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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天，昨日头条的开屏slogan：“你所眷恋的，就是头条。”

假如能回到那一刻，我仍然会去做那个该死的测试吧，毕竟那是一扇窗子，可以通往我所怀念的过去。

关于我。相比培训师(Trainer)的称呼，我个人更喜欢的社会称谓是促动师(Facilitator)。促动师的称呼和培训师的区别，可能在于我们更多是通过引导和启发的方式来分享新知和激活内在驱动力，就像教练式辅导那样，我们假设你心里是知道一切答案的，只需要合适的方式去轻扣一下心扉（或者你那个顽固不化的一根筋的脑袋），就能实现一切梦想......在我接下来的讲述里我还是沿用培训师这个大家更熟悉的称呼吧，毕竟这是一个真实的、严肃的故事。

话说回来，作为一位培训人士，我对各种人格测试再熟悉不过，现在社媒上流行的MBTI，在快二十年前，我入职某某公司的时候就测试过，直到后来又流行了大五人格和种种理论，我在管理团队的初期，曾经用这类理论去考虑团队的协作与冲突模式，那会甚至还有专门的模型可以借用，来理解不同人格的复杂构成。而现在看到MBTI、大五人格，第一联想却是网络滥觞。

打开手机：“你所眷恋的，就是头条。”

作为某某公司在2024年的主打新闻平台，昨日头条所关注的细分赛道是那些正在怀旧中的、已经开始怀旧的，和即将沉溺于怀旧的七零末到九零初群体。和多数新闻APP截然不同，昨日头条里满满都是发布旧照片、旧视频、怀旧文章的up主。在这个APP上沉浸一会，你就会和身边似乎在不断往前流逝的时间线隔绝开来，面对生活的细琐洪流、命运路口，坚定地把椅子旋转180度，背对着一切未知，面对着过往的美好时光。

那天打开昨日头条后，信息流不断推送着旧影旧事，看了没一会眼睛就有点模糊。这时候一则广告映入眼帘，温柔的配色和关键字“Know Thyself (认识你自己）”，让我下意识点进去，里面的落地页被设计成一封邀请函，前端的审美很过关，大概是第三方委托昨日头条内部设计：

哈佛商业评论最新的研究成果，Dr. Steinbag的六维空间人格测试;

查看你的六维空间类型，开启中年人生里的第二次成年；

找到和你志趣相投、志同道合的人吧，现在就点击进行测试......

开头的20道题并不难回答，但后来的几十道题让我差与有半途而废的冲动。题目之纠结于拗口几乎接近研究生考试里的逻辑部分，后来我又想想，这大概是翻译的原因，题目中的表述里，诸多也十分接近机翻的风格，但在设置里找不到语言选项，无法改回英文，只好作罢。部分题目的思路和角度堪称清奇和诡异。

“Q25 (复选)：假如你的人生能重新开始，但必须选择一些东西带到来生，下列人和事里你会选择哪些？”

“Q31 (单选): 将你30岁以前事业上最开心的一件事用这件事背后的代价来加权，你会如何去比较在同样计算方式下，你30岁之后生活上最开心的一件事？”

“Q49 (判断): 命运的和解之手是粗糙的、也是熟悉的；是父亲在你成年后伸来的手，也是第一个背叛你的战友背在身后的手。”

“Q82 (判断): 生活是苦涩的，而中年生活的苦涩感介于你最讨厌的两款咖啡之间。”

撑到最后几题的时候，我几乎感到无法作答。幸好我让自己头脑里不占多数的、活跃的理性部分安静下来，让他们在大脑湿润的沟回里找到一盏干燥的橘黄色街灯用来休憩，同时动用我更擅长的直觉部分，用第一反应来回答，用第一反应和第二反应之间的花火来校正，完成了测试的全部108道题（到这里居然都还没收费，奇怪这个测试到底是怎么变现的？）

开始播放动画，屏幕变暗，在中央的像素渐渐亮起，浮现出了我的测试结果：

“恭喜你！你的类型是JOGQ （详细类型：哲学家 - 大师与玛格丽特细分），

你的类型极其稀缺，在完成测试的全球一共1,790,001 位中，

只有3位和你类型相同的测试者。

你在昨日头条的联系方式已经自动发送给系统算法识别出的、和你最志同道合的那一位。

希望你们能聊得愉快！一起面对人生的下半场！”

原来是个交友的平台？我有些气愤，打算要关闭掉页面，这时候屏幕上弹出了测试报告和扫码下载链接。我想了想，还是准备下载来读，毕竟投入了这么多时间来做这份测试，多浪费十分钟也无所谓了。

手机在这时候震动起来，我低头看去，是好友邀请，“玛格丽特的猫”。

不假思索，我没有回应。用这种测试来导流交友平台，真是滑之大稽。我甚至开始怀疑测试的真实性了，在查询百科之后，发现这个测试倒也是真实的，只是略微小众，1990年代，测试在挪威被设计出来之后，一直都极其小众，不如MBTI里的16个人格标签，也不如大五人格里五个清晰的维度（我最喜欢的维度是神经质：Neuroticism，和其他正向维度不一样，这个是偏负面的反向维度，当然负面只是从常人眼光窠臼里的职业发展角度而言），背后也没有专业的机构来运营。

天色已晚，我便试着睡去，但做完这个稀奇古怪的测试之后，我的思维异常活跃，大概是理性的细胞已经醒来，在对一整个白天的记忆做断舍离处理，而另一边，直觉的脑细胞把一天下来的鸡毛琐屑都当做是艺术素材、文化瑰宝，打算收纳起来作日后加工 - 两方势力便开始在脑海里天人交战起来，谁也无法说服谁，我便在他们的吵嚷里逐渐模糊了意识。

眼前出现一个场景，似曾相识的校园门楼，门卫室和宣传栏，操场和跑道，然后是一栋高大的教学楼，楼面上缀满了植物和根须，我像飞行一样穿过楼梯，来到了最高一层，六楼的美术教室。那是高中的素描课，在放弃艺术生涯之前，曾经有过小小的挣扎，课业最紧张的时候，每天放学补习美术课，直到深夜。

坐在我身边的男孩叫刘客。我学习美术的动机，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曾经是我同桌的他。刘客的爸爸来自海峡那边的小岛，曾经在那边读书，后来因工作调动，随家里都搬来了江城。他有一头秀发，留长到那个年代老师和学校能容忍的最大限度，说话时习惯性一甩一甩，放学时书包侧面经常插着一两卷画，我问他，你最近在画什么素描？他说我最近都在画阿克利巴，他邀请我一起加入美术课，告诉我皮老师是多么善于教导和激发学生，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了美术生涯。

阿克利巴？那时候英语水平贫瘠的我（虽然英语竞赛屡屡获奖，应用方面实在不行），想必是一直没有查到是何许人物，只是后来听素描老师皮老师（真名不记得了，因为口头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称呼为皮老师）告诉我们是罗马的一位将军。

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苦大仇深、青年脱发的、美术生亲切熟悉的脸，是古罗马最著名的海军将领之一，成为奥古斯都之前的屋大维的统帅阿格里帕(Agrippa)，曾经在亚克兴海战打败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的联合舰队，改变了西罗马帝国的未来航向。

那时候，我就像阿格里帕，永远追随着我的奥古斯都 - 艺术少年刘客。我崇拜他的画，曾经为校刊创作科幻小说，就是为了他的插图。他的美术功底来自多年的苦练，也来自他的天赋和气质。

在美术教室里，我的心智突然又从少年变回了中年时代，身旁的刘客在纸上勾勒着阿格里帕，行云流水的笔画让我这个初学者看得入神......突然碳笔砰地一声折断了，我转头又看回身边，刘客已经不在位子上，然后是窗外的一声巨响。

我全部记起来了。包括在最好的年华里，那个长发飘逸的少年如何消逝，第二天运动会上，才被学生在树丛里发现。就像丧生疆场的阿格里帕，刘客选择从他最爱的美术圣地追逐流星 - 只是罗马将军逝世时已经知天命，刘客还不满十八。我还记得那时候皮老师一连几周都没来上课，后来我们便换了美术老师。那时候的我羞于表达，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老师和同学。

等收回思绪，我突然意识到，刘客正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

“为什么不加我好友，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人啊。”

从梦里醒来时，心还在砰砰跳动。窗外是三月的清晨，下楼便能看见樱花，可惜和我同行过的许多亲人、朋友，都没有能看到现在的世界，这个曾令你满身伤痕，也曾予你全部喜悦的世界。

我到第二天才通过“玛格丽特的猫”的好友邀请。连续几个月里，只有几位猎头加我，期间并没有人认识任何线上或线下的新朋友，孤独如我。所以根据这一点，根据网名，我也能百分之百确定这个便是心里测试后系统推荐的相同都是“稀缺类型”的人。

从未谋面的人呐、缘悭一面的人呐，我们真的能在这个荆棘万重的世界里，找到彼此吗？

通过之后，半天都没有动静，直到深夜里，我才收到玛格丽特的猫发来的消息：

（为方便格式，网络消息里的表情符号均作隐去或文字解释处理）

玛格丽特的猫：你好啊，好久不见！

我：你好你好！我们应该从未见过吧，哈哈！

玛格丽特的猫：既然我们都是1/1,790,001了，我们擦身而过的概率或许比这个还高。

我：倒也是，惭愧惭愧，我到现在也没仔细看过报告，了解这个到底是什么类型。

玛格丽特的猫：只要你用心去做过，每个测试结果都是大差不差，我猜你的MBTI一定是INFP，你的大五人格里，一定是高尽责、高宜人，高开放，但低外向、高神经质。

我：（惊讶表情）哈哈，都被你说中了，看来这个测试是真准。

玛格丽特的猫：你知道吗，这个测试在发明后的三十来年里都没有出圈，大概就是因为它太准了，当你重新去做这个测试，无论多少次，每次随机到什么题目，都是一样的答案。

我：那也不一定，做测试的变量太多了，有时候注意力打岔，有时候直觉变钝，可能都是不一样的结果。

玛格丽特的猫：我第一次做这个测试的时候，只有英文版。现在我重新做中文的，答案还是一样。你说奇不奇怪。

我记得问卷里，版本号的地方有简短的说明，最早年份标识是1998年，说明中文初版是在1998年就有了，难道这位大神那么早就做过这个测试，我自然是不信的，因为那会连MBTI都不流行。

我们又聊了一会，但从未深入到彼此当下的生活里去，我试探性地问了下。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地理位置显示是null (空），可是这个APP里，地理位置是没法关掉的。

我：方便问下你在哪个城市吗？有机会可以见面聊聊。

玛格丽特的猫：（沉默了许久）这个不方便透露，假如你需要答案的话：我一直住在一所学校里，我的房子是绿色的，外面是蓝色的地中海，我的生活轨迹，都是碳素笔的黑色和灰色痕迹。相信你也有过这样的生活。

我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回答。交友平台也太失败了，也不甄别一下。

我：哈哈，你太搞笑了。我是江城出生，就在铁桥下面长大。你也是南方人吗？

玛格丽特的猫：我也是江城人，也在这里长大。我不是在这里出生，也去过许多城市，而这座城市是我最怀念......不，最喜欢的。

这会我觉得房间里光线太暗，便用语音指挥手机上的智能家居软件打开了客厅大灯。黑暗里的房间里，光子的能量开始充斥每一处，照亮我们所见的物品，新换不久的灯泡似乎让这一切有些眩晕，窗玻璃上反射出电脑屏幕的荧光。

我低头看电脑，没有新消息提示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位新朋友沉默了（那时候对话框还不会提示“输入中”）。

一连几天，这位玛格丽特的猫都是在晚上上线。我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当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外瓢泼大雨的时候，这位朋友就会显得奔放自如，话匣子打开，绘声绘色地讲着心理测验、讲着理想，讲着一个幻想的故事，即是他在这个所谓的绿色房子里的生活，外面地中海上的交战，罗马战舰的倾覆 - 而当月明星稀，房间里灯光都打开，这位朋友便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默然不语。我也掌握了这个规律，所以在和他聊天时，都会把房间的光线调暗，仿佛他从另一个地方能监控到这里，知道我所处的明暗，并选择在纯粹的黑夜里，和我做朋友。

虽然没有机会去深入聊彼此的生活，聊当下的时事，更没有机会见面，在抽象的话题里，我也感受到了他和我的相像，包括对艺术的爱好，对哲学的兴趣，对正义和伦理观点上的一致，对世界看法的雷同。

直到有一天，从来不靠谱的猎头Edison意外给我一个积极的信号，随即我知道，要出发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工作了。我本来没有那么坚定，再去投入回奔波的生活，但这几天我经常想起高中时候，属于艺术的那个小小角落，独自在画画的刘客......即使是太晚入门的我，从连排线也画不好，到被老师称赞，一点一滴的进步，让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困难能令我止步。世界上再嚣张的困难，不过是光影斑驳的静物，迟早会纳入我人生的画布。

我当晚告诉玛格丽特的猫这件事情，试探着问他，在我出发之前，能否见上一面？

这个愿望当然没有实现，网络那头的陌生人，又语焉不详地岔开了话题，说他住的绿房子没法出来，但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里，说不定以后有机会见面，时间还长着呢。

那天我报复性地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然后玛格丽特的猫也下线了。

当晚，头脑里的理性细胞和感性细胞没有像往常那样交战，而是似乎都步调一致，在对着某种不可知的混沌力量祷告，让这一夜来得平静和悠长，因为明天，这个躯体即将要搭乘数小时的航班去到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开始是平静的，大海上波澜不惊，然后巨大的舰队掀起了波涛，领头战舰上雕刻着眼镜蛇和埃及的符号，那是埃及艳后和安东尼的拼死一搏。

然后天空开始翻动雨云，闪电劈开了大海，阿格里帕的军队踏浪而来。那个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素描课上的每次一笔一划的描摹，折断的碳笔头，素描纸上的毛糙，黄昏时光影的渐变，以及那个亘久不变的雕塑严肃的表情，还有身旁的美术少年刘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刘客。

刘客说，父亲的苛责、母亲的神经质，家里的变故......

我接着问，你不是一直在鼓励我要去欣赏更多的艺术吗，有一天我们一起去卢浮宫，一起去墨西哥的美术宫，这些要怎么兑现？

我又说，那次我不小心弄坏你的Aiwa随身听，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是绝版的型号。

（但我也知道，这次事件也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沉默。然后是波浪的声音。我仿佛听到无数的花在黑色的海洋里盛开，又凋谢。

......

我明白过来，那个绿房子，原来是刘客人生的落点，那个学校里跑道边的低矮树丛。

房子外的海洋，则是我们高中美术课的场景，那一次次临摹阿格里帕雕塑，是刘客，也是我回忆的高光。

次日，我便搭上航班飞向了另一个城市，又开始了一段短暂的职业旅程，顺利地与理想继续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心理测验的结果，并不是什么人格代码，JOGQ转译象形文字，原是埃及神话里的召唤符。这位心理测验的缔造者Steinbag，原来是位神秘学者，把测验本身和古埃及的亡灵书结合起来，将测试本身变成了一场仪式，无怪乎这个测试是如此的冷门了，甚至有传言说Steinbag和他的助手都遇上了神秘的诅咒。

几年后，我们几位同学找到了刘客，就在城市某一条路尽头处的石门峰。

在光洁的石面上，我放上了企鹅出版的《大师与玛格丽特》最新译本，还有一副阿格里帕的素描画。

尽管被悉心保存，高中时的纸张吸收了许多年的水汽，变得像镜子里的倒影一样，柔软光滑。

我等同学们先开始折返了，轻轻坐到他面前，不顾脸上炙热的阳光，告诉他：

谢谢你激励我去学习艺术，直到现在仍然试图告诉我，这个世界的妙不可言。

希望你还是那个艺术少年，在夜晚的美术教室里画着画，外面是湛蓝的地中海......

缘悭一面的人呐，哪怕万水千山，我们一定能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