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过了南京,窗外的景致渐渐变了。不再是北方平原的辽阔苍茫,田埂被水渠切割成细碎的方块,乌篷船在水网里悠悠荡着,连空气里都浸着潮湿的水汽。英子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掠过的白墙黑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母亲塞给她的银锁——那是父亲留下的,背面刻着“守真”二字。
“在想什么?”周雅琴递过来一块油纸包的桂花糕,是上车前在车站买的,甜香里裹着点焦气。
英子咬了一小口,糕点在舌尖化开:“在想上海是什么样子。你说,那里的女子真能像陈先生说的那样,进学堂、找工作,不用裹脚吗?”
周雅琴把辫子从鸭舌帽里抽出来,长发散在肩头:“听说有女学生穿着皮鞋在街上走,还有人剪了短发呢。”她顿了顿,忽然笑了,“等我们安顿下来,也去剪个秋瑾女士那样的短发好不好?”
英子刚要应声,邻座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突然转过头。他戴着圆框眼镜,怀里抱着本卷了边的《向导》周报,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很:“两位同学也是去上海读书?”
英子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把帽子拉低。周雅琴却先开了口,语气自然:“是啊,去投奔亲戚,想找个学堂继续念书。”
年轻人点点头,手指在报纸边缘敲了敲:“上海的学堂多,就是学费贵。要是不嫌弃,我认识几个办平民夜校的朋友,你们可以去看看,既能读书,还能帮着给工人子弟上课。”他递过一张字条,“这是我的地址,在沪江大学附近,有事可以找我。”
字条上的字迹清瘦有力,写着“林文轩”三个字。英子接过字条时,指尖碰到他的手,冰凉的,像刚洗过冷水。等年轻人转过身,周雅琴才凑到她耳边:“这人眼神干净,不像坏人。”
英子把字条折成小方块塞进鞋里——这是父亲教她的法子,重要的东西要藏在最不容易被搜到的地方。她想起父亲总说,乱世里交朋友要像筛沙子,先看他眼睛里有没有光。林文轩的眼睛里有光,像北平冬夜里的星子。
火车抵沪那天是个阴天。刚走出北站,就被一阵喧闹裹住了。黄包车夫扯着嗓子喊“静安寺去不去”,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里钻,穿西装的洋人举着文明棍皱眉,几个戴红袖章的学生正站在石阶上演讲,传单像雪片似的飞。英子攥紧周雅琴的手,才没被涌来的人潮冲散。
“先找地方住。”周雅琴从皮箱里翻出地址,是她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法租界的住处,“张伯伯说给我们留了间阁楼。”
法租界的街道比北平的胡同宽,洋房门口种着棕榈树,巡捕戴着白手套在街上踱来踱去。她们跟着黄包车穿过几条街,在一栋红砖墙的小楼前停下。开门的是个梳着圆髻的女佣,见了周雅琴,脸上堆起笑:“周小姐可算来了,张先生特意交代过,阁楼都收拾好了。”
阁楼在顶楼,斜斜的屋顶压得人有点喘,却有扇老虎窗,推开就能看见远处的烟囱。周雅琴把皮箱往墙角一放,从里面翻出两件蓝布学生裙:“先把男装换了吧,总戴着帽子脖子都酸了。”
英子刚解开领口的扣子,就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女佣领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上来,那人留着八字胡,手里捏着个铜烟袋:“雅琴吧?我是你张伯伯。”他打量着英子,“这位就是沈先生的女儿?果然有风骨。”
英子连忙站起来:“张伯伯好。”
张伯伯摆摆手,烟袋在手里转了个圈:“你们的事,雅琴父亲写信说了。上海这地方看着光鲜,暗地里厉害得很,巡捕房的眼线比苍蝇还多。你们要读书,我可以托人送你们进爱国女校;要做事,也得小心——前阵子有个女学生在街上讲妇女解放,被巡捕抓去,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周雅琴把林文轩给的字条递过去:“张伯伯认识这个人吗?他说有平民夜校。”
张伯伯看了字条,眉头松了些:“林文轩啊,认识。沪江大学的学生,人老实,跟着几个先生办夜校,教工人认字。你们要是想去,我明天带你们去。”
第二天一早,张伯伯带着她们穿过霞飞路。路边的橱窗里摆着时髦的连衣裙,玻璃上映出她们的影子——英子还穿着北平带来的灰布裙,袖口磨得发毛,周雅琴的蓝布裙洗得发白,可两人都挺直了背,像两株刚栽到新土里的青竹。
平民夜校在闸北的一个弄堂里,是间废弃的关帝庙。神像被挪到墙角,供桌改成了讲台,墙上贴着“劳工神圣”的标语,墨迹还新鲜。林文轩正蹲在地上修黑板,见她们来,忙站起来擦手:“来得正好,下午有几个纱厂的女工要来,正缺人帮忙整理课本。”
英子跟着他走进偏殿,里面堆着一摞摞油印的课本,封面上用红笔写着“千字课”。有个梳着短辫的姑娘正在捆书,见了她们,笑着直起身——她约莫二十岁,手上有层薄茧,眼睛却亮得很:“我叫王春燕,在申新纱厂做工。”
“春燕姐是我们这里学得最快的,”林文轩笑着说,“才学了三个月,就能给家里写家书了。”
王春燕脸一红,指尖蹭着课本边缘:“哪有。就是觉得林先生说得对,女人不光要会纺纱做饭,也得认字,知道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忽然压低声音,“前阵子厂里有个姐妹被工头欺负,要不是我们几个认字的凑起来写了状子,哪能让那畜生被开除?”
英子的心猛地一跳。她在北平读的书里,总说“妇女解放”要先争取教育权,可王春燕让她明白,教育从来不是空的——认了字,就能写状子;知道了道理,就敢和工头叫板。她拿起一本课本,指尖划过“人、手、足”几个字,忽然觉得这三个字有千斤重。
那天下午,十几个女工陆陆续续来了。她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短褂,头发用布带束着,有几个怀里还抱着孩子,把孩子放在神像旁边的草堆上,自己就着从窗缝里漏进来的光,一笔一划地写。英子教她们写“女”字,说“女”字像个屈膝跪着的人,可她们偏要把最后一横写得笔直:“春燕姐说,我们要站着做人。”
傍晚离开弄堂时,天开始落雨。周雅琴撑着伞,看着雨里的烟囱:“你发现没有,她们的手都裂着口子,却写得那么认真。”
英子想起王春燕写字时的样子——食指关节因为常年纺纱变了形,握笔时却稳得很。她点点头:“我们在北平讨论妇女解放,总说要写文章、办杂志,可她们才是真的在过日子里争呢。”
日子像弄堂里的水,慢慢淌着。白天,英子和周雅琴去爱国女校插班,听先生讲新文学;傍晚就去关帝庙教女工认字,有时林文轩会带些新杂志来,她们就围在油灯下读,读到陈独秀先生的文章,有人会忍不住念出声,惊得草堆里的孩子打个哈欠。
变故是在一个落雪的清晨来的。那天英子刚走进教室,就看见同学们都在窃窃私语。有个戴眼镜的女生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了吗?林文轩被巡捕抓走了!”
英子手里的课本“啪”地掉在地上。周雅琴一把扶住她:“别慌,我们先去问问春燕姐。”
她们跑到纱厂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王春燕跟着下班的人流走出来。她眼睛红肿,手里攥着块被泪水打湿的手帕:“昨天夜里,巡捕突然闯进夜校,说我们藏了‘赤化’的书。林先生把我们推到里屋,自己抱着书被抓走了。”
“能想想办法吗?”周雅琴急道,“找张伯伯?”
王春燕摇摇头:“张先生去问过了,说林先生被关在龙华监狱,罪名是‘煽动工人闹事’。听说……听说这种罪名,轻的判几年,重的……”她没再说下去,牙齿咬着嘴唇直打颤。
英子突然想起父亲。那年父亲被暗杀的消息传来,她也是这样浑身发冷,觉得天要塌了。可此刻看着王春燕通红的眼睛,她忽然握紧了拳头:“不能等。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她们在关帝庙的神像后面,找到了林文轩藏的东西——一叠没来得及发的传单,还有一本记着人名的册子。册子上记着二十多个名字,有学生,有工人,还有几个地址,其中一个在法租界的书店。
“这是联络册。”周雅琴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上面写着“陈望道先生转”,眼睛亮了,“陈先生翻译了《共产党宣言》!说不定他有办法。”
那天晚上,英子和周雅琴换上最厚的棉袄,裹紧围巾,往法租界的书店去。雪下得紧,街灯在雪雾里晕成一团黄,巡捕的皮鞋声在石板路上“咔嗒”响,每响一声,两人就往墙角缩一缩。
书店在一条僻静的弄堂里,门脸很小,挂着“光华书局”的木牌。英子推开门,风铃“叮铃”响了一声。柜台后坐着个戴瓜皮帽的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要买书?”
周雅琴把联络册递过去,声音发颤:“我们找陈望道先生,林文轩先生介绍的。”
老人翻了翻册子,突然直起身,掀开柜台后的布帘:“进来吧。”
布帘后是间小阁楼,摆着张旧书桌,桌上堆着书,墨水瓶里插着支毛笔。一个穿棉袍的中年人正趴在桌上写字,见她们进来,放下笔:“我是陈望道。文轩的事我听说了。”
他说话时带着点浙江口音,温和却有力量。英子把夜校的事说了,说女工们怎么盼着林先生回去,说她们想救他。陈望道听完,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巡捕房抓他,不只是因为传单,是怕他把工人组织起来。要救他,得让外面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你们敢不敢去发请愿书?”
英子想起北平的游行,想起父亲说的“真理不怕声音大”,用力点头:“敢。”
第二天一早,爱国女校的学生们收到了一份请愿书,上面写着“释放林文轩”“工人有读书的权利”。是英子和周雅琴连夜抄的,王春燕带着女工们在纱厂门口签了名,连几个认字的童工都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中午时分,她们举着请愿书走到巡捕房门口。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英子的手冻得通红,却把请愿书举得高高的。有路过的学生停下来看,有人接过她们递的传单,慢慢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开始喊口号:“释放进步学生!”“工人要读书!”
突然,巡捕举着警棍冲了过来。英子看见周雅琴被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刚要去扶,自己也被警棍扫到胳膊。疼得钻心,可她死死攥着请愿书,像攥着团火。
就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一阵骚动。有人喊“记者来了”,几个举着相机的人挤进来,对着她们拍照。巡捕的动作慢了些——他们怕报纸曝光。
那天晚上,张伯伯拿着份《申报》走进阁楼,指着社会版的角落:“你们看。”
报纸上印着她们举着请愿书的照片,虽然模糊,却能看清英子冻红的脸。旁边写着“女学生为平民夜校教师请愿”,字不多,却像颗石子投进水里。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变得奇妙起来。先是有教授联名写信给教育局,说“禁止工人读书有违教育本意”;再是纱厂的老板托人来说情——女工们这几天干活总走神,他怕耽误出货。到第七天傍晚,林文轩竟然被放出来了。
他走进关帝庙时,脸上带着伤,却笑得很亮。女工们围上来,有人递毛巾,有人端热水,王春燕红着眼圈:“我们还以为……”
林文轩摆摆手,从怀里掏出本新印的《女工周刊》:“我在里面想好了,以后我们不光要教认字,还要办周刊,把姐妹们的事写下来。”
英子看着他手里的周刊,突然明白陈望道先生说的“妇女解放要和民族解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女工们要争的不只是认字的权利,是不被工头欺负的权利,是能挺直腰杆活着的权利;而这些,都得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里,一点一点去挣。
开春的时候,英子收到母亲托人带来的信。信里说北平的学堂复课了,赵明远被家里送去了日本,还说母亲把老家的田卖了,寄来的钱缝在给她做的夹袄里。英子摸着夹袄里硬硬的纸包,突然想起离开北平时,母亲站在月台上,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飘,却笑着说“去闯吧”。
“在想什么?”周雅琴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把剪刀,“走,剪头发去!春燕姐说,闸北有家理发店,专门给女学生剪短发。”
英子跟着她走到街上,春风吹在脸上,暖融融的。路边的桃树开了花,粉白的花瓣落在她们发上。英子摸了摸自己的长辫子,忽然觉得有点沉——那是旧日子的重量。
理发店的镜子擦得亮,英子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周雅琴先坐下,看着理发师举起剪刀,“咔嚓”一声,长发落下来。等轮到她时,她闭上眼睛,听见剪刀划过头发的声音,像春草破土,像新笋拔节。
再睁开眼,镜里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周雅琴凑过来,在镜子里和她并肩站着,两个短发的姑娘,像两株迎着风的白杨。
走出理发店时,碰到个卖花的小贩,篮子里装着刚摘的白玉兰。周雅琴买了两朵,别在英子的衣襟上:“你看,这样多好。”
英子低头闻了闻,花香清清淡淡的。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近处有女学生说笑着走过,有人手里拿着《新青年》,有人在讨论新戏。她忽然想起北平陶然亭的槐花,想起父亲书桌上的墨香,想起母亲缝的银锁——原来那些牵挂从未离开,只是变成了她往前走的力气。
“听说陈先生要去广州,”周雅琴忽然说,“他说那里有更多年轻人在做事。你说,我们以后去不去?”
英子望着远处的黄浦江,江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条没尽头的路。她想起王春燕教新工人认字时认真的样子,想起林文轩被打肿了脸还在笑,想起陈望道先生说的“总要有人往前跑”。
她握住周雅琴的手,指尖碰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教女工写字磨出来的。两个姑娘迎着风往前走,短发被吹得乱舞,却走得又快又稳。
她们知道,前面还有很多难走的路,可能会有巡捕的棍棒,可能会有暗里的刀子,可能要走很久才能看到想看的世界。但就像闸北的平民夜校,就算关了关帝庙,她们还能在纱厂的角落教;就像林文轩说的,只要有人还想认字,还想往前看,就总有光。
阳光穿过发丝,落在她们衣襟的白玉兰上。那香味随着风,飘向远处的码头,飘向江面上的船,飘向一个她们还没见过,却坚信会到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