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堆脏衣服里扯出两件白衬衣,它们需要单独清洗。清水浸透之后,用肥皂抹匀,然后一点一点用力地地搓洗。我洗得很费力,却始终没有抹去它发黄的痕迹。
妈妈说白色衣物一定要爱惜,一旦发黄,就再也洗不干净。她会在抹上肥皂之后把多余的水倒去,静置几小时,然后反反复复,一寸一寸地洗,洗到水里再也留不下任何一点污渍为止。
她对衣服有耐心:清洗,晾晒,收起来叠放在衣柜里。一点皱褶都不允许。
我不明白她那样用心洗衣服的目的在哪里?反正也穿不了两季。我的逻辑是,它还来不及发黄就该被抛弃。
人生总会做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我感觉我已经失去了手里这件白衬衣。但我仍不甘心,搓得更加用力,泡沫溅了一地。
我留长指甲,这对洗衣是个麻烦。
长时间的浸泡使指甲变软,一不小心,就从与肉相连的地方断开。
指甲的断裂没有声音,直到我感觉到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感,我看见指缝里渗出的血迹。停住了对衣服的蹂躏。
都说十指连心,这微微的疼痛并不尖锐却可以一直通到心脏里去。就如同有关洗衣的历史,谈不上惊天动地,却被镌刻了古时女子深入骨髓的相思: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写入诗句,唤做“捣衣“。
杜甫草堂里有一条浣纱溪,溪水汇聚到一个池塘里。我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里。繁华都市里,惊现一位正在捣衣的中年女子。
穿带着禅意的粗布衣裳,化很淡很淡的妆,眉毛修得很精致。
青石台阶一梯一梯地涉入水里,衣服放在水面刚好浸过的台阶上,她微微弓着身子,挽起裤脚,站在更深一级的台阶上,手握一根捣衣棍,慢慢地敲,慢慢地敲。
注入池塘的溪水没过脚踝,慢慢流淌,慢慢地淌、、、、
越过身后这座墙,就是这座城市的喧嚣。她在这里,为谁捣着衣裳?
一定是爱得至深,才会心甘情愿为你捣衣。
我总能回忆起母亲在叠衣服的时候,摸着被父亲后脑勺过硬的头发磨得发毛的衣领,轻蹙眉头,嘟着小嘴,脸颊红扑扑的样子,像是在生气,更像一个深受宠溺的少女。她任性地埋怨父亲:你就不能小心点嘛?一点都不晓得爱惜。
父亲无奈得像个孩子:我有什么办法?
母亲总是强调袖口和衣领的洁净,也许细节之处见品质,细节也最不容易处理。
南方女子洗衣服很是用力。
故乡在沿着湖岸的村落里,童年时期,家家户户的院落里会有一块大而光滑的青石板,被几根石柱撑起,高度正好齐腰。衣服湿水后铺在上面,撒上洗衣粉,用专门的刷子,用力地刷。
我第一次洗衣服就是在这里,站在小凳子上,袖子卷得老高,分不清什么程度算是洗干净,那就一直刷一直刷,刷到太阳西沉,我也耗尽了全部力气。
姨一脸欣慰地笑话我:照你这样衣服可不禁洗。
我掀起衣裳给她看身前的一滩水渍。她笑得差点岔了气:快脱下来我给你洗。
不管做什么事情,我都要实验好几次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高中之后所有的衣服都得自己洗,白色校服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墨渍,顺势画个卡通图案挂在那里,那时候并不在意衣服是否洗得干净。洗衣服对我来说是种乐趣,哗啦啦地打开一整排的水龙头,象征性地刷上几刷子,一宿舍的女孩子一起,哼着小曲,将整个阳台淹在浅浅的流水里。
盆地的冬天光照少得可怜,如果哪天突然一个大晴天,我们便将它称作“大洗的日子”。单薄的校服外套我们两个人一起,像麻花一样用力地拧,拧到挤不出一滴水为止。然后挂到阳台上让水分慢慢蒸发掉。
在那压抑的高三岁月里,洗衣服是我们的集体减压方式。
到了北方就再也感受不到这样的乐趣,没有了一整排的水龙头,阳台的空间小而拥挤,太阳成天都挂在那里,再也找不到盆地里看见太阳的惊喜。
每个季节购入大量的新衣服,我越来越懒得洗衣。总要堆到一起,凑够数量之后扔进楼道的洗衣机里,草草了事,还时常忘了去取。
白色衣服我仍然坚持手洗,却不用心。落掉母亲教给我的许多步骤,反正它们的寿命不过一季。
用母亲的话说,我还不懂得爱惜。
爱这门艺术,一定要修炼得足够久,才懂得珍重。
我是在这个夏天第一次买来一件白衬衣,宽松v领,下摆扎进破洞牛仔裤里,外搭藏青色男士阿迪运动针织衫。松松垮垮的正好,像偷穿了男朋友的衣裳。
一定要发黄的白色帆布鞋,不然显示不出它的随意。泛黄的度要把握得刚刚好,一点点黄,有复古的味道。
凡凡说我适合穿衬衣,比别的衣服都好看。
我用白衬衣来评价男子的气质,领口,袖口处,没有一丝皱褶,一点发黄的痕迹,肩部舒展,背部挺拔,那便是我心里干净有品味的男子。
我痴迷男子的白衬衣,但我此前一直不敢自己穿白衬衣。大概是怕被别人检验出自己的气质。
又到商场买白衬衣,将售货员手里的新衣和身上穿的一对比,发黄的衬衣让我嫌弃自己。我决定用母亲教的方式好好清洗。
想起半年前初遇的男子,有出众的气质,他穿各种款式的白衬衣,冬季也如此。
我迷恋这个男子,不知不觉已入手五件白衬衣。看着它发黄的样子仿佛就是我配不上这位男子,这样想让我心灰。
我用力搓洗,直到指甲缝里渗出鲜血为止。好想问问那位男子,都是谁在为你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