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年底，我在刘大哥的串吧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跨年夜。
那天晚上，一大桌子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王大夫就是其中之一。那天我们第一次见，他好像刚刚结束了上一顿酒局，踱着方步悠悠哉得走了进来。王大夫刚巧坐在我斜对面，我礼貌性的冲他笑了笑，熟料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眯缝着小眼睛，指着我的牙笑呵呵哒说了四个字：“四环素牙”。我听后有些吃惊，有点尴尬。心想：“这位大哥是哪来的“且”呀，素昧平生，也太耿直了吧，莫不是揭老底战斗队滴？”但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假装不动声色的笑了笑，不过下意识的闭上了嘴。“不能让大家虎视眈眈滴盯着我的牙瞧！”
席间，大家觥筹交错，举杯换盏，庆祝该死的2020终于结束，王大夫侃侃而谈，一听便知是老北京。谈话中，得知王大夫是龙翔路朱晓口腔诊所的牙科大夫，和刘大哥是发小儿，有50年的交情了。
我和四哥七哥早是刘大哥店里的常客，刘大哥相貌敦厚，为人谦和质朴，滴酒不沾。王大夫能有刘大哥这样的发小儿，想必为人也不错吧？萍水相逢也是缘分，缘深缘浅谁知道呢，相比疫情谁还在乎四环素牙，戴着口罩五环素牙也看不见啊。让疫情和四环素牙都见鬼去吧。我暗暗祈祷。
二
2021年来了，疫情还是相伴而来。转眼到了仲春四月，四哥在峨嵋酒家组局，我又过去蹭饭。饭桌上的人我有一半不熟悉。可一眼就认出了王大夫。他也一眼认出了我，不对，是一眼认出了我的牙。他依旧跟上次一样一样的眯缝着小眼睛指着我的牙笑呵呵滴说：“四环素牙”。
“从上次见面到今日重逢都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大哥依旧抓着我的小辫子不放，啥意思？”我又笑笑没说话，内心尴尬小情绪却加重了：“干嘛见我一回就说一回四环素牙呀，我自己都忘了这事儿啦，知道不？您这是要给我治牙的节奏吗？”我只顾低头吃饭，王大夫仍然眉飞色舞的神侃，时不时与邻座白衣大哥你一句我一句滴互怼，抬杠。
这次的饭局，包括王大夫在内一共四位牙科大夫。于是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夫们纷纷酒桌上会诊，充分进行了多个方案的分享。有建议贴片的，有建议做牙冠的，有建议三到三的，还有建议八颗牙的，更有在旁敲锣边建议做满口牙的。我听得云里雾里，安全不懂专业术语，正在脑海里盘算换一口大白牙该花多少银子时，跟王大夫互怼的白衣大哥开价了：“贴片三到三，*&%￥#.#￥......”按说这个价钱在口腔医院实属正常，四哥正要替我具体问问，这时，王大夫站起了身， 打断了白大夫的话：“啧啧啧，你说你这人，有没有点真格的？你到没说八万一颗牙呢，都是朋友，你黑谁呢？”然后冲着我努力睁大了小眼睛，举起了酒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道：“妹妹，我给你做，免费哒！”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一刻，他的目光炯炯，像是见到了亲妹妹一样的和蔼可亲。
白大夫一听“免费做”三个字，咯噔就把杯子里的黄酒一口焖下，不停的嘬着牙花子，内心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面部却是平静如初。王大夫并未顾及白大夫的尴尬与无奈，一个劲儿的拍着他的肩旁，急不可待的说：“那黄酒你别喝了，上头，你别喝啦，给我留点儿！”白大夫根本不听王大夫的劝，一下子把剩下的黄酒都倒在了自己的酒杯中。
此刻，他的心情一定比我听“四环素牙”时的心情深重和复杂得多，他和王大夫是20多年的老朋友了，俩人见面特别有趣儿，逢酒必怼，别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俩是话不投机万句多。可今天的大场面真是让他栽了面子，这率真的王大夫还要跟他争酒？没门。白大夫终于憋红了并未喝红的双颊，红酒，白酒，黄酒一股脑的酎进肚子里，后来出门还栽了个大跟头。
“啊！啊！啊！神马神马，免费做牙？”我立刻有被大馅饼砸中脑袋的眩晕，仰头望了望天花板，连珠炮的点点头，裂开了四环素牙傻笑。还是四哥境界高，举起酒杯向王大夫敬酒，真诚的说：“王哥，这是我妹妹，该多少钱是多岁钱，哪能免费呢。”我这才缓过神来，连连道，是是是。
三
再见王大夫，不，再次见到我王大哥，就是去朱晓口腔门诊医院了。这家诊所位于海淀区龙翔路19号院2号楼一层底商。诊所门脸不大，朴实无华，很亲民，接地气。周围的居民百姓，附近的大爷大妈，还有不远处干休所离退休的老干部，牙口不好都来这里治疗，久而久之还成了诊所的老朋友，没事儿也过来聊聊天，或者介绍病人来诊所看牙，诊所的口碑特别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貌似不起眼的一家口腔诊所，看过的病人不计其数，名人明星，三教九流，都来这里看过牙。
王大夫绝对是被牙医耽误了得相声表演艺术家，他身子骨单薄，眼睛不大，喝不喝酒都能说会道，风趣幽默，言谈举止特别像相声大师马三立。他出身牙医世家，老父亲是北京知名口腔专家，今年九十高寿了。王大夫在老爷子言传身教下自然而然地传承了这门手艺，二十年前毅然从大医院辞职，与朱晓大夫共同创办了这家民营医院。朱大夫不仅医术高超，更是一个有故事的男童鞋。当年与羽白大大同在延安插队，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在医院不起眼的角落挂着他们年轻时的合影，可见朱大夫是个有内涵很低调的老前辈。蒋大夫是一位专业度极强、对病情判断精准、治疗细致入微的女大夫，退休前曾是北京口腔医院的业务骨干，每周只来一天，她门诊的这天，病人络绎不绝。蒋大夫文雅、知性、歌唱的好，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宋老师曾是甘肃女篮的主后卫，虽早已不再打球，可举手投足都彰显着运动员的气质，敏捷与麻利。有了孙女后，她只能周末来诊所发挥余热。
这几位大夫错峰上班，我去的次数多了，与他们都有了交集。王大夫工作兢兢业业，细节上一丝不苟，与喝酒时的状态真是判若两人，我在每一次看牙中都不由自主的为之惊叹！
四
五月，入夏。
天气没有往年炎热，早晚有些微微凉。街上的小伙子大多穿上了短袖T恤，大裤衩子，夹脚拖拉板儿。还有很多人没有褪去春装，圆领衫外罩着一件薄薄外衣。穿着虽是五花八门，脸上却整齐划一的戴着医用外科口罩，目光中流露出无奈和茫然。
印度变异毒株给世界蒙上了阴影。国内稍渐好转的疫情，也被云南，安徽的新增案例打乱了节奏。北京重新开启防护措施，严查从疫情严重地区来京的人员。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王大夫约我去诊所正式治牙，之前我在诊所咬过一个牙印。到了诊所，正见朱大夫一手叉腰，一手挡住大门，敦促一位中年妇女扫描健康码。
“我就住在附近，顺路过来，您看我这牙疼，吃不了饭。”中年妇女说着摘下了口罩，歪着头张开嘴让朱大夫给看看。“就这儿，就这儿。”她用手指着嘴里的坏牙。
“口罩戴上！扫码，先扫健康码！”朱大夫义正词严，疫情期间容不得半点马虎。
王大夫正在给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大爷看牙。只见他扭过身对朱大夫竖起了大拇指。一见我来了，笑眯眯的说：“天儿热，你先坐那歇会儿，我给这老爷子快看完了，你先稍微等会儿。”
“不急，不急。”我没马上坐下，环视着四周，看着挂在墙上的老照片。照片是朱大夫、王大夫与张T林、林Y健等明星年轻时在诊所的合影。王大夫小眼睛炯炯有神，留着大背头，身穿白大褂，白大褂虽遮住了里面的上衣，但遮挡不住腿上穿的那个时代流行的大喇叭腿儿牛仔裤。
“得嘞，得嘞，老爷子，今儿个晚饭您吃着就顺口啦......我给您送出去，您闺女在外头等您呐。”王大夫推着轮椅将老大爷送出门外，给老爷子鞠了一躬，笑呵呵的拜拜手说：“老爷子，回见了您呐”。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跟我说：“你渴了自己倒水，我抽根烟咱就开始，准保给你牙做的漂漂亮亮哒。”
“这老大爷看着得有七八十岁了吧，怎么不让老大爷躺在牙椅上看牙啊？”我好奇的问。
“老爷子都80多岁了，退休前是卡夫酸奶公司的总工程师，闺女给推来的，我看老爷子走路费劲儿，诊室那还有个台阶，就让老爷子坐轮椅上别动，我出来看就成了。”王大夫嘴里叼着烟，甩着胳膊跟我叨叨。
“刚才那女的我让她扫健康码，她说家就住附近.......结果一扫码，她前几天有去云南的记录”。朱大夫扽了扽脸上的口罩、嗓音洪亮的说。
“云南最近疫情正严重呢！”我顺口搭了一句。
“是啊，我给她轰走了，回家隔离去。”朱大夫往手上喷了好几遍酒精消毒。“你一会儿用我那台牙床给赫然治牙吧，我那个水冲。”
“不用，我们不用，您那个水龙头太冲了，水一喷出来，哗哗哗，跟下雨似的，我们还得穿雨衣。”王大夫捋了捋大背头连说带比划，好像身上都浇透了。“朱大夫坚持原则，来诊所看牙不扫码，不登记的人，他都给按在门口小桌子上强制登记，要不不给看。只有他能对付，我们不成，老不好意思。”王大夫戏谑的拍着朱大夫马屁，又笑呵呵竖起大拇指给朱大夫点了一个手工赞。朱大夫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王大夫的套路，不为所动，潜台词就是：“我们共产党员不吃这一套”。
接着王大夫一本正经的对我说：“赫然，我把今儿下午的患者安排到明儿个去了，一会儿我就踏踏实实给你弄，咱俩得照着八点见。”
“啊，要用那么长时间啊，一般看一次牙也就一个多钟头啊。”我一看表还没到三点，听了有点头大，没承想工程这么巨大，都这个岁数了还臭啥美，我是不是有点冲动？
“人家口腔医院一天接待好多个患者，可不就给你看一个多钟头。你没事儿吧，没事儿我就慢慢给你治，咱们先做上牙三到三的牙冠试试，不好看再做四到四就是八颗牙，那个贴片，我觉得不行，不结实，一不留神啃个螃蟹钳子就能给蹦下来一块儿，多难看啊。”王大夫耐心的给我解释。“朱大夫，您给赫然打个麻药，照着五个小时的药劲儿打。”王大夫夸张滴给朱大夫鞠了一躬，还敬了个小礼，有点旧社会小学徒跟着师傅手底下做事摧眉折腰的感觉，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打麻药，以前也看过好几次牙，因为时间短，都没用麻药。朱大夫熟练滴给我上牙膛上推了一针，瞬间，我感觉上嘴唇肿了起来，喝水都漏。我拿出镜子照了照，嘴唇毫无变化，这下才放心，否则一会再磨牙，我不就成了猪嘴獠牙了。趁王大夫给工具消毒的空挡，我拍下了即将成为历史的四环素牙。四环素牙，你比五环素牙少一环，五环素牙，你比四环素牙多一环。
“赫然，别害怕啊，我慢慢给你弄，你要是疼就言声儿，千万别将就。咱们不杀神经，得一点一点的磨，我肯定给你弄得漂漂亮亮哒。”王大夫认真滴给我鼓捣着牙，磨一下就让我漱一次口，磨一下就问我疼不疼。特别耐心和关注我的感受，完全不像第一次见面就提“四环素牙”的那个耿直BOY。
王大夫一边给我治牙，一边跟我聊他和他诊所的轶闻趣事，“我刚参加工作在协和医院，经常给同事打抱不平遭到领导”迫害”，我也经常让领导当枪使，后来又换了几家医院，还是这脾气，没辙啊。工作中认识了朱大夫，朱大夫为人正直憨厚，在体制内也遭受了很多不公正待遇，我们就一拍即合，朱大夫比我大，是前辈，我们就让朱大夫牵头成立了这家医院，别看这医院“破”，来了不少名人和高干呢！郑X龙他媳妇，钱Z书他侄子，海军上校XXX、***&^%$###”......王大夫如数家珍的报起了菜名，其中有一大堆政府人物。
听到王大夫在体制内遭到“迫害”的小插曲，我突然想到了老北京俚语“刺儿头”。不知联想的是否准确，就王大夫这张说相声的嘴，年轻时一定没少挤兑领导，假若有像今天对待朱大夫的这个套路，怎么也能有个副院长头衔了。
“赫然，累不累，累咱就歇会儿，我慢慢给你磨牙，咱今天得到晚上八点呢。”王大夫仔细得一颗颗的打磨着我这口灰不溜秋的四环素牙。
我张着嘴不能说话，只能尽力的摇摇头，心存感激的想，王大夫站在那里不断的找着合适的位置小心谨慎的给我弄牙，还不住的问我疼不疼累不累.......王大夫、不、王大哥真、真、真是太、太、太难啦。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王大夫拿出了厂家做好的临时牙冠，在我嘴上比了比，就扔到一边去了。“不行，这牙冠颜色不准，咱不用厂家的了，我给你重新做。”
“啊？不就是个临时牙嘛？凑合用几天不就完了。”我被“折磨”了这么长时间，有点嫌麻烦了。
“临时牙冠也得像模像样，不然你出门遛狗都寒碜，更别说您还得会见要人呢。”王大夫调侃起我来了。
他重新让我咬了牙印，从医用柜中拿出颜色不一的一颗颗牙片，在我一口黑芝麻牙上比了又比，然后选定了一组不太愣白的白牙片。
“赫然，你先起来歇会儿，喝点温水，你那牙磨薄了，喝凉水我怕你难受。”王大夫一颗颗的给我做着仿真牙。“做牙这手艺都是我刚工作时学的，现在的牙科大夫没几个会做的，这套活儿都交给厂家干了......我们家老爷子一辈子就是看牙，讲牙。在家里拿着一颗牙能给我上一天课，我都给熏出来了......你们院医务室的牙科大夫我认识，以前是我徒弟......”王大夫手和嘴都没闲着，不停的跟我聊天，恐怕我嫌时间长。
我麻药劲儿还没过去，上嘴唇依旧觉得肿胀，用手摸摸，有点僵硬，喝水老是往出流，张嘴看看小黑芝麻牙，六颗上牙之间已被打磨出很大的缝隙，无脸见人了。我又暗暗得想，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来受这份罪，也不知道最后能漂亮成什么样。
“赫然，戴上这牙冠试试。”王大夫把做好的临时牙给我戴上。递过镜子让我瞧。
哟，一口崭新的小白牙赫然出现在赫然口中。好看，我不由自主的左照照，右照照，自我欣赏起来。
“别急，我还得给你调调。”王大夫将一张小纸片放在我上下牙之间。“咬，使劲咬，往左，往右......”王大夫细致得给我调整牙齿。“再照照镜子，这回我敢让你照镜子了，刚才厂家做的牙我都不敢给你瞧，惨白惨白的，忒吓人了。”
“上牙这么白，是不是显着我下牙太黑了......”
“不要紧，这是临时的，先把你打磨的牙保护起来，正常吃饭，也不耽误你出门。正式牙冠下次我给你选一个合适的色儿。准保让你漂漂亮亮哒。”王大夫仔细得审视着我口中的三套三的石膏牙。“还是得做八颗牙，蒋大夫说的对”。王大夫摇摇头轻声的说。
我看了看手机，七点五十八分。上嘴唇不麻了，我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
“赫然，这牙你先戴着试试，哪不舒服立马跟我说，临时牙冠戴着舒服了，咱再根据这个牙冠做正式的。得，正好八点钟，回去路上慢点，你还得遛狗呢吧！”
我到家迫不及待滴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笑而露齿的美颜照。闺蜜点赞并评论：“真漂亮，我也是四环素牙，你在哪家医院做的？我也想美容修复。”
“北京朱晓口腔诊所，王大夫做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