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p>蒋建武刚坐进那辆风尘仆仆皮卡车里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早。
高原的天不管什么时候颜色都鲜的窒息,一丝不苟的天蓝映着戈壁。三月还没来得及热,草场还没缓过来,见不到牧羊人的身影。车里空间逼仄,开车的是个当地人,老蒋刚来的时候听先来的同乡说这个看起来瘦瘦的男人是个狠人,来干活的人都叫他狗哥,在这行干了十几年,因为常年在外,肤色黑黄,左边眼睛小,可能是常年抽烟习惯,熏得,开车的时候单一只右手把着方向,左手半搭在窗框上,开的不快,好让他能好好抽几口烟。穿着很利索,灰色工装,高原阳光刺眼,据说他带的墨镜是二爷送他的,托人专门从上海带来的。
老蒋到现在就见过那个被叫做二爷的人一面,可能也就勉强刚够上一米七,但整个人看着就像个小钢炮,头发很短,穿着普通的帽衫,中规中矩的打扮和长相扔在人群里毫不显眼。吴拐子是老蒋的同乡,说话只隐约带一点陕西人的味道,因为出来的早时间也长,辗转过全国好多省份,好事坏事都干,挣钱就行,隔几年回老家的村子一趟,看着光鲜。老蒋不想守着家里那点田,娃也十几岁了,不几年从城里学校毕了业,家里也拿不出钱来娶媳妇。趁着身体经得起折腾,让婆姨在家带着,自己多挣点,就按着拐子说的路线出来,坐火车向西,在绿皮盒子里,蹲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那,打着盹忍着寒就上了高原。
是拐子去车站接的老蒋,漫长难熬的行程让老蒋好几个小时都没能适应过来高原的气候,车厢里长时间弥漫的泡面的味道,烟熏的味道,人身上的土腥味都侵袭着神经,老蒋开始找了个稍微有风的的地方,但是自从过了甘肃的地界,海拔直升温度骤降,老蒋还是躲在避风的角落,脑袋里嗡嗡的响,耳朵鼻子都像堵住了一样。
皮卡车里还有两个人,体型明显高大很多,也是之所以皮卡都显得拥挤的原因,大多时候都不怎么说话,有时候两个人自己说话也用蒙语,拐子说应该是内蒙的人,青海的老蒙跟内蒙的语言有差异,他不会说,但能听出来。另外还有几个人,具体的还没见过。在另一辆车里,这会去接几个人,吃个午饭。
狗哥的车跟着前面的车晃了好一阵之后,在城郊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门口停下了,一条土路通过来,尘土漫天,狗哥早早掐了烟,把车窗摇起来。下车的时候狗哥狠狠地在地上吐了口痰,“这狗地方。”
这地方是二爷带的路,准备进门的时候老蒋抬头看了一眼被紫外线晒得绍色的招牌,就顶在这一溜平房中间,大大的字写了阿凤小炒,老蒋认得字不多,但这几个还认得下。窗户从里头贴了报纸,也应着招牌的样子晒着发黄了。进门的时候掀起门帘还是冬天的厚门帘,屋子里没什么别的客人,不到十个男人把屋子挤得空气都动不了了。其中一个高点的蒙古人看起来好像踮踮脚头就能碰到昏黄的灯泡。这时候看他俩比在车里看起来还大个一点,高点的那个身后有一条细长的辫子,他看起来更宽更厚一点,留着胡子,因为魁梧两条胳膊乍起来和身子中间有很大的空隙。老蒋和拐子最后进门,店里面的伙计已经把两张桌子拼起来,二爷他们就先坐下了。
“快坐啊。”拐子用胳膊碰了一下老蒋,老蒋左右看了一眼,坐在了最外面靠近门口的位置,拐子就在右手边,左边的是一个精瘦的男人,老蒋看着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男人也笑了笑,至少比这两个蒙古人好相处。二爷和狗哥在点菜,这一桌没人先开口说什么,气氛有点奇怪。
点完菜是二爷先说的话,狗哥给他点了一根烟,他抽了一口,往外吐的时候白色烟雾弥漫。有光顺着报纸和窗框之间的缝隙掉下来,像针带着白线穿过,把屋子穿起来,黄色的灯提供的亮度太弱,要不是高个子蒙古人差点撞上都要注意不到。老蒋抬头看着灯泡发呆,这和家里吊在炉子上面那个灯泡一样,三十好几的大男人,第一次出远门,这时候莫名有一点想家了。二爷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厚重,但是一说出来就像掉在地上一样,也许是屋子太小,哐啷哐啷的,“波,你去看看给我寻几瓶酒来。”
应声起身的是坐在拐子右手边的一个小伙子,看着也就二十几岁,虎头虎脑的,应该是二爷自己带的人,皮肤黑里透着红色,是紫外线留下的痕迹,在颧骨和低一点的地方红色的血丝就像有毒的蛇或是蚯蚓,盘错着分布。“哦。”简单的应了一声算是答应,拍了拍拐子让他站起来让路,拐子笑了笑,然后跟上小哥说我和你去,给二爷寻几瓶好的,就一起出了门。
老蒋有点不知所措,拐子就这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手也不知道放哪里好。以前在家的时候老蒋喜欢坐在炕头上和婆姨远远地看摆在房子另一头的一个十四寸的彩色电视,可以随便的抽着自己卷好的旱烟,他看狗哥抽的都是他一般不会买的带烟嘴包装好的烟,嘴里干干的,咽了口口水,两个老蒙坐在斜对面面无表情,左手三个男人说话很小声,说的大概是四川话,曾经村里有家闺女嫁出去四川,偶尔回来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
二爷又说话了,“一会儿还有三个人,是东子朋友介绍的,东子估计就到了,咱们先安心吃个饭。”狗哥在旁边坐着,没两分钟又点了一支烟,跟小伙计要了水喝,能看出来二爷和狗哥他们应该是常客,能叫得上伙计的名字,伙计也叫得上二爷和狗哥。
拐子和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大的矿泉水瓶,进门拐子就喊伙计拿酒杯,拿了六七个长得不一样杯子之后伙计表示在没有其他的杯子了,二爷说没事,拿几个空碗也行。拐子和二爷说这酒是不远有家打散酒的小店买的,青稞酒味道好,二爷也应该习惯这味道。狗哥给二爷倒了酒,蒙古人自己用了端上来的碗,三个四川人用杯子分别接了大半杯,老蒋刚想拒绝,拐子已经拿过一个大点杯子倒上了酒,“老蒋你这坐了这么久的车,喝口酒解乏”。老蒋心里想,就喝一杯好了。
等见到二爷之前说过的东子的时候,老蒋第三杯已经喝完了,拐子是个人精,跟二爷一帮人喝得开心,蒙古人喝了酒也起了兴致,四川人光见说话不见喝酒,老蒋觉得有点热了,刚到正午,高原上的温度好像要升高了。东子带着三个人进来,年纪看起来都不大,肯定不到三十。本来就已经拥挤的房间显得空间更小了。
东子是个长头发的男人,拐子张口就招呼东哥回来了,连忙把自己的座位让开让东哥坐下,老蒋也下意识的抽身让开,哪怕喝了几杯酒,生人多了,老蒋还是有些不适应。伙计过来把店里最后一张桌子拼起来,又拿了几个空碗,倒了些酒。东子叫了一声二爷好,声音特别嘶哑,就像是从腐烂的木头里挤出来的,像是带磨砂质感一支箭,从房间这边直直射出去定在二爷的耳朵边。
据说东哥狗哥跟二爷的交情都是过命的。
这都是吴拐子说的。这会的吴拐子坐在二爷和狗哥的旁边,几个人喝着酒说着话,东哥坐下啊了也不用人招呼,拿了碗筷就低头吃饭,伙计拿的酒碗没有东哥的,新来的几个人在最边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坐好,拿了酒碗给二爷敬酒。
老蒋觉得有点闷,把店里小伙计叫过来问附近哪里有公共电话,伙计摇摇头说没有,但店里有个电话,可以问问老板能不能借给他用。老蒋道了声谢谢,就打了招呼说到门口透透气。阳光特别刺眼,这里的天和家里的不一样,湛蓝湛蓝的天就像水洗的,四周除了土就是山,一排低矮的平房显得孤零零的。深呼吸都显得孤单,缺氧的感觉好像还没缓过来。老蒋觉得脑子比平时转的慢多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从车站出来并没与朝着市区而是直接反向出了城,戈壁高原比老家看起来荒凉多了,往哪个方向看去的远方都有山,山顶都是抹过白色的顶。
直到阳光晒得人生疼,老蒋转身又进了饭馆里。想起来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手里攥着出门带的零零碎碎的一大把钱。</p>
可可西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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