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骆毅,笔名\安静的骆子
从省城南京回到苏北故乡小城——盱眙县城盱城镇已四日,天气一直晴好,入秋虽近一月,可还是有点儿热,生性怕热又无甚要紧事的我白天索性宅在家中,陪母亲闲聊,观父亲作画,读我随身携带的圣贤书,连晚上也专心读书、码字,不曾出门半步。
今天中午陪父亲喝了几杯白酒,不胜酒力的我微醺轻鼾中甜美入梦,待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初秋午后四时多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细碎地斜射在靠窗的浅胡桃色书桌上,温暖干燥的秋风温柔地掀起窗帘,调皮地吹落了桌面上的手稿。我视若无睹,打了个哈欠,慵懒地侧卧在床上,闻着枕边《迟子建散文精选》那淡淡的书香闭目养神。明天就回南京了,突然“逛逛景点”的念头莫名地若潮水般涌来,久久不退。想逛就逛吧!有时候顺其自然、随心而动也挺好的。而“去哪儿逛”的问题这次也没有若往常一样引发我的“选择纠结症”。几乎是同时,“都梁阁”三个字及楼阁外形就侵入并牢牢盘踞于我的脑海,不给景点中的他者留一点儿空间。也罢,就去都梁阁吧!掰掰手指算算,都已经快十年未去,对它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不清了,虽然它距我现在的位置仅有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我翻身下床,捡起被风吹落的手稿放好。五点还不到,在小镇既无“悦己者”又无“己悦者”的我匆忙洗漱、穿衣、换鞋完毕,便背上双肩包,低调素颜“出阁”了。
刚刚下楼的我很快又折了回来,猜猜怎么着,是楼下的一只未拴狗链的土狗狗仗人势地朝着我狂吠,路霸般地挡住了我的去路。狗主人的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令患有轻微“恐狗症”的我只能无奈、尴尬、愤怒地折回。在爬上楼、推开家门、瞥见行李箱中正静静躺着的自拍杆的一刹那,我浅浅地笑了,这岂不是最体面的“打狗棍”?我手握“打狗棍”平抑住急促的呼吸缓步下了楼,“路霸”却已不见了踪影,我又浅浅地笑了,带点儿侥幸心理,因为我本不想与它及其主人发生正面冲突,寡不敌众的我对我自己以及手中的武器其实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从半坡叠墅的北门出来左拐,经过一小片竹林,站在路边目送两辆私家车疾驶而过,然后横穿一条崭新的沥青路,进入双拥路,便似一头扎进了竹海,步入了天然大氧吧。四周孤寂清幽,只听见秋风挑逗竹叶,惊动行道树树梢发出的声音,偶尔从竹林深处传来几声蝉鸣鸟叫。
沿着密林掩映下的双拥路,鹤步般地步行二十余度的斜坡,竹渐稀,树渐密,浓荫蔽日,忽有远离红尘俗世之感。行至十字路口,一时犯路痴的我正东张西望、踟蹰不前,犹豫着是否要打开手机导航,这时从我正前方的一条窄窄的林荫坡道上下来一位皮肤微黑、身材单薄却步伐矫健、面容和善、神采奕奕的老伯。许是猜出了我的回乡游子身份和不晓路在何方的小难处,他隔着林荫路,操着浓重的乡音颇为客气地主动问我是否是去都梁阁,我小跑着横穿路口,来到他的面前,满脸谢意地连连点头称是,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猜中后的得意神色,扭头并用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给我指路,上下唇开开合合,露出两排已被香烟熏得黄黑、不太整齐的牙齿,说道:“就从这块上去,不要一支烟的工夫就到,我刚刚从上面下来。”他重新打量了我一番,继续说道:“这是条抄近的健身小道,路窄林子密,晒不着太阳,不过蚊子太多,你这一身恐怕不管。”我低头望了望自己穿的短衫、短裤,抬头一脸憨笑地望向他。不料他竟然文绉绉地说道:“条条大道通罗马,向左向右绕点路都能到,也不算远。”我连声道谢,他摆摆手,满脸含笑地转身离去。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回味他和善的面容和一口浓重的乡音,我有一种特温暖、特亲切的感觉,就连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劣质香烟的味道都未能令我这位“厌烟君”不快。
出于对蚊虫叮咬的恐惧,我左拐向南,路的两侧渐渐高出路面许多,断断续续裸露出几处石灰岩的截面,给人一丝隐隐约约的压抑感。高地上方高高生长的杂树茂盛,绿荫如盖,在杂树丛中,有几株高大的柏树竟用力探出了头,头发飘拂天空。高高低低的杂树的枝叶合伙将天空挤在身后,使其憋屈地仅露出狭长的一片浅蓝,偶有几小朵白云悠悠飘过,像几条白鱼悠闲地游过清寂的天河。
继续前行,地势渐缓,杂树渐稀,眼前豁然开朗,初秋傍晚的微风从稀疏的几株杂树间吹过,吹乱了我额头的黑发,也吹走了我的那丝压抑感,温暖的夕阳透过树梢斜射下来,路面上留下影影绰绰、晃动的暗影,几株尚未完全凋谢的月季花和丁香花在风中摇曳,余香阵阵,给人一种置身童话世界的隔世感和奇妙感。
沿着蜿蜒的山路右拐向上,夕阳斜照下的低空成了蜻蜓秀艺的舞台,它们上下翻飞、起起落落、忽远忽近,我不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奶奶教我唱的一首童谣“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望向不远处山腰奶奶安息的方向,我轻声哼唱了起来,可没哼唱几句便悲从中来,心酸眼润,突然有一丝伤感的我逃也似的离场,顾不得蜻蜓们无人喝彩的失落与尴尬。
继续上坡向西,路边的杂树又渐渐多了起来,几只其貌不扬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从一株杂树的枝头飞落另一株杂树的枝头,似在吹着口哨巡视自己的领空,又似在向我这个稀客炫耀各自炫目的舞艺和悦耳的歌声。谁知我生性不喜高调,对它们自鸣得意的舞艺视而不见,对它们自我陶醉的歌声听而不闻,冷漠地钻进密林深处。原来,我无意中幸运地发现了鸟中的一对“隐士”伴侣,它们静静地并排立在一棵老树的枯桠上,小巧精致的外形,深蓝色羽毛上点缀着古铜色斑点,金黄色的下颌上方长着一张褐色的、尖尖的小嘴,其中一只的体形和嘴都稍大一些,身上羽毛的颜色稍暗一些,我猜想它必定是“帅哥”,旁边的一只便是“靓妹”了。尽管我拨开枝叶的动作很小,脚步很轻,却没能躲过它们锐利的眼睛和灵敏的耳朵,还没等我靠近,它们便鸣叫了几声飞进人迹罕至的密林更深处。人所不欲,勿施予鸟,喜静尚独的我却惊扰了它们宁静安逸的二鸟世界的生活,我面颊发热、心怀歉疚地退出密林。
沿着二十度斜坡继续前行,经过都梁阁停车场和市民健身处,很快便来到了杨大山峰顶,都梁阁脚下,抬头望去,台基之上,夕阳余晖中气势巍峨、立地摩云擎天的都梁阁飞檐翘角,金光闪闪,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
我手扶大理石栏杆,拾级而上,便至阁之台基,常熟籍书法名家言恭达先生题写的匾额“盱眙历史文化博物馆”映入眼帘,细品言先生的隶书墨宝,真是字如其人,雅正高格、收放自如,隐约透着汉碑的气息。抬头仰望,楼阁外观五层,飞檐翘角,朱栏、青脊、画壁,一层青脊上方的楼匾上,尉天池先生所题写的“都梁阁”三个大字笔墨奔放,线条遒劲,透着一股阳刚之美。
走进博物馆内,顿有一种古朴典雅之感,与都梁阁古典风韵浑然一体。缓步向内,丰富的展品一一呈现眼前,“溯源寻根史前文明”、“帝王故里千年古邑”、“山川形胜江淮冲衢”、“英贤辈出人文荟萃”、“秦砖汉瓦唐陶明瓯”、“名胜古迹甲秀风物”、“都梁丰碑浩气长存”、“继往开来风流今朝”八个部分,浓缩了盱眙悠久的文明史,重点呈现了自秦汉以来两千多年的灿烂文明,体现了盱眙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与底蕴,令人大饱眼福,也令我这个回乡游子无比自豪。
我手扶汉白玉雕花栏杆继续拾级而上,登上宽阔的观景台,因不是周末,台上游客稀少,仅有三三两两小镇本地的年长居民漫步闲看。无愧于“观景台”三个字,在观景台上绕阁一周,纵目鸟瞰,便几乎可遍览山城新貌,赏尽盱城山水。
我驻足凭栏西望,淮水悠悠,波光粼粼,如银泻地,不时有三五舟船穿梭,新桥飞架,若长虹卧波,连通两岸。近岸,道路蜿蜒,楼房林立;对岸,河滩连绵,绿树成荫,芦苇丛生,风吹芦荡,如波似浪,沐浴一轮如丹落日,如诗如画,让人不由想起王维的诗句“长河落日圆”和吴冠中的水墨设色画《长河落日》。既憾又愧的是:我并不精于写诗作画,不能将如此美景以一种高雅的方式记录下来并传遍四方,流传久远,我只能举起手机这一俗物,将如诗如画的美景拍摄下来带回家中孤灯下独赏。
转身面向西北,宝积山孤立淮滨,山上树木葱茏,形似一棵生长在淮水岸边的巨大西兰花;正北,面向淮水的第一山等群山如黛,层峦叠翠,山腰、山脚错落有致地点缀些许楼宇、民居和街巷,可谓“水在城边绕,山在城中卧,城在山间立”,水乡山郭,形势天成,若一幅浓淡相宜、格调雅致的山水画。
来到观景台的东侧,远远望去,新城此时已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一片丹霞,高楼鳞次栉比,沥青道路四通八达,路面车水马龙,路边商肆林立,人潮如流,一派都市繁华景象,散发出浓厚的现代气息。
沐浴之后的夕阳慢慢躺下,安然睡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缓步来到阁楼的南侧,放眼望去,远方绵延的山峦呈现出一条柔和、朦胧而似有神性的青黛色轮廓,夜晚默默地站在它的不远处,静候自然之神的派遣。
本欲登上阁顶尽赏饱览,体验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抒发久违的豪情;让微凉的秋风轻抚、安顿自己躁动的灵魂,却因进入阁楼的四扇朱门一直紧闭而未能如愿。
夜晚正缓步走来,观景台上寂然无声,只听见初秋日暮的凉风吹过耳畔的声音,我环顾四周,身边已空无一人。带着未能登顶的一丝遗憾,我匆匆下阶离去。
一路上我在想:我虽然不精于写诗作画,不能将如诗如画的美景以一种高雅的方式记录下来并传遍四方,流传久远,但我可以用朴实的文字记录下这次闲适、美好的最短途旅行中的所见所感,其必将成为已渐入“怀旧之龄”的我之回忆项链上的一颗小小的明净、美丽的珍珠,尽管途中偶有小伤感和小遗憾,但绝不是小瑕疵,这些小伤感和小遗憾宛若落在珍珠上的灰尘,如流岁月会很快将其洗涤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