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许久不见天穹的D城,竟然从低矮压抑的云霾混合体中挤出几点光亮,随着流云变换,星光逐渐汇成一条细线,似初春化开的第一涓溪流,将浓雾撕了个口子。李山已在实验室困乏一天,与穹顶之下的大多数人一样,无暇关心此等壮观景色,亦对亿万光年外古老恒星自顾自的努力无动于衷。纵然如此,大气层外孤芳自赏的星光也是比李山等人更幸运的存在,李山又何尝不想化开坚冰,拨开浓雾,可惜小人物的努力不等被察觉,便消解在庞大的社会种群中了,或者被更明亮的光芒掩盖。天空是李山想都不敢想的舞台,不止李山,人类从登高到仰望星空,直至近一个多世纪发明飞机,只是逐步接近这古老遥远的光芒,接下来几个世纪,对其隐秘神采的探索亦不会停歇。
刚到家,李山从兜里摸出一罐啤酒,宽大手掌摩挲着楼下小卖部两块五便可购买的廉价幸福,擦去铝罐上渗出的丝丝汗珠,李山期待冰水入喉时,意识的短暂湮灭,唯有这样,将身体器官置于极端状态下,李山才能回归动物属性,将自己从一整天的机械体验中解脱出来。冰箱门虚掩着,昨夜饭菜的凉气顺着幽暗缝隙溜出,等着被李山灵敏的鼻子捕捉,也许是一条死鱼,又或是被剁成无数块的鸡肉,凝固动物脂肪的冷腥味道极具辨识度,且前调、后调清晰,人类甚至能从冷腥的程度推算其在冰箱中存放了多久,不禁令人怀疑,大脑中是否有一块区域没日没夜地寻找这反胃的味道,来满足百无一用的特长。李山耐着性子将冰箱门缓缓推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就算门被主体的磁铁捕获,他微弱的力量还坚持顺着指缝与磁力对抗,直到磁铁完全耦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手才从门上慢慢移开。但李山在生活中绝不是一个温柔的人,生活亦没给他留下多余的气力对别人温柔。李山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打开门碰碰运气,门枢发出一阵病弱的呻吟,冰箱里潦草躺着几个空酒瓶和凝成膏状的冷肉,李山突然想到,自己已很久没有认真吃一顿晚餐了,没有像样的饭菜,李山便在阳台独饮起来。今年过后,他的年纪便开始奔着三十岁疾驰而去,却不知未来何所凭依,只好盼着生日晚一点到来。
李山在D城的工作是人脑的智力开发,往大了说,他算是前沿科学的研究人员,李山也总拿这个念头给自己精神以慰藉,但他的项目还有半年就要提交审查报告,若没有突破性成果,他的研究数据将会是一摞无人理解的数字,散落在数据大厦中毫无意义的尘埃。李山也曾有梦想,在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他是县城里为数不多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他的同龄人大多成绩暧昧,背景也支撑不起远大的抱负,走出县城到更高一级的城市娶妻生子,已是几代人努力才能达到的修为,因此,当回想过去对他投以艳羡目光的年轻人们,如今在当地已是中层公务员,或是因地制宜创业发了小财,李山便会陷入长久的思考。头几天,他还听朋友说有个同学在世界杯押中冷门,直接辞掉工作旅游去了。李山想到自己年近三十,却为了得到生物公司资金支持的事项焦头烂额,而那评估项目的中层经理,是个十足的门外汉,只凭油嘴滑舌的功夫就攀到足以掌握自己项目生死的位置,事实上,只要能坐到这个老兄的地位,便不再需要多高的学识。李山打开阳台窗户,清风扰乱了他蹁跹的思绪,此刻,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李山不想难得的闲暇被无端烦恼打搅。望着星空,李山的目光却也茫然,星空如此浩瀚,纵是一颗中子星的塌缩,亦无法激起多大涟漪,就像此刻的自己置身茫茫人海之中,感官捕获到的只有无助。山习惯将宇宙比作大脑,每颗星星便是一个神经元。对于地球,我们可能值一个元素,甚至更渺小,可就算是元素,也有贵贱之分,李山心想,自己不过是那随手可得的氢氧元素,随便一个哈欠便随着芸芸众生归于尘土了。
与此同时,伴随着厨房内一阵窸窣的骚乱,米袋被剪刀扎了个破洞,米粒缓缓倾泻,像这阵暴动的定时炸弹,口袋逐渐失去重心,连带着橱柜里锅碗瓢盆,一股脑冲向地面,巨大声响着实把李山吓个够呛,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开关,小心翼翼地打开白炽灯,看到厨房散落遍地的碎屑齑粉和陶瓷碎片,不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也许是一只老鼠或者壁虎什么的,李山感觉自己此刻的想象力全被啤酒冲到了胃里,思索不出“厨房惨案”的罪魁祸首,但顺着橱柜半开的窗户,李山看到一土色石块颇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几秒之后,此简谐运动便在他眼皮底下戛然而止,山轻声踮起脚尖,此石块与墙壁上的一处缺口完全吻合,定是它引发了这一系列声响。李山拿开石块,在下面发现一指尖大小的怪异生命,在他两边的同类生物体型略小,列队井然有序,约莫有二十多只,大颚统一张开成夸张的角度,怒视前方。石块底部也粘着他们血肉模糊的同类,有几只的触角仍能发出微弱颤动,像人类武士在落日余晖下凄厉的呼喊。李山看着周围这片狼藉,用两根手指夹起石块,准备给这一队人马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