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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晓梦踩着道旁梧桐树的影子,一步一个。南京东山初中离她住的小区很近,走路大概十多分钟的工夫,开学不出几天,她就会一个人走了。梧桐树的影子被小区住房挡住时,她就换到路沿上走,两手拉着双肩包的带子,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像猫一样,走一条细线,她无法控制地想象自己走在悬崖边上,带着惊险的刺激心情。
学校的砖石地面,在嵌进地板的边缘,是方块状交错的黑色线条,有的时候她故意避开那些黑线,有时候故意踩住它,快要撞上人了,宁愿暂时失去平衡,也要贯彻到底。
一次她踩着线条走,午自习的时间,走廊里并没有人,她便集中到地面上,想象万丈深渊就在那里。独自窃喜,越过深崖之时,她便差点撞到他。那时她的脑海里传来一阵巨响,是了,走廊左边是栏杆,外面是她憧憬的天空和绿化草地,右边是三间教室,初一四五六班,尽头是卫生间,卫生间和最远端的六班之间有一个凹陷的空间,是开水间,开水间还有大大的玻璃窗与栏杆,估计是设计出来给学生等待打开水时眺目的。
就是在那个开水间处,她所疏忽的地方,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她的右脚因为突发事件,从悬空状态急速坠落,一脚踏进了湍急的洋流中,在她整个人都要被汪洋卷走之前,理智把她拉回了现实,只是地砖。口先于脑一步发出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太敢承受对方的愠怒,把眼睛藏在刘海下面,两只脚都退缩回了黑线内部。
哪料对方开始鞠躬,“没事没事,抱歉。”她抬起头来,汪书孝也回到站立的姿势。他两手空空,额头上有些许汗珠,润湿了他的眉毛。她于是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他也朝她来的方向走去。她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开水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二次见到汪书孝则是在家里的楼道上,他手上拎着垃圾袋,见到她微微点点头。她这才记起来,上个月刚被父母接来时,说起过邻居家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平时便很少见了,好像是成绩很好,所以特许他早放学。要是自己成绩也比小学要更好一些就好了。
走进小区,钱晓梦开始在心里计算今天的作业量,语文是背诵诗词,第一句话就想不起来,一瞬间的挫败感汹涌地袭来,然后想起数学课上她举手回答对了一道三角题,挫败感便浅浅地退出一些,想到物理时,她开始隐隐听见人声。今天那么早就要跳广场舞了吗?她往游乐场对面的空地上望了一望,老旧的音响矗立在它每天都待着的位置,每晚七点,从那里头就会传来嘈杂的音乐,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不过此时音响是静的。
她心漏跳一拍,突然像预感到什么,开始跑起来,游乐场沿着斜坡往上,就是她住的地方,跑到转角,一辆白色的大车停在那里,红蓝的车灯在顶上闪烁跳跃,光亮跃到她眼睛里。救护车旁边聚集着几个闲逛的老人,繁杂的思绪一瞬间化为空白,她不知道是走还是不走。
陆景尧想起今早等地铁时候的心情。他坐在地铁的铁质座椅上,望着5分钟到站的指示牌,在4分钟时站起来,在3分钟时又坐下去。他的脑海里计算过无数次,地铁到白龙湖站要10分钟,步行到公司,快一点的话是5分钟。九点整他必须到工位上打卡,不然全勤就完了。现在手机显示的时间是8:46分。他错过了上一班地铁,就在刚刚坐着升降电梯下来的时候。说到升降电梯,明明挤了将近六个人,门慢慢地关上,又闯入一个人的手臂,于是开启,然后又关上,关紧之后又慢慢地咯吱咯吱地打开,是还有人从外面按按钮,进入,报超重,抱歉着退出,门关上。他还以为那扇门永远都不会关上了,以至于电梯开始下降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惊讶。就在他走出电梯的那一步,停在他面前的地铁关上了门。
赶到公司已是9:03分,他几乎是跑着来的。全勤计划泡汤时,上司给了他一个外勤任务。蓝光漫画工作室是一间出版漫画的公司,有一部漫画的更新期限要到了,作者还久久没有交稿,线上也联络不上,是他对接的那个叫汪明月的女性。陆景尧便明白了,汪明月对他们来说是满特殊的存在,但是她也曾亲口对他说过,在她潜心创作的时候,会关闭所有通联设备,即完全闭塞,无法联系的状态,电话当然也是打不通的,他需要去她家询问创作进展,也顺便催稿。
虽然足够大牌,但汪明月的漫画销量确实是最好的。他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于是把催稿安排到了下午。
坐车去汪明月家的路上,他甚至产生了一丝逃脱的侥幸。他也说不清楚是从哪里逃脱,只是不用赶时间的旅途,只是单纯看看风景,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今年已31岁,算算年头,距离他毕业也有8年了吧。胡思乱想,从小学到大学,他几乎把人生都过了个遍,眼皮磕碰着眼袋,总算是没坐过站。
他数着楼层,一层层爬,并不是他严谨,只是不数的话,他真的要爬不动了,他都能感觉到汗水从皮肤上溢出,然后慢慢从脸颊上滚落的触感,挂在下巴上的,他就伸出手去把它抹掉,只是单纯抬抬手,都累得他浑身瘫软。五楼爬到的时候,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站了好几秒钟,平复自己的大喘气,然后才开始敲门。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穿着运动鞋的脚情不自禁地点着地面,正是这时候想起来在地铁站的焦灼心情的。
隔了一会门颤颤巍巍地打开,他都能感觉到这股不情愿的气息。从门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眯缝着,带着迷糊,然后是简单梳过的脑袋,带褶皱的鹅黄丝绸睡衣,粉色塑料拖鞋三样组合在门口出现。“啊,是陆先生啊,请进请进。”声音很甜,低低地,透着一股倦怠,让人感觉自己都要被拉住沉到水里了。
陆景尧进门,把鞋留在玄关,穿黑色袜子的脚套上汪明月拎过来的一双蓝色塑料拖鞋,情不自禁多望了几眼,怎么都觉得怪,然后在沙发上落座了,逼着自己不去看自己的脚。他开口说起漫画截稿的事,汪明月骚着后脑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5号了啊,不好意思,我会今天马上就开始画的。”陆景尧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这,还没开始吗?”
汪明月皱皱眉头,好像沉思着什么说,“宽限三天吧,8号之前,我一定画完。”
一切都是从那时发生的,陆景尧看到她的腰慢慢地弯下来,他耳朵不再听到声音,眼睛却不断放大她的身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是慢动作,她伸手摸桌上的一个小盒,什么都没摸到,她的胸口剧烈地喘息,放大收缩,放大收缩,她盯着他,眼睛里充满恐惧,他听见自己在说,“汪女士,你怎么了,汪女士!”
他看到她冲他摆摆手,然后满脸通红地奔到卧室去,把门关了起来。他一个人在客厅,耳朵重新恢复了声音,他听到她剧烈的喘息,但是喘不上去,完全地,起先还是那种刺耳的声音,他愣愣地待在客厅,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前去,又感觉不该去女生的卧室。他想到汪明月的丈夫,想到也许他们的孩子待会要放学回家。他在客厅踱步,不停地低头看着手机,眼睛里却只装下不断跳动的时间,直到房间里渐渐没了声音。
静谧的空气里,他等待着汪明月走进客厅,他知道她患有哮喘症,但是有药就不会有问题。他又等了一会,过度的寂静对他来说,像沉入深海,开始变得难以忍受。他终于敲起了门,没有回应。他打开房门,汪明月瘫倒在地上,桌子的抽屉打开,散乱的盒子有的翻滚在她的身边,有的滚到床脚。他的第一个行为是拨打了120,即使被再琐碎的事务抹平了棱角,他都知道这时该如何行动的,每个人都知道。
汪宏文开车回家的路上,接到医院给他打的电话,于是中途调转了车头,往县医院去。白天挨近夜晚,天空被黄昏的光线染成橘色,远处的立交桥上,依然是川流的车辆,左边窗户外面,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江水,粼粼的波涛,在车里看不到。右边的车窗,反射着高楼上零星霓虹灯火的光,在副座和驾驶座之间,靠近挡风玻璃的中央,挂着一只淡黄色的御守,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感到安心。
明月把它挂到车上的时候,长头发甩到他胸前,她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它看,说这是她从家乡的神社祈福而来的,御守里头夹了香料,他车里就一直弥漫一股淡淡的清香,御守上有一只白狐狸的图案,他觉得那也许是明月的化身,守护他,也监督他。
到了天空完全黑下来,黄昏也收去尾巴时,他到了医院。明月上个月哮喘发作吃了药,检查药盒时,还觉得很充盈,这次却没有了。他上楼去病房,明月已经醒了,听说是她画漫画的那家出版社派人来催稿,才及时得救了,他想要怎么感谢那个人才行,茶叶礼盒,红酒,还是烟。“宏文...”明月睁开眼睛,看到他来了,浅浅地笑了笑。
“哎...多注意着点,也不是没提醒过你了。不要劳累着。”汪宏文坐下去,握着妻子的手。
“他们说,你下班路上就来了。”明月说道。“嗯。想着要早点来看你。”他回答道,眼睛看着妻子的手,突然感觉一阵困意袭来。
“那...书孝呢?”妻子紧了紧握着自己的手。
他突然想起来了,在医院给他来电时,他掉头赶往医院路上,他一直忘记问了,汪书孝那时到家了没有,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他久久没有说话,汪明月又开口说,“他没有钥匙,回不了家,家里不能没有人。”
“哎,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安顿下。”汪宏文叹了口气。
“可以先给邻居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告知书孝一下,这孩子容易胡思乱想。”他听到汪明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才缓缓地挪出了病房,门口遇到护士,她向他点了下头,他问了一下在哪里缴费,然后去自助窗口上付。洁白的,安静的,走廊上也静悄悄。想也奇怪,他居然有点不想离开这里。
一切都是寻常的,和以往一样,他欺骗自己。他最近经常想到妻子以前的事,她原名叫明日春奈,初识她,是在广东沿海,那时他们都是花季,有着无限的未来延展,他们从樱花飘落的步道,漫游星光闪烁的草原,最终在他的家乡,梧桐飘落的金陵落脚。她说很喜欢南京的秋天,可是每到春天,她总说想回家乡看一看漫山遍野的樱花,她说那样她的创作才有灵感。她是结婚之后,登记了新名字汪明月的。
他有时觉得明月离他很远,她心里有很多天真烂漫的幻想,他觉得不切实际,可也正是那些浪漫想象,能让他偶尔也抬头看一看星空,他很喜欢明月画的一幅插画,天空上有流星划过,近处是瀑布,坠落的水滴滚落草地,闪亮的光一瞬间划过仰望的人眼中,那是独自站在瀑布边上的人,一个侧影,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
他的同事中,田晓莉一头短发,大大的眼睛,嘴唇是樱花的颜色,有一天开线上会议,他发现她的微信签名改成了“小日子都去死。”群里聊了很多,大多是谩骂。那一天是8月24日,正午时分,福岛沿海的某处,核污水沿着海道,从岸边漂流至洋流的中心,海水拍向岸边,传来巨大的声响,那声响同时也震碎了他的心灵。谩骂声一句句传来,每一句都像插在他心上的利刃。
“他们是和整个人类作对。”“自私,不负责任。””地球可以失去一个小岛,但是不能失去海洋。““汪主管,你觉得呢,日本人该死吗?”田晓莉冷不防来了一句。
他沉默不语,脑海里全是他妻子在樱花步道上的留影,那个天真的笑着的脸蛋,那个活泼地一跑一跳的身影。这样的她,应该去死吗?
“去死,去死,去死。”汪书孝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他的书桌上,是用小刀刻出来的大大“去死”的字迹。他一直盯着它们,好像持续下去,这些东西会自动消失一样。他抬头,左边是程伟在和其他人高谈阔论,他的腔调高昂,眼睛兴奋地闪烁着。右边是刘雨辰在奋笔疾书,时不时抬头,加入其他人的对话里。前面是周浩宇,他在一个女孩子旁边,好像在讲什么题目。
谁,是谁。大家好像和以前都一样,这个字是谁刻的,他看不出来。上课铃响起,周浩宇往他这边走来,他慌忙地把课本摊开,盖住刀刻的诅咒,右手抓起笔,在题目上胡乱地圈点勾画。周浩宇走了过去,什么都没说。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笔却被捏紧了,到底是谁。
第二天他找来小刀,午自习时,尽力压低了声音,用纸张翻阅的声音覆盖,一刀刀地划着,把十几个“去死”的字迹划得看不清楚。“汪书孝,站起来。”严肃气愤的声音传来,汪书孝吓了一跳,小刀脱落下来,哐啷啷地掉到地上,在掉了根针都听得到的自习教室里,这声音刺耳尖锐,不少同学都吓得肩膀一抖擞。
汪书孝抬头时,正对上班主任程君泽的一双眼睛。他慢慢地站起来,程君泽则弯下腰去,捡起来那把小刀,“没收了。”汪书孝不说话,于是程君泽上前几步,推开他的书本,一下子整个人都愣住了。虽然划了好几刀,但“去死”的印记还是清晰可见。他去看汪书孝的表情,整张脸扭曲起来,像要哭又拼命忍耐的样子。
程君泽让他换了课桌,可后来,他的课本上也出现这样的字迹,很粗的黑色水彩,书写大大的”去死“二字。
这一次,汪书孝听到程伟高谈阔论的声音,“他妈是小日本,他也是的。”“怪不得哦!”传来附和声。他马上就明白了,政治课上,老师提到过日本福岛核污水排放的事件,那时他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他说这不符合保护环境的原则,也不符合人类共同体的原则。老师说他回答的很好,要大家记住用什么样的知识点,那时程伟扭过头来看他,那表情显得很奇怪。
就是他。
脑海还未做出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拳头飞到程伟的脸上,眼镜从脸上掉下来,他倒下,头重重地撞上课桌的边缘,课桌被撞倒,刺啦一声巨响,随着程伟脑袋上流出的鲜血,课本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周围的同学惊叫着往后退。刘雨辰跑到程伟的旁边,大声叫道:“汪书孝,你是不是有病?”有女同学跑出去叫班主任,汪书孝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程伟的胸脯一起一伏,他想上前一步,又停下来,他干嘛要去撞课桌呢。他想道。
“那个去死是我写的。”汪书孝扭过头去,周浩宇倚在他的课桌上,低着头,他的右手捏成拳头,“程伟只是告诉我们你是日本人而已。”
程君泽赶了来,手机上打着120,他扶起程伟,还有很多同学聚在他身边。汪书孝左右环顾,没有一个人看着他,没有人要求他道歉,偶尔接触他的眼神,那里面则充满了防御和警惕,随之快速躲闪开,他被那惧怕着他的眼神深深地伤到了。大家同情地、感慨地注视着程伟。注视着一个无缘无故被打伤的同胞。
他的右手指骨隐隐发痛,程君泽说,明天要去家访,他一言不发地接受了。程伟是程君泽的儿子,所以老师知道他母亲原名叫明日春奈,程伟自然也是知道的。也许只是闲聊透露出来的,也许是程伟自发去父亲的书房探险偶然得知的,母亲,她很相信别人,所以和母亲聊天的话,不出几句话就能知道很多事情,尤其是有关她的漫画。漫画的走向,漫画的灵感来演,还有她的家乡。她明明喜欢南京,却忘不掉自己的根。
可是,如果让汪书孝来选的话,他也无法忘记自己的根。他从小在南京长大,他记得,每年12月13日,早上十点钟,无论是什么课,无论是做眼保健操还是随堂测验,老师和学生所有人,都要站起来,低头默哀三分钟。他低头时,在警报的钟声里,在全班的寂静氛围中,好像可以听到三十万的亡魂,在地底深处低吟震颤,他闭着眼睛,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
母亲每年都要出行,回东京的家里放松和获取漫画的新灵感,回来的时候会带很多特产,他从没有过和母亲一起回去的想法,也没有想过拒绝那些好吃的日本特产。他拿去分给同学吃,他们羡慕他。可能因为生在南京,他一刻没有忘记历史,但是身体中的另一部分,也接受一个浪漫温柔的,理想中的,可以代表母亲存在的樱花步道。
可是现在,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相信那个美好的樱花步道的存在。他心里的樱花树枯萎了,而梧桐树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带来剧痛。
县城的初中,大家都是一样,土生土长的南京人。这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他盯着梧桐树上坑洼的树干,看着它坚挺的叶子,而往来的学生经过他,没有做任意的停留。今天程君泽去他家家访,他不想那么快回家,这是有着不可辩驳的理由的。
程君泽把家访定在9月5日,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那天课少。程伟没伤到大脑,只是有轻微的脑震荡,眉毛上面被眼镜腿刮到,才流了那么多血,医院给他在头上包扎了几圈,整个人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往常夸夸其谈的神气也消了不少,于是给他请了几天假。
汪书孝课桌上“去死”的字样,这几天经常在他梦里出现,他母亲是日籍的事,他是见儿子发狂般地追一部漫画偶然提起的,说那本书的作者明日春奈其实是他同学的妈妈。初一几次家长会上,他见过明日...不,是汪明月几次。她个子不高,穿短裙,头发散在身后,自己还像个孩子。不知怎的,谈话从她儿子身上,就到漫画来了。她说原本想用明月做笔名的,但他们的工作室说,是日文名的话,销量会更好一些。
汪书孝因此受到残忍的诅咒和隐性的霸凌,让他心底里感到害怕。他当上班主任是第二个年头了,想做老师的愿望其实也挺简单的,因为有寒暑假的加持。和那些学生相处的每一天,有时候会让他童年的记忆慢慢苏醒。
程君泽在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女生退学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记得她最后一天收拾书包和课桌的样子,她快要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而他那时候刚好在看她。他从那眼睛里看到深深的悲伤,还有遗憾,好像是错觉,那眼睛里亮了一下,就像水光在太阳底下反射一样。她走出教室的时候,那脚步却变得轻盈,步伐迅速,看到她的人都说,她为休学而开心,不用上学对她是最好的事。他听着他们的话,感到恶心。因为他见过那女生的鞋子被人丢到楼下,见过她把书包从女厕所被拎出来。她的成绩很差,好像对她做什么都无罪。老师眼里,她化妆,披头散发,也是坏学生。
程君泽从当时的旁观者,成长为一个班级的管理者。他害怕儿子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也害怕他成为霸凌者。同样的,他也不希望汪书孝这样。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告诉他们日本人是好人吗?告诉他们,核污水没有害处吗?可是,惨痛的曾经,仍然被刻印在这些孩子的历史书上,新闻和报道,仍然在互联网上无可阻挡地传递。他也清楚,自己的立场必须坚定。“可是,为什么要让我们来承担别人的错误呢?”他想起程伟当时大喊着,几乎要哭出来。大是大非上,那些孩子并没有错。
只希望,母亲的话,能给汪书孝一点对抗的勇气和力量。这么想着,他敲开了汪明月家的门。程君泽向还穿着睡衣的汪明月解释了他来的目的,然后就听见哭声。汪明月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一颤一颤,全身耸动着在哭。
他能听见说话的声音,从哭声中隐隐透出来,他凑近去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心像被刺到一样,她是在向谁说对不起呢。“对不起,我失态了。”她抹抹眼泪说道。
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不是母亲给儿子力量,而是反过来,儿子给了母亲力量才对。“程老师,我向你们道歉,可是,书孝他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他本来不应该经历这些,全都是我带来的,所以,我应该道歉。”她反反复复地说。“我知道寻求原谅是可耻的,如果恨我可以让他被接纳的话,就让他们都恨我吧,如果这样还不行,至少有我在书孝这一边。”
“对不起。”程君泽突然说道,汪明月抬起头来。
“汪书孝这孩子,其实很幸福啊。我也要用我的方式,告诉班上的大家,让他们看到真正的敌人是什么,他们要战胜什么。”程君泽看着汪明月的眼睛,笑道。然后他站起来,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他知道,汪书孝是不会被打倒的。
即将出门之前,他转过身来,对汪明月说,“你要相信,明辨是非的人存在。”
“嗯,我一直相信着。”汪明月回答道。她明明才在哭,现在却又笑了起来,两只梨涡在脸上浮现出来。
程君泽离开了,来时小心翼翼,走时却充满了力量,本来他想给汪书孝力量,却被舆论的中心和对象给鼓舞了。
钱晓梦把书包放在客厅里,然后出门下楼到游乐场。她在客厅接到座机的电话,爸妈打来说要加班,让她先一个人在外面玩一会,或者先做作业,她当然是选择出来玩儿了。跳上太空漫步的器械,她的双腿随着晚风一晃一晃,眼睛里倒映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和四溢的夕阳光线,天渐渐地黑了。
两个并排的太空漫步,她上的是右边那个,从她前面走过一道影子,然后跳上了左边的那个。她扭过头看,是邻居家比她大一岁的孩子。随着摇晃的幅度,她一会看见他的后脑勺,一会看到他的前额,一会又是他整个侧脸。汪书孝懒懒地,摇晃的幅度很小。
钱晓梦也慢慢地停下来了,她看着天上,淡蓝的天幕,变得一半是暗沉的橘色。她学着妈妈遇到隔壁阿姨有时候会打招呼的那种闲聊口气,略歪一下脸,说道:“不回家?”
一声轻轻地叹气声:“嗯。”
“爸妈还没回家哦?”
“嗯。”
沉默。她暂时想不到什么话说,于是就开始发起呆来。
“那个...”汪书孝沉默了一会,轻轻地开口道,钱晓梦竖起耳朵来。“我妈妈被救护车拉走的。”
“啊...”钱晓梦把头放在合起的手臂上面,上半身的重量伏到太空漫步的栏杆上。她脑子里想起来自己刚回家那会,救护车和三三两两聚的人群的场景,“抱歉。”
汪书孝玩着自己的手指,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钱晓梦。很多钱的钱,春眠不觉晓的晓,梦想的梦。”钱晓梦滔滔不绝起来,“你呢?”
“汪书孝...汪洋的汪...书本的书...孝...”汪书孝磕磕绊绊地学着说了起来。
“微笑的笑?”钱晓梦问道。“不是...”“海啸的啸?”“不是...”“孝顺的孝?”
汪书孝不说话了。“看来是了。”钱晓梦嘻嘻地笑起来。
街灯突然亮了起来,钱晓梦被吓了一跳,橘色的光芒穿透黑暗,照到他们两个的身上。音响也发出了声,老太太们三三两两地聚到广场上,开始跳广场舞。
钱晓梦听到吸鼻子的声音,她扭头,借着路灯,她看到汪书孝鼻子边上挂着一串晶亮的水珠,眼睛里还有更多的流下来,顺着那些水珠,鼻涕也晶莹剔透地往下滚,他不停地吸气,想把它们都吸回去。钱晓梦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腾出一只手来,翻找自己的口袋,把一包餐巾纸拿出来,然后凑到另一只手旁边,撕开了它,等到她把纸巾递过去,发现汪书孝早就用校服外套的袖子擦干了脸。汪书孝看着她递到身边的纸,正想着要怎么拒绝,看着的时候,鼻涕又往下流,他一把拿过去,把纸覆在鼻子上狠狠地擤。
“谢谢...”汪书孝尖着嗓子说道,然后他从太空漫步上跳了下去,广场曲仍响着,他往斜坡上跑去,然后转进楼道里。钱晓梦脑子一热,也跟了上去。鞋子踏在水泥地上,哒哒哒哒,她在楼道里可以听到他上楼的声音,哒哒哒哒。他也听得到她,她尽力压抑着追赶的急促,保持平稳的步伐往上走,越往上,广场曲的声音越显沉闷起来,自己的心跳声则越来越清晰。
到了五楼,她看见汪书孝坐在自家门口,身旁放着一个黑色的书包。旁边就是她自己家,她顺着他坐了下来。“能不能不要跟着我。”汪书孝突然出声,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干嘛,这也是我家啊。”钱晓梦更大声地喊到。
“我是日本人。”汪书孝突然咬牙切齿地说。
“喔,那怎么了?”钱晓梦不动声色地回复道。
“怎么了?”他回复道,“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
汪书孝停了下来,他定定地望着女孩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仇恨,没有警惕。他想起钱晓梦是几个月前才搬来的,他第一次地正视起她来。她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只是好奇而已。
“你不知道福岛核污水排放的事吗?”他问道。
“知道呀,爸爸告诉我的。”她说。
汪书孝不再言语,他把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
钱晓梦的左手碰到了黑色书包的带子,她观察着汪书孝的书包,悄悄地把它拉开,抽出一本书来,初二上册的语文书,她翻开,兴致勃勃地看起了目录。然后又抽出一本书,这次随着书本掉落出来一个小盒子,汪书孝抬起头来,正碰上那个盒子在地上滚落的场景。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看看明年教科书是什么样的,这个盒子是?”钱晓梦伸出手去,把它抓在手心里。
“是我妈妈的药。”汪书孝说道。
钱晓梦吃了一惊,她没听过那样的声音,又平和又疲惫,人是如何发出那样的声音的?
“我妈妈有哮喘症,她的药都在我这里。”汪书孝拉过自己的书包,把里面散落的药,胶囊、颗粒,全都翻出来给她看。
一件又一件,一颗又一颗,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药丸,钱晓梦像被镇住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好像又在走路上的细线,只要稍有差池,就会坠入无尽深渊的那一种。她看着汪书孝的眼睛,也从那里面看到深渊万丈。她极速运转的大脑里,突然明白了在她说起“孝顺的孝”时,对方的沉默。
“梦梦。”熟悉的声音把钱晓梦从极速坠落中托起来,她看到妈妈提着包往上走,额头上渗出了些许汗水,“和书孝玩呢,该回屋写作业了吧。”钱晓梦站起来,看着妈妈把钥匙插进锁孔。她低下头,看着汪书孝正把她拿出来的课本装回书包。“阿姨好。”汪书孝喊道。
“哎,好好,没带钥匙吗?进来等吧?”妈妈冲汪书孝发出邀请,她还不知道救护车的事。
“不了阿姨,我待会有事还得出去一趟。”汪书孝说。
“该做饭了。梦梦,快点回去做作业了。”妈妈急匆匆地在屋里说道。
钱晓梦站在门口,朝着屋里应了一声。然后她回过头去,看到汪书孝正拉上书包的拉链。“喂,汪书孝。”她开口道。“我之前在客厅,你爸爸打电话过来了。他说汪阿姨没事,让我转告你一声,让你在门口等他。”
汪书孝猛地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早点说?”
钱晓梦笑道:“因为想跟你多说点话,做做朋友之类的。”
汪书孝笑了起来,眉毛上还挂着湿润的汗水。他把书包背着,然后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啊?”
“去医院。”汪书孝大声回答道。
钱晓梦看到汪书孝急匆匆地往楼下奔没了影子后,踏入门槛,回自己房间去了。妈妈在厨房忙活着,做起了饭菜,从钱晓梦的房间里,还可以隐隐听到广场舞欢快的乐曲,这一次听上去好像不那么单调烦闷了。妈妈来之前,她本来想问汪书孝,为什么不丢掉,那些药。被发现了不是会很麻烦吗?但是她也明白了,从汪书孝听到他妈妈没事以后突然明亮的眼睛里。
她突然感到浑身发累,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脑海里又涌现出许多新奇的想法。她睁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的挂灯,灯泡缺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发着白色的光,在光源发起的地方,灯罩的上方,天花板上投下了阴影。
她想自己也要慢慢适应搬家以后的新生活了,在如梦似醒的状态里,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棵梧桐树,上面开满了淡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