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本书既不是一种控诉，也不是一份自白，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他们即使逃过了炮弹，也还是被战争毁灭了。

02

我们自然不能怪罪坎托列克。如果每个人，都要承担罪责，那么些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天下有成千上万坎托列克，他们个个都相信自己做的是件好事，用的也是无损于自己的办法。       而这也是她们让我们感到无比失望的原因。

03

我们不能不认识到我们这一代更加正直，他们只是在空谈和圆滑方面超过了我们。那一次密集的炮火就向我们揭示了我们的错误，而他们教给我们的那种世界观也在炮火底下崩溃了。

04

我们受了十个星期的军事训练，这段时期所进行的训练，比在学生时代的十年影响更加深远。我们懂得了一颗擦亮的纽扣要比四本叔本华的著作更为重要。先是惊讶，接着是怨恨，最后是满不在乎，我们意识到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思想，而是靴子刷，不是智力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磨炼。我们怀着热情和渴望成了士兵，而他们却千方百计把这些东西从我们身上打下来。三个星期后，我们再也不觉得这样的事是不可思议的了:一个穿着镶边制度的邮递员对我们来说要比从前我们的父母，老师，从柏拉图到歌德的全部文化有更大的权威。我们用那已经觉醒了的眼睛，看到我们的老师所保持的关于祖国的传统观念，此刻在这里已经化为对个性的抹杀，即使对最卑微的奴仆也绝不会被要求这样做:立正，敬礼，分列前进，举枪致礼，向左转，向右转，鞋跟相碰的声音，辱骂以及故意想出的千百种折磨。我们之前设想我们的任务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没料到我们接受着英雄主义的训练，竟同马戏团里的马匹。可是不久，我们也就习惯了。我们甚至还懂得，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其余部分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在分辨这两类事情上，士兵倒是有一种出色的嗅觉。

  “你记住我说的，这次战争我们一定会失败，因为我们敬礼敬得太好了。”

05

“希默尔施托斯当邮递员时，肯定是一个谨慎谦虚的人。”等克洛普的失望情绪消退以后，我才说道“为什么他一当了下士，就会变成这样一个虐待人的恶棍了呢？”         这个问题使克洛普又活跃起来，“这倒不只是希默尔施托斯一个，那样的还多的是。他们一旦肩上缝了一个显示军阶的纹饰，或者佩上了一把军刀，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好像吞下了混凝土似的。”         “是由于军服的关系。”我揣测道。

06

可是，我们躺在上面的这一小块翻腾的土地上，在敌人的进攻优势面前岿然不动。我们仅仅放弃了几百米的阵地。然而，每一米的土地上都躺着一个死人。

07

早晨灰茫茫的。我们来的时候是夏天，总共一百五十个人。现在我们感到很冷，已经是秋天了，树叶簌簌作响，嗓音有气无力地飘动着:“一——二——三——四——”报到三十二就没有了。于是沉默了好一会，那个嗓子才问道:“还有没有别人？”又等了一会儿，随后低声说:“成小队——”话又中断了，好不容易才把口令说完。“二连——”十分艰难“二连——便步走！”           一行，短短的一行人步履艰难地朝晨曦中走去。           三十二个人。

08

就这样，作为一个士兵的幸福所需要的两样东西:吃得好和休息得好。一个人要是仔细想想，那本来也不算什么。如果在几年前，我们一定会非常瞧不起自己。可是现在，我们却十分满足。这完全是一种习惯，即使在前线也不例外。

09

这种阅历过于惨痛，我们没法进行深思熟虑。如果我们那么做了，那我们早就完蛋了。因为我发现了这一点:一个人只要干脆顺从，恐怖是忍受得了的；一个人要是左思右想，则会付出生命代价。         正像我们一上战场就变成野兽一样，我们一下火线休息时，又都变成了爱说笑话的有风趣的人和懒虫。别的事情我们也没什么好做的，这纯粹是出于迫不得已嘛。我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因此我们不能让感情来加重我们的负担，这种所谓的感情，尽管在太平年月可能有点装饰作用，可在这里确是不合时宜的。

10

这是件糟糕的的事情，可是眼下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反正我们还活着。假如我们能够救援他们的话，那人会看出我们是多么不在乎，我们动手干的时候，自己也可能丧生。因为我们若是愿意，我们也不会一句牢骚也不发的。害怕吗？我们从不害怕。怕死，可那是另一码事，与肉体有关。

11

前线的恐怖，只要我们不予理睬，它就会从地面消逝，那时候我们便拿它编成一些猥亵和愤恨的笑话。一个人死了，我们就说他把大便夹起来了，其他种种事情，我们也都是这么说笑的，这样做才使我们不至于发疯，只要用这个方法去面对，我们便能够进行抵抗。         可是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们在战地新闻里讲到部队珍贵的幽默感，说是差不多就要出发上火线了，还在安排跳舞，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们绝不是因为有了幽默感才这么做的，我们之所以会有幽默感，是因为不然我们就会完蛋。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们的幽默感已经一个月比一个月辛酸了。           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所有的这些事情，如今我们还在作战的时候，都像一块石头那样沉在我们心底，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才会重新醒悟过来，而到那时才会开始关于生死问题的探讨。

12

按照我的想象，休假绝不是这样的。说真的，一年前也确实不是这个样子。当然，在这期间起了变化的是我。在今天和当时隔着一道鸿沟。当时，我对战争还一无所知，我们只是驻扎在一个平静的地带。可现在，我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摧垮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里，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界。这里的人有的提出一些问题，有的什么也不问。可是人们看得出来，那些什么也不问的人却为他们的缄默而自豪。他们甚至常常带着一种无所不晓的神色，说这些事情根本没法讨论。他们为此而暗自夸耀。

13

当我在这里，在他们的屋子里，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在他们的工作岗位上看见他们的时候，我觉得其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使我也想待在这里。把战争忘掉，可是那也同样使我反感，它是那样狭窄，怎么能充实一个人的生活。应当把它砸个粉碎。当前线的弹片在弹坑上空呼啸，照明弹高高地只往上蹿，伤员被放在帐篷布上给抬回来，战友们蜷缩在壕堑里，他们怎么能这样干！他们在这里是另一种人，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人，这种人让我既嫉妒又鄙视。我不能不想到卡钦斯基，想到克罗普，想到缪勒和加登，他们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们正坐在营房食堂里，或者在游泳，要不了好久。他们又得上前线去了。

14

我咬着枕头，双手紧紧抓住床头的铁柱子，握成了拳头。我根本不应该回来的。在前方，我对什么都不在意，而且往往不存在任何希望，以后，我再也做不到了。我原本是一个士兵，而现在，却只成了一个痛苦的化身，为我自己，为我母亲，为那无法安慰，而又没有止境的一切而产生的痛苦的化身。 我根本不应该回来休假。

15

一道命令，使这些默默无言的身影成了我们的仇敌，一道命令说不定又会使他们成为我们的朋友。在某一项桌子上，有某几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人签署了一份文件，于是多少年间，从前一向受到全世界鄙视和最严厉处罚的罪恶，便成了我们的最高目标。可是当一个人瞅着这些一脸孩子气、蓄着信徒式胡子的默默无言的人，谁又能认清敌友之间的差别呢？任何一个士官在一个新兵看来，任何一个高级教师在学生看来，都是一个凶恶的敌人，而他们这些人在我们看来，就是更加凶恶的敌人。然而他们一旦获得了自由，我们却又会向他们射击，而他们也会向我们开枪。

16

炮弹，毒气烟雾和坦克群——碾碎，腐蚀，死亡。           痢疾，流行性感冒和伤寒——哽塞，烧灼，死亡。           战壕，医院和群葬墓——其他可能性是没有的。

17

几个月过去了。1918年夏天，是个流血最多，情况最惨的季节。一天一天的日子，好像那不可思议地立在毁灭的圆环上面的披金穿蓝的天使。这里人人都知道，这一场战争我们失败了。关于这件事，大家谈得并不多，我们只是往后退，在这一次大进攻之后，我们不可能再发动什么攻势，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兵员，再也没什么弹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