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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一期:矛盾的创作
“帮我抽片纸巾过来吧”,饭桌上小菱微微抬眼喊道。冬梅知道女儿这是对自己说的,但她只是继续吃着饭,并不予理睬。
“抽一片纸巾过来呀”,女儿又说。冬梅依然没有回应。
小菱便自己探身抽了一片纸巾,嘴里嘟囔着:“抽片纸巾都不肯帮忙。”
“你这是在叫谁帮呢?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我尽我所能地照顾你,却惯得你现在连一声妈都不叫了。”冬梅的声音显得有些尖刻,“我能够容忍你的青春叛逆,但不能接受你不尊重父母的行为。”
女儿小菱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喊她一声妈妈了,冬梅忍了两个月了。今天拿纸巾的事情成了导火线,冬梅终于忍不下去了,愤怒在这一刻爆发。
女儿连妈妈都不喊一声,这是多么大的不尊重。这两个月里她始终不明白,以前还算温顺的女儿,为什么忽然就不喊她妈妈了?如果把原因归咎于青春期叛逆,可是他对爸爸的态度还是挺好的。
在这两个月里,冬梅依然接送女儿上学和放学,还是默默地为她做饭和洗衣。她让老公问过女儿小菱为什么不愿意叫她妈妈,但女儿只是说不想叫,没有给出其他的解释。
冬梅是个执拗的人,不愿意低下头向女儿询问,不想过于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就这样,母女之间的关系逐渐冷漠起来。
小菱对冬梅的吼声无动于衷,低着头说了一句:“不喊妈妈就是不尊重你吗?姥姥,你喊过姥姥一声妈妈吗?我从来没听你喊过她一声。两个月前,姥姥来我们家,你和她吵了一架,我看见姥姥是哭着走的。”
“我和你姥姥之间的事你不懂。”冬梅解释。
“我是不懂,可是我觉得再怎么样,你都不应该不喊姥姥一声妈妈。”
冬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猛地推开了碗,随后起身离开了饭桌。小菱也试图站起,但被爸爸轻轻地按住了肩膀,示意她继续吃饭,让妈妈平静一下。
“小菱,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妈妈。”爸爸轻声说。
“可是,她也不应该那样对待姥姥啊。”女儿回应道,语气中带着些许委屈和不解。
晚上十点半左右,冬梅轻轻地推开了女儿房间的门,房内的小夜灯发出柔和的光,为这宁静的空间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调。
女儿一向怕黑,夜里总要求开一盏小夜灯,直到她安心地进入梦乡。
冬梅静静地站在床边,凝视着女儿熟睡后恬静的面庞,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妈妈有多么爱她,她明白吗?她知道她的态度有多么伤妈妈的心吗?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执拗了,这种感觉冬梅觉得很熟悉,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冬梅看着女儿的睡颜,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会懂的。
冬梅跟她的母亲,一直关系不好。
母亲似乎是个内心不容易安定的人,一生嫁了三次。第一个丈夫是冬梅的生父,在冬梅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她离开生父改嫁。雪冬刚刚懂事,她又带着她嫁了一次,这次算是定下心来过日子,很快生下了冬梅的弟弟。
或许因为冬梅是母亲的拖累,所以母亲一直不喜欢她。冬梅很小就学会做饭洗衣,帮着哄弟弟,可是母亲依然嫌弃她是个拖油瓶。
母亲脾气暴躁,常常因为生活的不如意而迁怒于冬梅。偏偏冬梅也是个倔强的人,母亲再拿她出气吼她时,她也不肯说半句软话,母亲气急,总说她像极了她可恶的爹。
冬梅从小爱阅读,可是母亲从不给她买书,甚至不支持她上学。冬梅读到初中毕业,家里遇到点事,经济紧张,母亲就不许她再上学,要不是冬梅以死相逼,恐怕当年就辍学了。
冬梅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但她的母亲却抱怨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什么用,不但不能帮助家里,还要花钱交学费,说她简直就是个讨债鬼。冬梅负气离家,从此再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自己勤工俭学,假期也极少再回去。
她与母亲的关系逐渐疏远,她们之间的情感冷淡而疏离。从初中毕业起,冬梅就没有再喊过一声妈。她们的关系,也许就如母亲所说,是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她借由她出生,却也领受着她的无情。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冬梅和母亲的关系仍然保持着冷漠。她遇事从不征求她的意见,甚至婚姻大事都没有跟她商量。她极少回去看望母亲,偶尔见面时态度也很冷淡。
后来,冬梅生了一个女儿。因为在事业单位工作,产假结束后必须回去上班。她没有婆婆帮忙带孩子,当时也雇不到合适的保姆,正当夫妻俩一筹莫展的时候,母亲主动提出过来帮忙带孩子。
起初,冬梅并不同意,可是当时也确实没了别的办法,只好接受母亲的好意。她将母亲从农村接了过来,并在附近为她租了一间房子,因为她自己并不习惯与母亲同住。
没想到母亲对孩子竟是极好的,跟当年对她完全是两个样子。母亲帮冬梅带孩子带到三岁,这孩子成了母亲心尖上的肉,一直爱着护着。后来孩子上了幼儿园,母亲就回了农村,但是隔三差五过来看她,祖孙俩感情很好。
母亲替冬梅带孩子这件事件使得母女俩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但若说亲近,还是亲近不起来的。那一声妈,冬梅始终喊不出来。
女儿小菱上初中后,功课忙了起来,母亲就不常过来了。两个月前她忽然过来,说冬梅弟弟需要买房,但首付不够,希望冬梅能拿点钱出来帮忙。然而,冬梅手中的余钱大部分正好另作他用了,一时无法拿出太多。她将手头仅有的一万多块钱凑了出来,给了母亲。没想到,母亲却翻了脸,指责冬梅无情无义,在弟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只拿出这么一点钱,像打发要饭的。
冬梅感到非常委屈,从小到大,母亲的心中似乎只有弟弟。她一点也不想她的难处,她买房的时候也很难,并未见母亲问一句。
两个人因为言语不和吵了一架,母亲性子也执拗,在临走时也没有拿那一万多块钱。后来,冬梅和老公从朋友处借了一些钱给弟弟送了去。但和母亲,却一直没有和解。
她和母亲如今的关系,是过去种种事件积累的结果。一声“妈”,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难以说出口,小小的女儿如何理解呢。
此刻,女儿突然翻了个身,呢喃着“姥姥”。
冬梅的内心不禁泛起一丝涟漪,也许为了这个孩子,只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可以考虑回去一趟,对那个冷漠的人喊一声“妈”。
翌日,当冬梅带着女儿走到村口时,母亲正和几个老太太打牌,女儿远远看到外婆就奔过去,亲热地喊着姥姥。母亲搂过女儿,一群老太太对着孩子一通夸,母亲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冬梅站在一边,鼓了半天勇气,始终喊不出一声妈。
冬梅和女儿回到屋子里,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镶嵌着一些老照片。女儿指着照片说:“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
冬梅往镜框里瞅了一眼,确实,里面有她的一些照片,不过都是很小的时候她抱着弟弟的照片。那会儿照相,洗照片要花钱,母亲不舍得单独给她照,她只不过是弟弟的陪衬罢了。
“你小时候真厉害,得了好多奖状啊。”女儿看着墙上满满的奖状说道。
冬梅幼时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学期都能拿回不少奖状。母亲总是把它们一张张贴在墙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奖状一直留在了墙上,也许并不是刻意不去揭,只是母亲懒得去揭吧。
母亲这时从院门外割了一把新鲜的韭菜回来,女儿好奇地问:“姥姥,你为什么要割韭菜呀?”
“要做韭菜盒子啊。”
“韭菜盒子是什么呀?我好像没吃过。”女儿有些疑惑。
“等会儿做出来你就知道了,这是你妈妈最喜欢吃的。”母亲一边择韭菜一边解释。
“那里面要放肉吗?我喜欢吃肉的。”女儿说。
“好,给你做肉馅的韭菜盒子。”母亲微笑着回应。
当韭菜盒子上桌后,女儿发现除了肉馅的,还有素馅的,她好奇地问:“姥姥,你怎么还做了素馅的呀?”
“你妈妈挑食,不喜欢吃肉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
低头吃韭菜盒子的冬梅心里突然泛起了一点暖,这世上,只有这个人,这个冷淡着她也被她冷淡着的人,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午后的阳光洒落,女儿安静地睡下了,继父出去凉快了,母亲则是在院子里忙碌地洗衣服。
冬梅试图帮忙,可这些年来心中的隔阂使她不习惯与母亲同做一件事。于是,她选择坐在葡萄架下,逗弄着一只刚满月的小狗。
母亲在洗衣的间隙瞄了她一眼,说:“上次你帮助你弟弟的事,我是知道的。你要明白,如果不是真的遇到困难,我们不会来找你。”
冬梅的脸色掠过一丝哀伤,语气冷冷地:“你们?原来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对吗?这些年来,你的心中,其实只有一个孩子吧。”
或许是冬梅的话语刺激到了母亲,她开始说起了往事。
“你出生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外面下着大雪”母亲淡淡地说,“你爸嫌弃你是女孩,不心疼我们娘俩,生完你后不到三天,我就得做饭洗衣服洗尿布,大冬天的,我手上生满了冻疮。你爸脾气不好,爱打人,不光打我,犯浑的时候也打你。我实在跟他过不下去了,就带着你改了嫁。”说到这时,硬脾气的母亲声音有了一丝颤抖。
“你的第一个继父总想把你送回你亲生父亲那里,我就和他离了。现在这个继父对你好一些,我才勉强能和他过到一块儿。”母亲继续自顾自地说,“那些年日子不好过,我心里煎熬着,脾气也不好。你弟弟从小身体不好,我就偏着他,你性子倔,总是和我对着干,我因此经常对你大吼大叫。我知道你在心里怨我,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怨我。可是你妈我不是神仙,我就这点儿本事,也就能把你养大,别的,我也做不到你心里去。”
冬梅低头逗着小狗玩的动作早已停止,她感到眼角湿润。母亲说得对,她不是神仙也并非完人,有许多不足之处。同样,她也是如此。
傍晚时分,母亲将用井水镇过的西瓜切开,祖孙三代围坐在葡萄架下一起吃西瓜。母亲对女儿小菱说:“你妈小时候毛病多,西瓜总要用井水镇过才吃。”
冬梅吃了两口西瓜,略带疑惑地说:“妈,这西瓜,似乎没有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么甜。”
她的话让两人都愣了一下,但很快母亲低下头继续切瓜,轻声道:“西瓜还是一样的,甜,是你的嘴变刁了。”
女儿啃完一块瓜,对着冬梅粲然一笑说:“不是呀,妈,你再尝尝看,这西瓜真的很甜。”
此时,傍晚的太阳不再炙热,葡萄架下微风轻拂,一家人在这宁静的时光里品味着井水镇过的西瓜。脚下的小狗也慵懒地趴着,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和睦而美好。冬梅忽然想起木心的一句诗:“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