后来简直变成了五体投地。和平庸的姑娘截然不同,既没有明星也没有美食,这个眉宇间有几分纲手模样的侠气女子,微信定位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国的地名,往后翻下去,依次出现了尼泊尔、巴黎、莫斯科、甚至还有刚果......啊,这里有全世界的教堂和湖泊!那一刻我发现自诩为游吟诗人的自己好渺小,有点不敢呼吸。一宿没睡好。说起来她也是火影迷。最爱的角色是同样嗜酒如命的女流氓纲手。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说自己在黄山的某块岩石上通灵出了一条蛞蝓。是的,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鼻涕虫。后来为了这个,我上山还特意去找蛤蟆,还恳求同行的姑娘一起找,结果姑娘无法忍受半路下山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一块猴石。“看,三代火影的通灵兽。”“哈哈哈哈哈哈。”“喂,Mimosa,如果我找到一只蛤蟆,你就为我调一杯酒吧。”“啊,我今天已经离开黄山了。”真可惜,看来不会再相遇了呢。
一阵风把篝火的烟吹向空中,小小的火星在空气中飞舞,还未落地就转瞬熄灭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在青旅是调酒师。”
“是呀,稍微会一点。兔子也会。我还教她了。”
“兔子也会?她说她不会呀。”
“那是人家不想给你调。”
“什么呀,她还送了我一罐酒好不好。”
兔子是那家青年旅社的2号店长,也就是那天晚上窝在吧台里抱着泰迪的那个姑娘。她也喜欢贝雷帽,只不过偏爱黄色。穿搭风格和M几乎一致,以至于我后来错以为是M回来了。我承认,我也喜欢上了她。那是我离开黄山的早上,心中忧伤,一个人坐在吧台的酒柜前面,手里翻着一本花艺书,是一位日本的插花家的摄影集。兔子在吧台里面低头整理着什么。我们中间隔了一排空酒瓶。我虽然是在看书,其实是在偷看她,我是个好色的男人,就是这样。啊,和M好像,可是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宁静,忧伤,就像那有着末路之美的荼蘼之花。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当时我正好翻到了荼蘼花。那种凄凉的白色,是夏天的终了。我正要翻页的时候,兔子就忽然给了我一瓶酒。“送给你。”
我几乎是一滴也不剩地喝完了它。喝完酒,我就表白了。对,我又表白了。
在回家的列车上,我收到兔子的微信:“你到家了吗?”
“不,我仍在穿山越岭,过了这个路口,我就将前往下一个村庄。”
“那个...其实酒只是顺手一拿,因为正好冰箱里多了一瓶......”很多省略号。
“我知道。”
“那个...”
“哪个?”
“糖我看到了......”哦,那是我在蛋糕店买的小熊。我是真的忘记在吧台上的。我心里很想笑,女孩子真好玩。
“你是小孩子嘛...来,快叫我爸爸。”女孩子...?
“爹。”
“好了...不跟你废话了,你快回家吧。”
“好。”
真是太没有文学性了。
“啊呀,你就拉倒吧,没可能的事情再怎么折腾也是没可能。”M忽然笑了一笑,“兔子跟我说,她既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
“难怪她不加我微信。”
“你怎么老想着加微信啊!”一阵风把篝火的烟往我这儿猛吹,呛得我差点要哭出来。
“因为他很寂寞。”我们抬头一看,又是那位猥琐的老哥。“来,这里有瓜子,边吃边聊好了。”他说着就自顾自的坐在了我们对面。
“啊,谢谢!”W接过一把。
“真好。”M接过一把。
到我这里只剩五颗,“啊,多谢小哥。”,拜托,这一段小说没有你的戏分,快走开啦。我看着椅子上安安逸逸的一大团,此时他正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似乎有点闪烁,我有点想打人。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小哥。”他莫名其妙的感动。他长得挺老的。“其实我是九零后。”
我吃惊了,尴尬地笑着:“唉,我就是讨好型人格,吃了你的瓜子就忍不住说假话。”
四个人都笑起来。
“那你讨好讨好我吧,平时没人讨好我。”M说。
“啊,”该怎么演呢?我表现出一副纯真的吟诗模样,“你可真美丽、温柔、优雅......”
“别整那些俗气的,我要有水平的。”我被打断了。所以应该换一副哀伤的神情,说,你可真是没有女人味啊。但是我说的是:“那就是你不甘于平庸,敢于选择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像风一样自由。”
“不,她甘于平凡。”W反驳我。
“对啊,我很平凡。”
完蛋,完全被胖子(下文简称P)搞砸了,我已经方寸大乱。
“你是不是不甘心平凡。”M问。
“当然不甘心啊。我的生活平庸得让我窒息,感觉活不下去了。”我说。
“见的人越多,越发现自己平凡。”她说话像个老婆婆。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现在很痛苦。找不到人生意义了。我找不到让自己觉得有意义的生活方式了。”
“我知道你痛苦,朋友圈天天发那些东西。”M托腮作思考状,“你是不是太敏感了。你学什么的。”
“文学。”
“哦,难怪。我有几个朋友也是这样,很敏感,我最近很喜欢一个词:钝感。我觉得这样对自己会好一点。”
“钝感?”我觉得有点儿无聊,叹口气小声道:“或许抑郁这种病就是会这样吧。”
“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像呀!”W看着我。“你的状态比我们还要开心......”
“他可能就是闲的,”M瞟我一眼,“是吧?”
在一旁安安静静的P这时说:“不,抑郁的人外表都是很开心的。”我忽然对眼前这个男人充满感激,忍不住喊了一声老哥。
“唉?怎么又变成老哥了?”W捂住嘴笑。
因为他这样说是正确的。这个旅居大理两年多的诡异男子,想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一人讲个故事吧。”我提议道。
“哪有什么故事啊,怎么老想着听故事。小孩子嘛?”
“可是我这次就是为了故事而来啊。”我看着M嗑瓜子的样子,“我真的很佩服你唉,我觉得像你这样生活真是太好了,永远在路上,就像许巍的那首歌,”“你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哈哈哈。没有啦。”
“话说你是经历了什么才选择这种活法呢?毕竟这得放弃很多世俗的东西,比如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家庭啦,还有很多。”
“干嘛非得经历什么呀。”M放弃了托腮思想家的姿势,往后一仰,自由地靠在椅子上,眼神忽然落寞起来。“一无所有呗。”“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就也没什么特别想干的事,想来想去,哦,最后好像旅行这件事是自己喜欢的。那就去做好了。”
“如果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会老老实实的上班。”
“真好啊。”我看着酒吧玻璃窗内彩色的人影悠悠晃动,感慨了一句。
“像你这样才好呢,一边上班一边玩,我看你也没少玩呀。”
“不,像你那样才好。我觉得人就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活得深刻,有意义一点,有话直说,想做就做。鸣人的口头禅哈哈。话说你不会是富二代吧。”
“我没钱——”她把声音拖得又扁又长,这沙质感,为啥黑暗系的姑娘非得是糙汉音?我对眼前的M产生了错觉,想起了一个陪我一起听许巍的姑娘。
“没钱你怎么坐飞机,你是蒲公英嘛?”
“对,我就是蒲公英。没钱有没钱的玩法。青旅可以做义工啊。包吃包住,话说你会不会做菜?”
“额...不会。”
“洗碗呢?”
“会...会吧。”
“你一男的就会洗碗估计人家也不要。喂,你真的会洗碗吗?看你这文绉绉的样子。”
“会......不会?”我最后一点自信也没了。除了脸长得美妙,我另外一个才能大概就是洗碗洗得干净,宛如艺术,每每欣赏那些闪闪发光的盘子,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相当有才能的艺术家。Mimosa呀,你知道女性的温柔是什么意思嘛。
“唉,别纠结了,你就变得和我一样不就完事儿了。”
“辞职吗?那我感觉世界都要崩塌了。”
“没那么严重的,你可以辞了感觉下。”风轻云淡。
我把手靠近火堆,暖暖的感觉,心里有点儿触动。其实我也一无所有。那份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只不过是被动接受、默默忍耐的工作,本来就没有让我感到拥有什么。为了维系这份工作而荒废生命,每每想起就令我痛苦万分。当初为了治病而投入工作,如今病症却因之而更加严重,完全忘记了所谓“快乐”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我只是勉强的笑着,装嬉皮,假装自己在上班。人,只要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不,只要不做自己喜欢的事,都是对短暂生命的不负责,都不可能开心。可是要放弃,又不能下定决心。啊呀,我的问题在于讨厌一切上班,没有任何想从事的工作,又不得不。我有自己想做的事,可是那不能给我带来一分钱的收入。
“那么你们呢?你们又是因为什么?你们是在寻找什么吗?”我把目光转向W和P。
“啊呀,别老把自己往人家身上套,干嘛非得寻找什么呀。”又被M教训了。
“是呀。”W有点儿难以理解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是觉得能让自己高兴,旅途中的某些瞬间就会让我觉得:哇,真美好。比如吃到一种有趣的食物或者看到什么,就像我来大理,在洱海边吹吹风,喝一杯鲜奶,就是觉得很舒服。”她说完又自己笑了起来,“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奇怪的,可能我们经历的不同,我能理解你说的那种感受、你的状态,但是我没有得过抑郁,所以说我很难做到‘共情’。”“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这个我们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对了,给你看看我们在洱海拍的。天空之镜。”
那是一张让人无法忘却的照片。
洱海像巨大的镜面一样展开,以惊人的对称的方式把天空和云朵复制了下来,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无的蓝色,应该叫做爱丽丝蓝吧。我脑海里立马出现了一副画,“啊,这个很像那副......很像是莫奈的,叫什么来着?”我按着脑袋,三个人都静静地等着我。
“啊,完了,忘记了......”
M嗤之以鼻。
后来回到家我再一次找到了那张画,《普维尔的海边》,才惭愧地发现二者其实并不相似。同样是临摹,莫奈的镜面是磨砂的,而洱海却是无比澄明,完美的对称在莫奈的画里也朦胧近乎没有,另外海面的用色蓝蓝绿绿不甚和谐,看起来就像浮了一层污染物。幸好我忘记了。在神明一样的洱海面前,莫奈还是略逊才华,在美的领域,人类最杰出的艺术家也不能够超越自然啊。
我看着对面的P,此时他正手持铁钳往火堆里拨弄着什么,火星子溅落在我的脚边。“你呢?老哥。”
“对啊,你呢?”W和M也很好奇。
“别,叫小哥就好了。”他尴尬地笑笑,沉默良久。“我很喜欢一句话。”
“什么?”
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不会吧,难道也要给我看洱海。这一次我最好别说话。“这是我朋友圈上的签名。”W接过手机点点头,M接过笑了笑,到我手里,“The Journey is the ......”“the......”“......”
“额,请问这个单词怎么念?”我高考那年因为抄了一篇范文考了138分,从此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就再也没有听过英语课了。报应。
“reward。”P。
“啥意思?”
“回报。”
“旅途就是回报?”
“对,”我把手机递还给他,“这是乔布斯说的。我很喜欢。”
“The Journey is the Reward......”我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心情茫然。他们三个人看着篝火,开始闲聊起来。好像说到了佛教,斋饭,啤酒,还有诸如酒吧音乐之类的东西,硬核金属,民谣?还有一个大理的小作家,来古城签售,她有很多故事。反正我都记不太清楚了。M和W两人还唠了很多旅行的见闻,提到了尼泊尔的某个湖泊。
“那个湖的蓝色我超喜欢,就像宝石一样然后有一点点的透。”
“我印象最深是......(抱歉我没听清),那个比洱海漂亮。”
......
街对面的音乐酒吧爬出了醉了酒般的吉他揉弦声,歌手已经不再歌唱。一个姑娘从门里面走出来,两个男生左右搀扶着,她回过头,不知道对里面骂骂咧咧些什么。路边一排摩托车边上,姑娘一个人蹲在那里呕吐。过了一会,又走过一个姑娘,使劲地拽着一条狗,嘴里喊着:你他妈,你他妈的给我过来......
我站起身,走到街对面,悄悄地观察她们,想要采录一点素材。又觉得很无聊,这样的酒吧并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这里面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对喝酒没有兴趣,之所以很向往酒吧,那是因为在寻找。我在寻找一家酒吧,它叫“Bar Lupin”。那儿没有刺眼的射灯,没有很贵的酒品,或许有一个乐队,但绝对不会太吵,什么也没有也没关系,总之酒客里要有太宰治,坂口安吾,还有织田作之助。那样的酒吧,喝不喝酒根本无所谓。在一个斜阳的黄昏,晚霞像眼泪滴落在樱花树下,我走进一家酒吧,走进去就能碰见这些颓废的作家。
我悄悄拍下了对面的“六月小妖”,那堆篝火,那些人们。啊,大理之夜。
我走回她们身边时,P已经回到店里去了。M和W都有些困倦。
“谢谢你们,让你们陪了我这么久,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请你们吃点东西吧。”
“不用啦。”“真吃不下了。”
“可是我会觉得很不安,怎么说,亏欠感,毕竟没什么交情。”哎呀,我这一紧张说的是什么。
W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请你不要有这种想法,我们今天在这里完全是自愿的。你不要有负担。和你交流我们觉得还挺开心的。”
“真烦人,别和他说了。”M转过头斜睨着我,又开始抖起了二郎腿,“过了今晚就删你微信,现在命令你给我闭嘴。”
你这个女流氓。我在心里偷笑。“你是认真的吗?从前有两个姑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后来呢?”W问。
“我先动手了。”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你没有女朋友吧?”
“额......”
“找个女朋友吧。”W语重心长,像个女先知。“找个女朋友,你事情就会很多,不会想有的没的。你要考虑很多别的问题了。”
“姐姐,那估计更烦恼了。”
这个总是莫名奇妙被拒绝的男人,如今对女人已然有了敬畏之心。怎么才能有个女朋友?女朋友到底是要干嘛的?所谓谈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为什么要结婚?有什么必要非得生下孩子?实在是一窍不通。
“比起女朋友,我更想要很多女性朋友。”
三人又大笑起来。我说的可是真话。
我把空酒杯还给老板娘的时候,墙上的古钟已经走过了两点。老板娘接过酒杯,小声对我说了一句“加油”,又恢复意味深长的温暖笑容。
“再见!”我羞愧得低下了头,慌忙跑到了店外。
两位老姐已经手挽手搀扶着走到街对面,我回头看了一眼,“六月小妖”的昏黄灯火很是温暖,P坐在吧台里向我挥了挥手,又管自己喝起酒来。这个对古城的每一家酒吧都了如指掌的孤独男人,让人无可奈何的窃听癖患者,不知道又要去哪里继续他的旅途。
再见。愿乔布斯陪伴你。就像太宰治陪伴我一样。
我和W还有M拐入一条狭长、昏暗、已经没有了日间喧嚣的街道。W和M一右一左走在前面,悄悄地说些什么。我呢?我既不能走在M左边,更不能走在W右边,无论走哪边都很尴尬,于是我决定尾随,但又不能贴在人家身后吧,所以最后以一种非常奇怪的距离不近不远地跟着她们。两位气质凛然不同的美人,一个面露尴尬的瘦削男子......坐在路边的饮酒者想必正在议论着我。(后来发现确实如此)我把手插进口袋,仰起头假装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夜空。然而根本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太宰治在《富岳百景》中这样写道:“新田与名叫田边的擅长短诗的年轻人,都是井伏氏(太宰治的文学导师井伏鳟二)的读者,也因为有这层关系,我与他二人感情最好。曾经有一次请他们带我前往吉田,那是个狭长得吓人的城镇,有山麓的感觉,是个被富士山挡住了太阳、风吹,像长长延伸的枝茎一般,昏暗而有点寒冷感的城镇。 ”
这条长街,如果说是“长长延伸的枝茎”的话,那么街边酒吧的散落的霓虹就是一小簇一小簇的会发光的彩色果实吧?街边的行人和坐客,是茎叶果实上的小瓢虫?那么花,花又在哪里呢?不过,比起“枝茎”,我倒觉得自己身处的这条街更像一条河流,古老、狭长、略微曲折,河水其实很浅,一望而知底也。虽然昏暗,但是却在心里给人以明亮、温暖的感觉。两边的酒吧和民宿很像两排搁浅着的船,像结束了环球旅行后归来停泊于此的神奇飞屋。来自五湖四海的旅人,于其内或饮酒,或休憩,或静静读书,或放声大哭。
那对闺蜜在街中间慢悠悠地踱着步,就像在淌水,这时候应当有一群绛红色的小鱼从她们脚边游过。看着她们的背影,那一瞬间我真的有点儿感动,掉眼泪的话就有些矫情。漂泊无根的双生之花呀,一朵生长在极寒的东北雪岭,一朵生长在繁华的汉江之畔,如同无比自由的萍草之花,此刻慢悠悠地溯流而下。
七八个男青年在街边的路灯下围坐,长发比我还颓废的吉他手唱完了一首歌正在休息。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姑娘,我匆匆看了她一眼,她也正抬头看着我。大大的黑框眼镜有点像阿拉蕾,微笑着的脸却十分的秀气。我又一次回头,他们身后是一扇奇怪的铁门,像是学校的样子。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M停了下来转过头,“额,找不到,不对呀,我记得是在这里的。”因为我想要听民谣的缘故,M便带着我去找一家叫做“风灵”还是叫“零风”的酒吧。没想走到了尽头,这个笨蛋却忘记了。
“喂,姐姐你可真是不可靠。算啦,我回去好了。”
“那么晚打不到车了吧?你要不和我们回青旅吧,这样明天还可以和我们去吃个斋饭。”
“明天吗?可是我明天下午可能要回丽江机场了。”
“那可能来不及,我们起床估计都快下午了。我们到时候叫你吧。”
“好啊。”我想起嫂子Q在来的路上对我说:笔卒啊,到时和我们一起回去还是怎么滴?如果你有艳遇的话,可以留下来,我们先走好了,反正你有五天假期。
玩笑真的会变成现实唉。果然要这样干嘛?留下来,留下来吗?这样很不地道吧。
我跟着M和W继续前行,心里很是犹豫,如果去青旅的话,我自然要去吃斋饭,那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吗,所谓的艳遇,而且竟然是一次艳遇两个......
我绝对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那天晚上我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怎么想怎么后悔的话:“算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回去听他们唱歌。”我看着W转过来的有点儿疑惑的脸,“这次来大理,我一直想在酒吧听一首歌。不然会很遗憾。”
“哎?这么晚了,还要去吗?”W。
“嗯。”
“那好吧,尽量早一点,要锁门的。”
“好。”
“Mimosa,下一站去哪儿呀?”这姑娘好久没说话了。
“我四月回家上班。”声音像一堆软绵绵的砂子。
“啊?上班?”
“喂,你不是没找到工作嘛。”
“哈哈哈,她醉了都快睡着了你看。今晚喝了好多好多。”W笑得很开心。“那么青旅见。”
“青旅见!”
在这条河流的尽头,狭长的灯影里,我目送着W和M互相搀扶着向远方消失的背影。像两朵花,小成了两粒种子。回想起来,那真是安静到没有一点儿声响的夜的河流。
悠悠青萍,溯流而下。
众花烂漫,恰不如它。
唯以热爱,漂泊天涯。
唯以寂寞,青旅为家。
悠悠青萍,溯流而下。
知不可留,黯然神伤。
江湖再见了,M,W,漂泊的双生之花。Goodbye!
小说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让我们一起前往凌晨4点的洱海,下面记录的是我和阿拉蕾(以下简称A)的对话。
A: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看你送两个姑娘回去了呀。
我:“额,这个......我们其实不熟,没什么交情。”
A:“唉?你们就什么也没干吗?”
我:“额,这个......什么也没干。”
A:“哦,我信了。”
我:“......”
A递给我一罐啤酒:“我请你喝,没事。”
我:“不了,我不喝酒,谢谢。”
A:“啊呀,小哥你怎么这么文静,必须要喝点酒才行呀,你刚才喝点酒不就成了。”
我:“额......其实我是来取材的,那个...我其实是个......”
我看了看身边的这伙青年,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貌似都很像隐居的大艺术家,忽然觉得很惭愧,“作家”那两个字没敢说出口。那是在洱海边,七八个青年人围坐在一起搞街头音乐的凌晨。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因为当我悄悄告别了M和W以后,回到这帮街头艺术家的窝点,却发现人去酒瓶空,一问才知道古城区的警察和城管以“噪音扰民”的名义把他们给驱逐了,哈哈哈,于是他们流浪到了洱海边上。而我这个附庸风雅的无聊之人就这么跟着到了洱海边。那真是漫长的寻找。我发现他们的时候,还是A先认出的我,她热情得邀请我坐下,热情得让我误以为是春天,我大言不惭地推开他边上的男生,夹到了他们中间去。A一上来就问了我无比尴尬的问题,一伙人都静下来等着听我的故事。哪有什么故事,没有没有,我说。局促慌忙之中我赶紧扫了吉他包上的二维码,打赏了十块钱后恳请长发颓废男先唱一首歌。
“唱什么?”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就唱《那些花儿》吧。”拜托,不是说好打赏可以点歌的嘛?
一众人合唱完朴树听了会流泪的歌后,A又要我讲故事,我绝望之中再次打赏了十元,拜托唱一首《生如夏花》吧。
“额......这首歌太老了吧。”这位脸长得很像阴暗版贾宝玉的长发哥说着,拿起拨片和边上的长得很像瘦弱版宋冬野的手鼓老哥合了一段旋律,我激动得眼睛一亮,“啊,这个太老了,不会。”他们放下乐器自顾自喝酒。
我和A挨得很近,她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吞酒,那声音也像某种乐器,是喉管乐器啊。也是个可爱的女流氓。我发现自己又要喜欢上一个人,觉得内心好空虚,就在那时从人群中站起身,一个人眺望着洱海。
洱海黑漆漆的,像一块寒冷而巨大的颜料,如果是M的话,画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还没看过她的画呢。她其实是个落魄画家。为什么要加上“落魄”二字呢?因为我又在把自己往别人身上套了。
“你会画画吧?”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非常吃惊,那大佬般的腿也不抖了。“哦,你看我朋友圈了对吧。”她又开始抖腿。
“不,没有。会画画的女人我能感知到。我能嗅得到。”
“切。”
“我的梦想本来是成为画家好嘛。如果不是因为......”
“对了,如果你那时候拒绝了我的话,我想我会跳洱海的。”
“真哒?”W非常兴奋。“你什么时候跳?我想开个直播。”
“What?”
“她说开直播。”
“What...Fu......”
“我看到别人痛苦就很开心,哈哈哈,是不是有点变态。”知性的W啊。
“简直渣女,要不加个微信吧。我现在还没想好,哪天给你发消息吧。”反败为胜的时机。
“不用,你告诉我就行了。”可恨的M,她打了个哈欠。
就这么吹了一晚上的海风,我们一群人都疲惫不堪,等到遥远的海面(姑且称之为海面)浮现一团微弱的篝火之时,才知道那就是日出了。远处的海岸线上,低矮的建筑群都有些发白,像是一层薄薄的泡沫。微寒的海风吹起一群鸥鸟,飞行路线乱七八糟,像是根本没有睡醒的样子。拜托,请优美地飞翔吧,大家都没有睡觉好嘛。这是六点半的洱海。我寻找着我们自己那幢小别墅的方向,应该是在洱海公园附近吧,谁知道呢,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小L昨晚过得怎么样?老夫老妻呢?还有那三个小姑娘一晚上又在折腾什么呢?不会是在对着酒吧里偷拍来的小哥哥的照片傻笑吧。傻了吧唧的。我在环海西路的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A也这么走着。两个人都看着海面好久没有说话。还是我先开口了。
“真好啊,要是杭州也能够找到你们这样一群人该多好呀。”
“杭州没有嘛?”
“没有,至少我从来没看到过。不过,就算有估计也会被弄没的,杭州城管比大理凶残多了。”
“哈哈哈,是吗?”昨晚,A给我讲过她智斗古城区警察和城管的英雄往事。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大理最著名的街头艺术家的文艺圣地——大理四中,而那条河流样的诗意长街,就是传说中的“人民路”。
“不过有你在的话,估计城管也不敢拿你们咋样。”
“哈哈哈哈哈。你过分了。”
“唉,加个微信吧......”我刚掏出手机,却看到霞光闪耀的宛如艺术品般的墨水屏幕上不合时宜地蹦出了“LM兄”毫无艺术性的“花伦”头像(请回忆《樱桃小丸子》)。
“喂,笔卒,在哪儿呢?昨晚怎么样?”
“额,L...LM兄。啥,啥事也,也没有。唉。”
“哦?那还想有什么事。”语气怪怪的,“那个,玩够了就快点回来啊,我们中午要出发了。”
“啊?这么快?”
当回别墅的出租车再一次开上兴盛大桥,我才发现A的微信根本就忘了加。这次是真正的“say goodbye”。洱海啊,真是蓝澈心灵的早晨,这样的存在,是绝对不会输给尼泊尔的无名小湖的。我拍下一组极具流动感的照片,传给了一位失散多年的姐姐。然后点开M的头像,“Mimosa,谢谢你们的陪伴,云南之行我已经得到了非常好的素材。江湖再见!”拜托,请不要回复。退出微信,我打开网易云,当那少数民族的鼓点汹涌地泛滥在车内,我打开车窗,强烈的海风猛地灌入,那感觉真叫人窒息。
我看着曾经在列车上和小L一起唱过的歌词(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洱海),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最后回望了一眼,轻轻说了声,Goodbye!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
痴迷流连人间我为她而狂野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再回来
不虚此行呀不虚此行呀
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
花絮
在丽江机场因为飞机安检而滞留的那个夜晚,小L告诉我,昨晚真的有一个姑娘加了他的微信,那是凌晨三点。“笔卒君,为了这件事我一整晚都没睡,”他很悲伤的对我说,“我还以为是你想给我一个惊喜,把我的微信给姑娘了呢。”“我想你不会丢下我吧。”
“啊?真的有这种事吗?”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真的假的。”
是真的,他把微信给我看。“可是我通过验证以后打了招呼她一直没有回我。”
“小L啊,我不是说过,如果真的有艳遇我一定会把你丢下自己一个人去的。”我说,“我没骗你吧。”
“是的,你没骗我,现在我信了。我的心,现在只能用周杰伦的那首歌来表达。”
“什么歌?”
“《倒带》。”
“没听过哎。”
“心碎了一地,要怎么拼凑回去。”他一边唱着一边通过了安检。
我这种人,居然也会有一个那么纯真的朋友,我想,那一定是洱海的偏心的祝福吧。洱海啊,你为什么送给小L一个性格那么内向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