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这古董店还卖刀剑吗?”少女从屏风前的木质展台上摸起一把长剑敲了敲剑刃,当当作响。剑铭“清风”。
“刀剑不卖,只作收藏。”楠木椅子上的少年眯着眼喝茶,眼睛几乎藏在杂乱的刘海后面,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羸弱。
“不过你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把,毕竟你是侠女嘛。”少年放下瓷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真的?”少女兴奋地回身,只是那模样却有几分骇人,右半边脸确实是清秀可人,但左半边脸却如同被鬼摸了一把,满是烧烫伤疤。
“真的,我何时骗过人。”少年仍是笑盈盈的样子。
“那就这把了,清风配青云,名字就有缘。”少女把剑举到身前好让少年看清楚是哪把。
“你还真是不客气。”少年交叉双手垫在下巴下面。“不再看看嘛,你只看了这一把剑诶。”
“不必了,这么多刀剑,我不自觉就拿起它来,说明我们有缘。师傅说万物易得缘分难求,就它了。
少女收剑入鞘看向少年,“哎呀不要这么肉痛的样子,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还你。看来本少侠眼光不错,一下挑中了最好的,老板都心痛了。”
“倒不是舍不得。”
“哎呀,作为回报我会罩你这个瘸子的,不会白拿你东西的。”少女双手抱胸,如果从右边看去,真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
“说了不是舍不得。”少年脸上掠过一阵无奈,“这清风剑也被叫作阿父剑........”
二
程湘认识那个怪老板是在乞巧节的前一天下午。那天她拿着帮人搬货挣的钱,想去胭脂店买点东西给娘做礼物。
乞巧节之前的半个月,布匹店的掌柜多进了许多蜀织。打算趁着家家姑娘做新衣好多挣一点,这可苦了在布匹店当杂工的阿湘。
不过好在掌柜有良心,多给了半月工钱算作辛苦费,好让程湘有一笔娘不知道的收入,来给她买礼物。
“乞巧节要到了,程湘你也给自己买点东西吧,这些钱算作这几天额外辛苦的报酬,拿去买点胭脂也好。”
掌柜看着最后一批蜀织放进店里,拿毛巾擦了把汗,从怀里掏出半吊铜钱递给正扶着膝盖狂喘的程湘。
“我给自己买胭脂做什么?我只是长的有点像女孩子!”程湘粗着嗓子辩解,“哪个女孩能帮你搬这么多蜀织?早累趴了。”
“好好好,男孩男孩,拿着回家吧。”掌柜懒得和她争辩。
程湘一把接过钱,扭头出了店门,掌柜在她身后摇了摇头走回柜台。
衣服是不敢想的,半吊钱也就能做个短工夏天穿的裤衩。胭脂水粉也买不起好的,但好在能买一些次点的。好歹是能送给女人的东西。
程湘在店里见过那些千金涂胭脂水粉。脸白白的,脸颊还泛红,嘴上的唇脂让人显得格外精神。不像她灰头土脸,还偏偏怕让人认出是女孩。
没有店铺会雇女孩做杂工,针线活和洗衣服虽然也能赚钱但不管饭,而且与其一个人坐在那缝一天,她宁愿在店里跑前跑后,至少能见见世面。
程湘拿着钱跑了很多家胭脂店,可那些掌柜一见她一副杂工打扮,都不让她进门。若是平时倒也无所谓,哪怕送这可怜孩子一些他们也愿意。
可过不了几天就是乞巧节,店里都是要花银子的贵客,这些掌柜可得罪不起。万一人家嫌脏兮兮的杂工碍眼,扭头走了可就坏了店里的名声。
程湘只好一家店一家店的换。
她在路边低着头走,一路走一路踢道路旁的石头。
什么富家千金,家里能趁几个破钱?还自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嫌弃我进店,我娘亲就算只涂最次等的胭脂水粉,也比那些丑八怪好看一千倍。
我娘亲要是不好看,怎会有我那大侠父亲看上她?行走江湖的大侠看上的岂是庸脂俗粉?
想到这程湘气鼓鼓的心一下就虚了,她没见过父亲。只是听娘亲说过,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大侠。
从娘亲嘴里听来的,好像是什么光荣的差事,走在街上人人都敬佩仰慕的那种。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风光有本事的行当。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自己和娘呢?为什么要抛下妻女远走他乡呢?
娘亲到现在还在念他的好呢,还会跟自己念叨当年父亲的英雄模样。
邻居家的婶子说娘亲是让男人把魂骗走了,整个人都痴傻了,不然怎会给人私生这么一个独女,搞得娘家不认婆家不知的。
阿湘不信,她觉得父母应该是正儿八经成过亲的。不然娘亲为何这么宝贵她的楠木箱子?阿湘时常想里面是什么,最后觉得应该是一套华丽的嫁衣,当年娘亲就是穿的那么一身和父亲成了亲,街坊邻居都羡慕。
毕竟如果是别的什么玩意,娘亲早就戴在身上了,只有嫁衣平日里穿不了,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阿湘的心又不虚了,既是明媒正娶。那还怕什么?也许父亲正在外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功成名就那天就会来城里找她们娘俩。到那时候,今天吃的这点苦就都不算什么了。
那时候她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和那些店里的千金一样,至少要像个女孩子,再牵着父亲的手在街上逛。见面的大人都会和父亲说这是您家千金吧,这么漂亮呢。
想着想着失落的心就又高兴起来。不自觉抬起了头,发现眼前又是一家胭脂店。
三
乞巧节的前一天下午,柳清风正在店里的躺椅上喝茶。他店里的胭脂都是高等货色,早在半个月前富贵的老主顾们就订好了货,到了节日跟里,店反倒冷清了。
本想喝到天黑就关门回家,但门前一声脚踢门槛的脆响惊到了他,他下意识的扭头看,然后就愣住了。
一个杂工打扮的小姑娘站在门口,虽然是刻意留的短发,但呼吸吐纳的频率骗不了他这样的武林高手,就是个姑娘。
但愣住的原因不是这个,年轻时行走江湖看过的男扮女,女扮男不少于双手之数。
愣住是因为看到的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了二十年,那时他还是长风剑派掌门。烈阳当空,但女儿柳欢欢还在演武场上练剑,穿着一身和杂工衣服很像的练功衫,脸上被汗水染的脏脏的。头发也是短短的,防止汗水弄湿了碍事。
而他站在大厅门口的阴凉里面沉如水,他是很反对女儿练剑的。江湖里打打杀杀看似风光,但实际上一大半都是蝇营狗苟之辈,相处起来时刻都得假意逢迎。
当年他也是个啥都不懂的天真小子,凭着意气进师门修剑。虽说现在成了人人景仰的正派掌门,但他确实过恶心了这种日子。
所以他不希望女儿走他的老路。
他希望女儿学学女红或者学学怎么打扮自己。到时候他再凭自己的名声,给她找个富贵的商贾人家,挑一个疼媳妇的帅小伙。嫁过去一辈子衣食无忧,也不用操心江湖这些危险事,而且有这么个剑法天下一流之列的老爹,也没什么歹人敢打他女儿的主意。
可世间事没有一样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老板.......你这有最次等的胭脂水粉卖吗……”
小姑娘第一声老板还喊得理直气壮,但越到后面声音越低,最后已细若蚊蝇。
显然她打量之下也发现这家店的装修高贵典雅,不像一般铺子,肯定不可能有什么廉价货。女孩小心的看着他,后退一步,好像想要溜走。
“有的。你稍等一下嘛,我拿给你看。”柳清风站起来往身边挥了挥手,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的想多看这女孩两眼。
女孩眼里冒起一层警惕与害怕,手扶到了门框上。
“等一下嘛。”柳清风赶紧回身去柜子里翻找,可他这最差的水粉也是南海运来的珍珠粉,店里连个铅粉都没有,更别说最次等的了。
情急之下拿起一盒上好的玫瑰胭脂放在柜台上。
“找到了,这有一盒过了期限的玫瑰膏,不过应该勉强能用,正打算便宜处理了。”
“真的?”女孩看着盒子里很有光泽的红色膏状物一脸疑惑。
“我骗你做什么?”柳清风呵呵笑了两声掩盖心虚。
“那.....多少钱?”女孩应该是很需要这份胭脂,虽然满脸都写着怀疑,但还是问了价格。
啊,明天乞巧节,姑娘们总希望打扮的好看一点,不管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这点总都是一样的。
“既然过了期限就便宜卖了,不然也只能扔掉,一吊钱足矣。”其实这种上等玫瑰膏进货就要二两银子。
但报出价格后,柳清风还是看到了女孩脸上明显的失望。
“价钱可以商量嘛,我也不想把它扔掉浪费掉的。”柳清风赶紧解释,“不管多少钱,涂在姑娘脸上总就比扔掉有价值,不如你开个价吧。”
“我只有半吊钱......”女孩从荷包中提起半串钱。
“那就半吊钱吧。”柳清风把胭脂盒往前一推。
女孩小心走近来,放下钱拿起盒子又迅速退到门口。
“那就谢谢老板的好心啦,十分感激。”到临走时,女孩放下了警惕,散发出一种目标达成的欣喜。
“小姑娘,我能问一下你父亲是谁吗。”鬼使神差的,柳清风问了这么一句。真见鬼,反正不可能是自己,人家说了自己也不认识。
“我父亲是个大侠哦。”
声音从门外传来,柳清风呆立当场。
四
“后来呢?”半面毁容的少女也找了个椅子坐下,听少年讲故事。
少年用茶盖拨了拨茶叶,同时用下巴向少女努了努,阴影里有仆人给女孩奉茶。
“谢谢。”少女接过茶杯,接着看向少年。
“程湘不识货,她妈妈总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玫瑰膏比她见过的所有胭脂都好,虽然不知价值几何,但总不是要放坏的。”
“她妈妈心想这人无缘无故给她女儿这好东西,要么是她爹,要么就是心怀不轨。不管那种情况,总需要亲自去瞧上一眼。”
“就自己带着积蓄去店里看,想着如果不是孩子她爹,就把那玫瑰膏的价钱补上。”
“然后夫妻相认了?”
“相认什么,你就没仔细听。”少年喝了口茶。
“柳清风看着自己女儿练剑,而程湘没练过武也没见过自己爹。这俩人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她娘怎么可能和柳清风相认。”
“谁让你的故事那么长,我哪反应的过来。”
“是你选的这把剑,反怪我故事长。”少年被气笑了两声,“真拿你没办法。”
“总之呢,程湘她娘虽然和柳清风没关系,但柳清风也没要她的钱,只是解释说那玫瑰膏虽然没过期,但确实是要扔了,原本是客人订的,但货到后客人又不要了。卖不出去最后也只能是扔,见小女孩实在可怜,就赔本卖了。”
“程湘她娘觉得柳老板也不像什么坏人,就让程湘好好去道谢。程湘这才知道那胭脂价格远超半吊钱,但没办法她是个好孩子,总觉得占了柳老板的便宜。”
“于是就空余的时候去胭脂店做杂活算是回报,柳老板时常让她试一些新进的货品,说是看一下新货品好不好看。但其实是希望这个像他女儿一样的女孩能打扮漂亮开心一点。可他不知道阿湘每次离开胭脂店都会把妆洗掉,又装成是男孩子的样子。”
“阿湘去的多了,两个人也就熟悉了。柳清风有时候会忍不住教她认一些字。告诉她要抽空学一些女孩子该会的本领比如绣花。他以为阿湘打扮成男孩子是因为贪玩,方便乱跑。他不知道那些东西阿湘都会,她的母亲就是靠给人缝缝补补,织织绣绣来养活她。”
“他让阿湘答应他要做个好姑娘,那样她成亲的时候,柳叔叔就会送她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做礼物,到时候阿湘打扮好了出嫁。拜堂的时候亲戚朋友看到了她精致的妆容都会来自己的店里买胭脂的。”
“这个人曾经最想看的就是自己女儿风光嫁人,打扮的漂漂亮亮,比所有人都光彩照人,然后有所依靠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用像他一样每日为宗门事务江湖恩怨发愁,被这些压力逼的每日练功。”
“他确实不曾理解自己的女儿,并且武断的认为嫁人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但他对女儿的爱是真的,阿湘给了他还拥有女儿的错觉。”
少年说了一大段,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就像我阿爸不让我下山一样吗。”少女眼睛亮晶晶的。
“你父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他女儿是个坚强的超出了他想象的人。”
“你这算暗戳戳夸我吗?”女孩笑了起来。
“言归正传,本来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应该会是个好结局。但后来.......”
五
“娘,那些人是谁啊?”程湘扒在卧房门口,看着屋里的娘亲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官府的人,没你的事,你要有空就帮娘把衣服缝了。”程湘她娘把怀里的楠木箱子合上,小心的放到床头。又拿起针线。
“哦……”程湘揪了揪衣角,拿起一件衣物坐到窗前去。
她其实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前两天不知哪来了一伙人找上娘亲,先是打听了一些事情。娘亲没告诉她是关于什么的,但她猜的出来,这些陌生人打听的,只能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爹,不然母亲也不会那么激动。
但后来事情就不对了,那帮人又找上门来,好像是要买娘亲那口楠木箱子里的东西。他们开价很高,但娘亲没卖。
这怎么能卖?那可是娘亲的嫁衣,这帮人也真是的,穿过的嫁衣有什么稀罕的?程湘想不明白。
现在又有官府的人上门问话,莫非,父亲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后半夜,程湘做了个噩梦,梦见父亲回来了,但是领着另外一个女人。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年纪比她还小,但是打扮的粉雕玉琢。他们一家三口骑着马招摇过市,路边的人纷纷投去羡慕又仰慕的目光。而她和母亲只能在路边看着,马上的三个人都看不清容貌,但她就是知道领头的那个是她父亲。
她一下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回过神来却感到背后有光。扭过头去,看见娘亲正坐在床上,还点了一根平时舍不得点的蜡烛。
怀里放着多年的积蓄,还有她那个宝贵的楠木箱子。而她本人则望着这些东西出神,可能是感受到了女儿的目光,女人抬起头来。程湘从没觉得娘亲这么沧桑过,好像一下老了十岁,表情上透露着心力憔悴。
“阿湘啊,你过来。”娘亲柔声叫她,她只能爬起来走到床边,“明天呢,娘亲要去一趟官府,你好好去店里干活。”
“这个呢,是你爹留给我的。”娘亲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打开那个楠木箱子,里面竟然不是嫁衣,而是一只玉镯子。诺大的箱子里只放了这么一只孤零零的镯子,虽然上面精细的绘着比翼鸟与连理枝。
“你先拿着,一定要拿好不要摔了。”娘亲把镯子塞进她的手里。
“娘你去官府做什么?”程湘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
“没啥,就是要交些贡税,之前忘了交,明天去补上。”
程湘不想让娘亲去,但是她没理由阻止。
“行了,睡吧,明日还要做工。”娘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
第二天程湘在布匹店干活,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心里没由来的一慌。她犹豫了一下,扔下肩上的那匹布往门外跑去,不管掌柜在后面大喊。
“南广大盗程炎亭在永安问斩!其妻流窜至此,按律当捕,流放八百里!”
衙门的差役押着程湘的娘亲正在游街。程湘认出来了,这些押人的差役就是几天前去家里问话的人。
娘亲带着枷,被人在街上拖着走,嘴里还喃喃的说着什么,大概是什么我男人不是强盗一类的。
还有几个人混在人群里,一直很着队伍往前,在人群里找着谁。这些人都没打算隐藏,好像是知道要找的人一定会来,哪怕知道他们的存在。
程湘明白了,这些人是在找她。而且这几伙人之前天天到家里去,就是想要她手上拿着的镯子。
又是出价买,又是找官府的人讨要,最后甚至还用贡税做威胁。只是她那可怜的娘亲以为只要交了这些贡税,那些人就没办法了。
她还害怕自己去了官府会有人偷镯子,就让女儿随身带着。但这些人的手段明显比她那娘亲能想到的多。
程湘觉得有股血在往头上涌,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之前一直觉得生活还不错,虽然别人有父亲,有胭脂,有漂亮衣服而她都没有。但她觉得也没有那么坏,她觉得世界很大,这世上很多人和她不同,只要好好生活总会遇到好事。
可是为什么一开始就很糟糕了,但日子过起来还是会遇到坏事呢?
这股血冲的她受不了了,她两步走到到路中央,挡在游行的人前面。
“你们不就是想要这个破镯子吗?我偏偏让你们一辈子拿不到!”程湘没想过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的愤懑而恶毒。
但她顾不上了,一把抄起镯子狠狠的往地上砸去。余光里能看见一个黑影一跃而起,向她冲来。一掌狠狠地摁在她的身上,同时手去捞那坠地的镯子,可他能捞到的只有一堆碎片。
程湘喷出一大口血,被人一掌拍飞出去,划成一道抛物线重重落在地上。拍她的人见自己当街杀了人,也慌了,被同伙拉着迅速跑掉了。
那些差役互相看了一眼,装作不认识黑衣人的样子继续游起了街。
程湘觉得自己快死了,眼前不住的发黑,周围的人好像都散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路边。她那可怜的娘亲在她被拍飞的一瞬间就死了,两只眼瞪的很圆,里面透出的满满的都是绝望。
就在程湘要闭眼的时候,一只手把她抱了起来,她努力睁开眼,看见是胭脂店的柳叔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我没听你的话.......做个好姑娘,可我没机会......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她在世界完全黑下去之前听到柳叔叔说了一句话。
好像是:“没关系,我也不是个好父亲,两次都不是。”
那声音不像春天里的清风倒像腊月里的寒风。
六
“就这么完了?”少女又瞪大了眼睛。
“当然没有。”少年又喝了口茶,“你总得让我喝口水歇歇。
“柳清风把程湘的尸体抱回胭脂店里,然后就从房里拿出了那把清风剑。”
“他是长风剑派第八代掌门,当时天下能与他过招的人寥寥无几。当天晚上,那几个游街的差役就被吊死在了程湘死的地方,他们尸体下是那几个黑衣人的脑袋。”
“而后第二天,所有欺负过程湘的人,无论是街头的小贩还是后街的乞丐,都被打断了腿。第三天这个曾经的掌门凭借着自己的轻功,从出事的南安一直跑到程湘她亲爹被逮的永安,一路查一路杀,所有导致这件事的人都死了。永安衙门的总捕头在柳清风手里一招都没走出去,前前后后杀了七十多人。”
“其实这事也不复杂,程湘邻居家的那些婶子某种意义上说的也没错。本来她亲爹程炎亭年轻的时候是要做大侠的,卖了家里的田产,买了一匹马一把剑,练了三年武,回来就杀了庄里的恶霸。”
“那副英雄气概吸引了庄子里绝大部分年轻的姑娘。程湘的娘亲是最豁得出去的那个,她从家里偷了银子跑出来与程炎亭私奔,两人用凑的钱打了一对比翼鸟连理枝的镯子私定终身。”
可是英雄气概和儿女情长不能当饭吃,程炎亭把跟自己私奔的老婆安顿在南安城,然后自己出去闯天下,想着有了名声就衣锦还乡。”
“可江湖岂是这么好闯的?他一个愣头青既无钱又无名,这江湖英雄里哪有他的席位?不过两年便落草为寇,成了强盗。哪还记得南安城有与他私定终身的姑娘?”
“要只是这般也还过得去,多年后程湘她娘也对这个人不抱期望,只当他闯荡不成死在了外面。”
“但偏偏程炎亭在永安被衙门捕头和混江湖的武夫给抓着了,他死了不要紧,所有人都想要他这些年得来的钱财。可又不知他老巢在哪,这些武夫也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他在南安有个姘头,那姘头还拿着他的信物。”
“所有人都相信这信物是找到他钱财的关键,却不知这只是那个苦命女人的心理寄托罢了。那个女人积攒多年的积蓄只为给她女儿攒嫁妆找个好人家,可是衙门拿贡税逼她的时候,她还是舍不得这个傻镯子,想了一晚上还是拿着钱去了官府。”
“那些当差的和武夫折腾这么老远,怎么会看得上一个缝补女人那点可怜的积蓄?这个蠢女人为了一个强盗搭上了自己的半辈子,还有自己和女儿的命。”
七
“至于柳清风就更令人难过了。”
“他年轻的时候是长风剑派掌门,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习武。多可笑,他为了让女儿打消心思,自己不教一招半式也不让门派里的别人教。”
“掌门之女竟然只能偷着对着门派里的那些秘籍自己摸索着练习。可若他是个严苛的父亲也便算了,除了习武,其他事竟是处处娇惯女儿。他女儿柳欢欢也是个固执的人,不让习武便要习武。”
“终于有一天偷跑下山,给家里留的便条是要另投他派,等学成再回家归山。这下子把柳清风急疯了,满世界找人,四处拜托好友留意,还在衙门挂了失踪。”
“可他再次见到女儿已经是三年以后了。”
“那是被五岳剑派抓回来的,他去的时候女儿正被关在泰山剑派的客房里。打开门穿着妖艳的红色罗袍,涂着桃花胭脂的女孩坐在椅子上,两眼泛着红光的看着他。那是玄影血煞功的后遗症,魔教的人骗了她,传授给了她这种功法。”
“练了玄影血煞功的人需要时不时吸食血液,牲畜血液的功效不足,不得不偶尔吸食活人血液。如果吸食不到就会变成行尸走肉,逮到谁便吸谁的血。吸血后又能恢复神智。女孩打扮成那样吸引人的模样就是为了诱惑那些贪图少女身体的好色男人,从而吸干他们身上的血液。”
“在那个小小的客房里,红着眼的女孩跟她的父亲说,我错了爹爹,我不该偷跑下山。可是现在想后悔已经晚了,我已经误入歧途,没有挽救的办法了。等我下次变成行尸走肉的时候,爹爹你就杀了我吧。我下辈子还愿意做您的女儿,希望我下辈子是个听话的女孩。”
“看着变得有女孩模样的女儿,柳清风崩溃了。他跑出客房大喊那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留着短发,有黑色的眼瞳像个假小子,还从来不听我的话。”
“但是泰山派的掌门一句话就把他打回了现实,他说其他玄影宗的魔教徒已尽数诛杀,只剩贵派千金等柳掌门定夺了。”
“柳清风看着女儿,心里说既然入了歧途就救不回来了,就算他用血食养着她,也活不了几年了。可无论心里怎么跟自己讲道理,那句当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拼了命的张开嘴,但牙却像粘在了一起,舌头都顶不开。”
“没有人催他但是每个人都等着他,时间过了好久,最后是柳欢欢笑了,她一个箭步凑到她父亲身前,拥抱了她的爹爹,在柳清风耳边留下一句爹爹吉祥。随后拔出了泰山派掌门的佩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她最后一次跟爹爹请安,为了不让父亲为难她没等到下一次变成行尸走肉才死,她怕父亲心软。可能这些年来她杀着人忍着良心的谴责,就是为了再见父亲一面,给他认个错道个歉。现在她见过了,要去还那些血债了。”
“柳清风彻底崩溃了,他从泰山剑派落荒而逃,一路狂奔,好像有什么恶鬼在后面追他。他再也没回长风剑派,没有人知道他躲到了哪里,直到最后他开始杀人,人们才知道他躲在南安开了十年的胭脂店。”
“他一路狂奔,在南安躲了十年,可悲伤最后还是追上了他。”
“悲伤是最可怕的魔鬼,被它盯上的人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后来的悔恨那么深,只因当初的心那么狠。”
“在南安躲了十年,他又遇上了程湘,他以为这是老天爷可怜他,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把他的女儿用另一种方式再送到他身边。”
“可这次只不过是命运的另一个把戏。但这次柳清风没再逃了,他要和命运同归于尽。他拔出清风剑大开杀戒,没有什么正道邪教,应不应该,所有伤害他“女儿”程湘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第四天夜里他抱着剑坐在街上,满街的店都关着门,只有我还在营业,他看到我这有收藏刀剑,就走进门来,把他的清风剑递给我。”
“这把剑老板你拿着留作收藏吧,它已经不配上阵对敌了,只配留作收藏,该它保护的两个人它一个也没保护好。”
“我看见这个男人交出剑后崩溃大哭,他说他想起了和程湘的初见,他想知道他女儿柳欢欢下山的三年里,会和路边胭脂铺的老板说她父亲是个大侠吗。”
“但是这个大侠在她需要人指点习武的时候没站在她身边,在她误入歧途的时候也没站在她身边,只有她赴死的时候站在那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算什么狗屁大侠呢?连女儿都保护不好的人算什么大侠呢?不过是能人前逞威风的死狗罢了。”
八
“后来呢?后来呢?”女孩已经在抹泪了,少年又喝起了茶。
“没有后来了啊,柳清风从我这浑浑噩噩的走出去,抱着程湘的尸体回到他的胭脂店。”
“那里有他女儿柳欢欢的牌位,他把牌位和尸体都放在自己面前,然后跪在她们的面前,逆运功力,震断了自己的全身经脉,顺便也震碎了自己那颗跳累了的心。”
尾声
“一夜死了七十多人,其中二十多个都是官府的人,朝廷震怒。南广巡抚的折子还没写好,锦衣卫就到了家门口。锦衣卫四万户之一的金虎亲自把圣上的手谕递到巡抚的手里,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再有民愤,自乞骸骨。”
“南广四府总捕头,总教头撤职查办,锦衣卫清查六扇门案卷,南广官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干净。”
“当今太上皇就是那时的圣上。”
少年放下茶杯,椅子顺着屋内的木轨缓缓滑动,往里屋挪去。
少女对朝廷的事向来不感兴趣,转过身看向柜子里的其他刀剑。其中一大一小放着一对师徒剑,大的剑铭“月明”,小的没有剑铭,但剑柄上刻着“飞雪月明”四个小字。
她回头想问少年这对剑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木椅子快跑到里屋去了。
“哎哎,你去哪?”
“去拿样东西,马上回来。你等我一下。”
里屋的木门一下关上,关的瞬间,青云看见里面的墙上好像挂着一副不断变来变去的太极图。
少年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着这幅图。
两仪天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