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一日春光正好,我出门闲逛,游一老街。街中鱼龙混杂,人潮涌动。见一处围着十几人,人群缝隙间瞥见地上有一局象棋和两只移棋的手。明白应是有人在摆棋局,引得众人围观。
我向来喜下象棋,靠拢过去,见一中年妇女正在摆棋局,一与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正在解局。此类江湖棋局我所见不少,也深知其中厉害。而看,妇女所摆棋局似并不高深。小伙子未曾下对,输了这盘。
棋局重摆,这时候又有一个小伙子猛然丢出三百元,瞬息之间破解此局,步步咬紧,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回合便赢了。妇女当即付出六百元赌金,众人唏嘘。再探赌资我方知这棋局并非小闹,小则过百,多则上千一局。
此局后,再思棋路,并不如古谱玄妙,无非几个暗藏的陷阱,识破便可。
妇女接着飞快摆出一套残局。此局一出,我觉得颇为简单,但是唯恐当中藏有玄机,多思忖了时候。而这时候又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黄衣大哥掏出钱包扔出两百块,似很有信心。
可他落子却太过急躁,棋路尚乱,在举棋之间几欲错走,幸得众人指点才回转。而下至关键时刻他便又犹豫不决,我看此局,一炮前车必取将军中路,敌方后炮打车尚不过是幌子,忍不住大喊:“用车将军!将军!”
随后众人也应和道:“将军!将军!”
黄衣大哥似乎是受到鼓舞,一车“啪”地一声敲在中路上,再轮转几个回合,妇女弃子认输,赔出双倍赌金。黄衣大哥喜笑颜开,将六百元收入囊中。我见黄衣大哥棋力很是一般,尚能赢之,思之:若我出手岂不赢棋有望?
妇女输罢似有些慌神,众人催促再摆一局。
妇女手忙脚乱间又开始摆下一局,众人取笑道,“输了棋,莫慌也。”
少时,又现一局棋。此局与我之前下过的残局极其相似,四兵围将,两炮后带车,对方一步绝杀。棋理也是最普通的步步将军,不得迟缓。
这局我看并不复杂,尚想一试。这时候上局已赢的小伙子又猛然丢出五百块,顿时挺兵逼宫,我一看大失所望,知其必输。果不其然,几个回合下来便无力回天。五百块顷刻间羊入虎口,妇女棋局重摆。
这时旁人议论纷纷,讨论这局之变数。我手机忽响,出人群接。回人圈时,见又有人在破此局,也是挺兵逼宫,最后落败。妇女预换局,我终于按耐不住,问道:“身上就两百不到,百元一局对阵否?”
妇女道:“三百以上赌一陪二,小数则赌一陪一,赌一百赔一百,尚可。”
我扔出一百,起后炮将军,果不其然她当即取炮,我再平一炮将军,欲通达车路,却不料她的车已经潜入下路,左折破将,反倒打一耙,而此时她双卒成二鬼拍门之势,一举绝杀。
我虽然下一步必成绝杀,到底是晚了一步。这时才知自己太过轻率,未曾构想全面。身旁一老者在我耳边道:“你一炮将之,不该急躁运下一步,再等一步,先应他的车无碍。”
我才想到,此局看似简单,实是利用攻者连将之心诱敌。一般街头残局,攻者须一攻到底,而这局却是当中须缓其一步,否则攻势必溃。
此局一败,百元付于流水,我深叹大意。而接下来妇女又换棋局。我囊中已百元不足,无再赌打算,只作观摩。接下来的棋局依旧看似简单,可我已上过一次当,细细琢磨才发现当中暗藏锋芒,阴阳互换,胜败难分。
然这时有一长发小伙温婉注视,丢入三百一试,付水东流,输后众人总结经验鼓舞他再战一盘,定能取胜。
而他又投入三百作战,奈何棋路在最后走绝,回天乏力。而此时,之前赢过又输的小伙子又耐不住,挥开五百再战。然众人起哄。不料几个回合之下,小伙子又大败,妇女甚是得意。
这时候长发小伙子和这个小伙站拢一起,小伙子提议和长发小伙子合资再战一局,一局翻盘。小伙子愿出两百,让长发小伙子再凑三百,五百赌之,赔则一千,两人分之,稍能回本。
长发小伙子应许,两人面皮绷紧,守在棋局前如履薄冰。此时他二人与我和众人都以为此回吸取教训必能取胜。不料到最后将赢之时,妇女与二人谈笑,小伙子一步将军走错,导致妇女三卒联合绞杀,最后遗憾落败。
这局尚不过一步之差,本可胜,无奈小伙子心理素质不强,到嘴的鸭子飞哉。妇女欲换棋局,小伙子怒之不让,约长发小伙子联合再战,定不重蹈覆辙。
长发小伙子也欲翻盘,却道:“可惜囊中已无现金。”
小伙子则说:“我借你三百便是,待会你取之还我便可!”
温婉长发小伙子顿时豪气顿生,似决意奔赴沙场,道:“好!”
双人顺之前的棋路再战,到了上局下错之处便纠正过来,却不料妇女还有其变招,竟弃卒引得敌车沉底。敌方棋路忽变,妇女的三卒却突连杀招,竟一举夺帅。
两小伙顿时黯然失色,颓然离场,小伙子与长发小伙子道:“你还欠我三百。”长发小伙子叹道:“去银行取之还你罢。”两人沮丧而去。
就在此时,之前告诫我的老者突然而至,掏出五百,举棋便下。然棋路超出我之预料,几个回合才看出老者棋路不欲取九宫,而先化解妇女攻势,再待棋路换动,最后再取敌方将军。
老者破棋之快,显然已在观摩数局之后胸有成竹方才出手,果不愧老姜弥辣。妇女输之,讪笑道:“诚然还是老师傅厉害!”无奈掏出一千五百元予老者。老者接钱,退至一旁抽烟。
妇女棋局再摆,摆出一局甚是明朗的棋。红方不过一车一兵而已,黑方九宫不过一个老将,在河界的这头几个卒子排兵布阵,看似雄壮,实则空虚。
我一看这棋不过是最为简单的白脸将杀,无论对方如何应变都能利用白脸杀或卒车错将其绝杀。可惜这时候叹囊中已无资金,于是对一旁穿一黑衣的小伙说:“这局必胜,你我一人出其五十,玩玩尚可。”
黑衣小伙之前一直在旁津津乐道,几欲出手,听我提议,倒也爽快,“行!”凑我五十入局厮杀。
我起步便偏卒叫杀,料妇女必避移左路。而妇女不慌不忙,却当头送出一个卒子顶在我的前头。这一招大出我所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吃卒继续叫杀,心想无碍。妇女将军静静偏右。我举棋欲构成白脸将,却醒悟方才妇女弃卒一着实在精妙,引得我的车右将无路,正好逢着另一个卒子。此步一缓,她则一步取胜。我叹道:“又中其计,棋力不精矣!”
输过两局之后我身上仅余五元而已,便再无战意。但这时,黑衣小伙的战意却酣,连盘入局厮杀。他的棋力显然不精,厮杀间叫嚣漫天,面红耳赤,最终都匆匆落败。
而他越战越勇,掏出钱包里的所有钞票大有破釜沉舟之气概。他连输几局后,之前的老者又回战局来。黑衣小伙看见老者便邀老者合资破局,老者应许,两人合资五百,老者执子赢之。妇女赔出一千,两人分之。
黑衣小伙欲走,老者曰:“小伙子,买包烟可否,我替你赢的棋。”
黑衣小伙掏出二十元钱道:“无妨,自己买去罢。”说完却消了离意,又入局厮杀。到此时,离去的小伙子和长发小伙子又回到人圈里来,大概是取了钱归来,还欲翻本。
黑衣小伙越杀越勇,连连败退,但似给众人试出一些破棋之道。之前的黄衣大哥突不知又出哪里杀出来,参与进了战局。棋战已趋白热化,终于,小伙子和长发小伙耐不住想翻盘的之心,也投入进了战局。
妇女来了精神,几个小伙子钞票纷飞,轮番上阵,旁人看得津津有味。而棋局似乎越来越玄妙,几个小伙便站成一块讨论起来。我反正作为看客,也与之出谋划策。
期间,小伙子几番邀我合资入局,我言道无钱,不必再战,他则几番说借钱与我,我渐觉势头异奇,婉约拒绝。
而战况愈演愈烈,步入高潮,老者却不再参与战局。妇女忽频繁咳嗽起来,咳到厉害之时便离场片刻到路旁顺气。几个小伙子便借机演示棋局,待妇女回来之时众人便摆复原位。
不多时,来了一路过的小伙子,仅是瞥了一眼便冷笑而去,而去两三步,忽听黄衣大哥吼道:“五百!”
那小伙子顿步而回,似是想一看究竟。黄衣大哥最终落败。路过的小伙子又是一冷笑而去。
而小伙子和长发小伙子又成主角,两人厮杀了几局。小伙子似钱已用尽,而长发小伙子尚余千元左右,小伙子怂恿道:“五百下注,赢则多赢些!”
众人起哄,纷纷鼓噪,长发小伙子似已慌乱,众意难违,狠下心扔出二百。无奈妇女不满,道:“若下,最低三百才可。”
众人撺掇,“重金一举翻盘,岂不壮哉!”
长发小伙似已进退两难,还是丢出三百元,继续入局。可惜战况越来越糟,几局下来,长发小伙子的钱包便空空如也。
这一轮高潮迭起的厮杀下来,几个小伙子伤亡惨重。而众人也似消了士气,无意再战。妇女看这势头,收起残局,大声道:“看你们都输之甚惨,我送出一局极易之棋,权当回馈。因这局简易,赌一赔一而已。”
说罢,妇女摆出一局看似毫无悬念之棋,我一看,揣测妇女应是故意输上一局,以放诱饵。黑衣小伙一看,愤然丢出一千元,道:“来!”
妇女瞬间将一千元握在手中,黑衣小伙则开始运棋。这时候妇女的咳嗽又起,离场片刻。待回来,黑衣小伙步步紧逼,不消片刻便将妇女的将军逼入死角。如此一看,这局棋已毫无悬念可言。
黑衣小伙一举赢棋,似还没缓过神来,众人道:“你赢了,赢了一千块。”
小伙子如梦方醒,欲向妇女要赌金,而妇女突然一把抚乱了棋子,猛然咳嗽了起来,狂奔而出,朝着老街的一处拐角跑去。众人大悟,此妇女是要逃走。
黑衣小伙待妇女跑至拐角处才醒悟,追将出去。而这时两个城管甚是巧和地赶了过来,不停取笑众人,“汝等如何赢得了她的钱?”
说罢便拿出袋子将妇女的棋局和行李收入其中。
小伙子和黄衣大哥都杳无踪影。黑衣小伙没能追到妇女,复返回,浑噩间不知所向。老者也离去了,众人四散开来。旁边的店面开始谈论这个局起来。
我才想到,妇女必是约好了城管前来收场。老街之内鲜见城管,偏此时赶来,无非是帮妇女收拾摊子罢了。城管取笑众人受骗,实则也是骗者同盟,必是受了好处。
想必那妇女逃跑之前早已寻熟路线,老街之中巷衢网错,宛如迷宫,如何追得到?黑衣小伙最后扔去的一千块钱欲翻盘,却成了最后棋局收场的白白赠礼。
众人相继离开,有人闲谈道:“几个小伙子中必有一二是托儿。”
我冷静想来,深信无疑。既要骗钱,必有人真的输钱。我自己受骗毋庸置疑,其余几人究竟谁是真输谁是假输则难以断言。或许,只有那老者是这局大棋骗者之外的唯一赢家。
作为最大输家的那个长发小伙呆呆伫立在原地良久,眼神空茫地望着妇女离去的方位,显得无比失落。旁人问道:“输了多少?”
他只是颓然不动,双眼凝滞,道:“约摸两三千罢。”
一城管离去时一脸奸笑,抛下一句:“她不过花费一副棋子而已,赢的四、五千元不知可买多少棋子了。”
他连妇女所骗数额竟也知晓,可见已深谙其道,算是老江湖了。
众人已纷纷离散,只剩下周边店铺的人们在消化谈资。这条街又恢复原来的面貌,没有了棋局,没有了围观者。而那个长发的小伙子久久没有离去,还是呆然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似是在回忆自己那些钱前后是怎样落入他人口袋。
我不禁长笑起来,对那长发小伙道:“我们都输了。”
他似乎醒悟过来,缓了缓眼神,朝我微微啄了头。
我离开了老街,离开了这场棋局,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悲凉。
世事如棋,小棋以木为棋,以纸为盘。大棋以人为棋,以街为盘。大局不识,纵参透小局,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