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夏天我小学毕业。
家乡的夏天对那时的我而言总是那么炎热与冗长。那时的我还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至少在大人眼中,我不是一个坏孩子,不像现在路子这么野。暑假结束后我就要上初中了。
我把暑假五五开,一部分在外面挥霍着,一部分在琴行盘踞着。每天下午我和华仔一起去学吉他,华仔是我表哥。
那间琴行的名字很土,天艺吉他。第一次去学的时候我很紧张,那个叫阿浩的老师给了我们两把吉他试试。华仔很快完成了试练,而我差点把吉他的琴弦弄坏了。当时阿浩着实为他的吉他捏了一把汗,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阿浩一直靠吉他谋生,当时三十出头的他经常和一群貌似艺术家的人喝酒聊天,他有一个助手叫小张。他是个落魄的文艺青年,曾经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四处漂泊。他的头发很凌乱,胡渣更显他的颓废气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混日子。
与我们一起上课的还有小P、毛头、西班牙、方师兄、肖扬等。后来渐渐熟络了,这地方也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在这些人中我是最小的,小P、毛头、西班牙准备上高中,唯一的姑娘肖扬准备上初二。
每次练完规定的时间后,我便安静的抱着吉他听他们谈天说地。小P是那种社会上混的,头发夸张得充斥着愤怒,他的口头禅是“上次我打架的时候”,而这个时候表哥往往会很不屑的说“我初中的时候别人都叫我华哥哦”。关于他们两个打架谁厉害我也不知道,毕竟实践才能出真理。
毛头和西班牙是堂兄弟,他们属于比较安分的学生。他们的话题往往就是电影、音乐和摇滚歌曲。
方师兄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师兄。阿浩说他是小县城十八岁以后最好的吉他手,没有之一。因此我们都对他敬仰三分。
坦诚的说我是没有什么音乐天赋的,比起枯燥的练习,我更期待的是每天练完吉他后的活动。晚上我经常和华仔一起去网吧打游戏,毛头和西班牙偶尔会去打打台球,小P则会和他的朋友们打牌。
有时傍晚我们会在一起打篮球。华仔投篮的时候头发会随风起舞,我觉得他那个样子贼帅。西班牙经常盖我帽,然后笑嘻嘻的对我说“小孩子真对不起啦”。
夜色降临后有人会先回家。而我,华仔和小张会去喝点东西,然后三个人在灯火阑珊处闲聊。我的话很少,因为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未来和姑娘。这两样东西在我眼中都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小学毕业的我本应是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可我还是习惯沉默。
他们的谈话很奇怪,总是从未来谈到姑娘,又从姑娘谈到未来,可能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吧。
二
后来练完吉他后聊天的话题也开始越来越没禁忌,有时候会从beyond扯到色情电影,会说什么披头士、迷幻剂之类的。这些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如此神秘而禁忌的东西。
阿浩很喜欢Guns N' Roses,也就是枪花。有时候他会静静的点上一支烟,然后加入我们的对话。他经常给我们讲枪花乐队的故事,要不就说他未来的规划,他想把这里改造成一个酒吧,白天教吉他晚上做生意。闲暇时呷两口啤酒,然后和朋友们一起弹弹吉他。说这些事时,我们都觉得这个破败的门面不可能熬到那一天。
电风扇在我头上转啊转,在一片热烈中我第一次感到夏天也可以这么明媚而不聒噪。闲暇时方师兄会为我们秀上两手,他说他抱着吉他的时候灵魂好像燃烧了起来。我问他灵魂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习惯性的甩了甩长发,然后来上一曲《Hotel California 》。这是一首前奏很长的歌,他精湛的技艺和好嗓音让我们陶醉。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
……
三
有天晚上我们打完球后,我、华仔和小张一如既往的去吃东西。这天他们破天荒的没有谈到未来和姑娘,而是回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小张和大部分落魄书生一样,高考落榜后不愿意复读,再者他自己也喜欢吉他和音乐,于是便开始流浪,过着吃上顿没下顿,没有钱,没有姑娘,没有风花雪月的生活,有的只是吉他给他带来的安慰。他在外面住过地下室,和一群热爱音乐的人一起喝啤酒,写曲子,放声高歌,聊自己的理想和爱情。青春殆尽后他辗转回到家乡,到这间琴行后境遇便已经好了许多。
小张喝高了,我和华仔只好送他回家。他的家就是那间琴行,对他而言,有吉他的地方便可以叫做家吧。一路上喝醉了的小张不停地对我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Beyond是什么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似乎更激动了,说话的时候全身颤抖。“beyond就是超越的意思啊,是超越你懂吗?我真他妈的不甘心啊,你看我现在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混出个人样……”
我看见他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看见了一团炽热的火焰。可瞬间这团火焰便又黯淡下去,只剩下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其实我知道,Beyond是你最喜欢的乐队,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梦想的人。虽然你没有钱,但你和那些没有梦想的人比起来,你是好样的。
这些话我很想对他说,可我却开不了口。
回到琴行已是十一点了。刚将小张安顿好,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叫骂和厮打的声音,我看到小P和他的兄弟们和一群混混厮打在一团。表哥见状后便对我说,你在这儿呆着,我出去看看。
当时我怕极了,惊恐万分的我呆在原地手足无措,门外华仔用拳头击打对方头部的声音声声入耳。
华仔帮小P打退了那群混混,回到家才发现华仔也挂了彩。那晚我在床上滚来滚去过了很久也没有睡着,小张的话和刚才的厮打在我脑海中翻滚。
第二天学吉他的时候发现小P也挂了彩,可他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有两下子啊,昨晚要不是你,可能我们还脱不了身呢。”话毕他拍了拍华仔的肩膀。
“哈哈,你今晚请大家吃宵夜。”华仔笑嘻嘻的说。
四
我开始注意肖扬是在华仔告诉我他喜欢上她后。她是那种阳光型的姑娘,齐肩的秀发,喜欢穿短裙,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华仔说看着她笑他的心都快被融化了。我嫌他恶心,叫他去对肖扬说。他说要追肖扬,给她表白后,很快他们便在一起了。
每天中午我们吃完饭后他便会去肖扬家楼下等她一起去琴行,然后我看到肖扬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很开心的和华仔谈笑。
每次练吉他间隙他们俩都会牵牵手,有时华仔会告诉肖扬她的头发乱了之类的。他还知道了她只喝雪碧不喝可乐这些习惯,后来我们大家都陪着他们俩一起喝雪碧。
当我听到华仔在睡梦中念叨着肖扬的名字时,我知道他入戏了。可现实却是这样的,华仔在暑假结束后就要去广州工作,在那儿,有无数个肖扬等着他。
我很为肖扬感到难过,我甚至发现自己有点喜欢上她了。
肖扬待我也很好,一直把我当一个小弟弟看。她经常捏我的脸,然后轻声说我其实挺可爱的,这时候我的脸就红得像艳阳天。我一直骗自己说,等华仔走后我就有机会了。
我一直习惯把喜欢的人深深埋在心里,肖扬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五
王菲唱着,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我知道夏天过后我们便要散场了。最先离开的是小张,他走的时候剪掉了长发刮掉了胡须,我们发现穿上了白衬衫的他原来是如此帅气阳光。比起那晚他的失落与颓废,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说他和我们在一起找到了青春的感觉,找到了年轻时的梦想。他说他会坚持他的吉他,吉他是他的终身情人。我们没有做无意义的约定,因为在时间面前,任何约定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他留给了我们一个很潇洒的背影,这个背影让我很难忘。
六
我万万没有想到是肖扬先提出分手,他们在表示不想伤害彼此之后,便好心分手了。其实这个女孩发现表哥不会呆在她身边很久之后,便早想抽身离开。
我又想到他们那些如胶似漆的样子,只能感叹感情这东西太纠结了。
华仔走了之后大部分人都没有来上课了,只有我,小P还在上最后几节课。剩下来的大部分时光中阿浩都在和我们闲谈,他经常开我的玩笑,“你看他们大家都有女朋友,为什么你不找一个呢。”
我只能回答说不想,这时就会想起肖扬的笑容。
印象很深的还有阿浩手里的烟,他抽烟时眼睛会眯着。他一直说世界上有两种傻瓜,一种是不懂音乐的,另一种就是不会抽烟的。
练完吉他后我就和小P去上网。他总是向我吹嘘他有多少女朋友,每次说到这些他都神采奕奕。最后一节课上完的时候他对我说,小子,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你来找我。
我点了点头,有点想哭。我知道到这里我们这个吉他班便要彻底解散了。肖扬已经几天没来上课,我开始有点想她了。
七
其实我们是一群很奇怪的人,怀揣着不同的目的聚在一起,有像我这样没学到皮毛就半途而废的,有把吉他作为自己终身的信仰和支撑的。
夏天过了我再也没有碰过那把吉他。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歌,很喜欢回忆。
我听beyond的《再见理想》时会想起小张说过的话和他的背影。
我听《Hotel California 》时会想起方师兄飘逸的长发。
我听《再见》时会想起那个琴行的人和事,然后忍不住掉眼泪。
一个又一个夏天已经过去,我却发现自己很难再拥有那种纯粹的快乐了。
后来我听说小张组了一个地下乐队,成了主唱和吉他手。现在他可以骄傲的唱歌了。
阿浩实现了他的规划,把这间琴行迁去了一个更大的地方,然后装潢成了酒吧。
我很羡慕他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八
李商隐有一句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想我的华年便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吧。曲终人散了,我却已经记不清故事的情节。
后来再听到《Hotel California》竟然已是2018年世界杯之后的一个足球节目上。我听着老鹰乐队特别的嗓音,又重温了一遍那个夏天的故事。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