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小钧,起来吃饭了”,妈妈在门外敲我的房门,我在床上斜躺着,没有睡觉,窗户半开,强烈的日光照进来晒在我的被子上,我拿支烟,吐着烟圈,看着它在太阳光下一点点消散。
从北京回来已经第五天了,每天睡到中午我才从房里出来,爸爸妈妈开始还认为我对后续的安排自有主张,呆了几天后,看我依旧没出过门,眼神空洞,便开始感到不安了。
我知道父母始终不习惯一个无所事事的我,只好看似忙碌地出去转转,午饭后我穿上条牛仔裤,套了件休闲T恤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自从考上大学离开家乡之后,再没好好看过这座小城市,十几年过去了,这里已经大不相同,城市中心都移到了新建的南湖景区那一块。南湖在我小时候只是郊区游野泳的一个大水库,如今周围建得与大城市的公园景观别无二致,湖边入驻了一些国际连锁品牌,周围的房价跟着翻了几番。湖边号称的一片艺术区,还修了几个不知所谓的雕塑,稍看了一会儿,顿觉索然,便又转去了老城区。
老城的中心地带就是我小学和初中曾就读过的学校,这里曾是小城里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因为学校建于整个州府唯一的贡院的旧址上,在校园东南角还保留着一个明初修建的大开间的木结构房子,是当初考试的地方,据说从这里考出去一代又一代的秀才,还有不乏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大人物,当地人把这个木房子叫考棚,学校门口这条路也叫考棚街。
这条考棚街在我小时候是唯一能称得上市区的地方,商铺林立,人声鼎沸,如今由于市中心转移,这里落寞了不少,显得颇为清冷。
学校里还是上课时间,时不时传出小学生拖着长音的朗读声,门卫正好没人,我快步从旁边的小门闪了进去。大门进去后向右弯过第一教学楼,就是那个考棚,我小时在这里读书的时候,这个考棚作为古迹,一直有高高的围墙围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经过时只能看见围墙顶上露出的粉色夹竹桃,阵阵花香飘出来。
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围墙没有小时候感觉那么高了,还锁着铁门,一如既往的神秘而幽暗,我在考棚外转了一圈,觉得我从小就有的好奇心为什么要被一把锁关在外面,琢磨着能有什么办法进去看看。
“是关小钧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笑咪咪地看着我,好像看穿了我的企图。他剃着平头,眉毛浓厚,穿着件长袖的条纹衬衣,下摆整齐地扎到西裤里,衬衣扣子扣到脖颈。一看他的眉眼就能认出他是我初中同学陆宇,可是他现在这么整整齐齐、一本正经的形象,跟以前的他真是大相径庭,只有额头上硬挺的发梢,还有他曾经的那一点倔强的影子。
我一拳打过去,捶在他的肩上,“是你小子呀,十几年没见了呢,听说你回来当老师了,如今还真是大不一样了啊。”
“我哪儿能跟你一学霸比,我听说你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工作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总不能跟他说我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几年,一无所成,如今还是没房没车没女友,最近又由于连续几个项目被领导枪毙,一气之下说领导外行,还故意针对我,丢了辞职信就跑回来了吧,于是讪讪地敷衍道:“就是回来休息一下。”
“老同学回来看看也很好呀,这些年学校变化还挺大的,不然我带你参观一下吧。”陆宇俨然一副形象大使的样子,搞得我真是有点不适应,但还是不自觉地跟着他走了。
陆宇带着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学校规模不大,教学楼都翻新了一下,操场也加上了橡胶跑道,当初学校里三四层高的大滑梯加装了一些安全装置,走到校园西南角,一根水泥杆边,他突然停下来,抬头往上望,“对了,你还记得这口校钟吗?”
那是口不大不小的铜钟,锈迹斑斑,高悬在杆子上,泛着绿莹莹的光,秤砣一样的钟舌上还挂着粗粗的麻绳,已经风化发了黑。
谁还能不记得这口钟?这所学校之所以称为我们这座小城里最好的学校,不只是因为那座历史悠久的考棚,还因为这口校钟。我们读书那会儿,别的学校都改用电铃了,只有我们学校还在用人工敲钟。“铛——铛铛——铛——铛铛——”,那长长短短悠扬的钟声响彻整个城中,曾住在这里的人任谁也忘不了。
“当然记得,那时候早上的上课钟打得时间最长,我骑着自行车,在考棚街上听见钟声,就一路猛冲,停好车,飞跑进教室,钟声才停下来,只要在钟声停下之前跨进教室,都不算迟到。”想到这里,我还为当初那点小聪明沾沾自喜。
“现在我们学校也不打钟了,换成电铃了,因为实在找不到那么尽职的打钟人了。”他还仰头望着钟,似乎在喃喃自语,那根水泥杆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打钟人?我还从没想过,当初的钟声一天从清晨早读,每节课休,中午吃饭,晚上放学,每一个时间段,都靠钟声来掌握,钟声还有不同的节奏和时长,好像有套电码一样。到了全校大考的时候,配合考试的时间,钟声还有调整。这一切对于电路控制轻而易举,可靠人工来掌握,依然做得那样精准,几乎忽略了这背后还有一个打钟人的存在,现在想起来才觉得着实不易。
“我们当初那个胡师傅,他一直敲了二十多年钟了,你记得吗?他是个英雄。”陆宇缓缓低下了头。
那个打钟人姓胡吗?我使劲想他的面貌,还是很模糊,记得他个子不高,瘦瘦的,一只脚好像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总穿件没有肩章,大大的绿军服,走起路来兜着风,在身上晃荡。每天早上我一路狂奔,百米冲刺的时候,经过这里,看见他一边拉着钟舌,一边露出狡黠的笑,好像在嘲笑我又快迟到了。
“哦?他是英雄吗?”这个胡师傅突然勾起了我的兴趣。
“看来你当时真是一心读书,充耳不闻窗外事。你要真想知道,可以到我办公室坐坐,我跟你讲讲我和他当年的故事。”
当初的我确实是那种好学生,父母对我的学习一直十分在意,管束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生活里除了读书再无其他,我跟陆宇同班同学,却并无太多交集,他学习一般,可是身材高大,还是校篮球队的,私底下我还挺羡慕他的,他的父母好像从来不管他,印象里他一直想干嘛就干嘛。
想想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听听故事也不错,他的学生时代一定比我更精彩。进了大学的我,如同出了牢笼的囚鸟,好像在各种娱乐里找到了自我,抽烟、喝酒、打游戏、泡妞,该补的课全补了,每门课就凭着小聪明险过,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几年,倍感艰辛,不知道人生为什么要像这样,汲汲营营,各种考试过槛,竞争倾轧,可是又为了得到些什么,不过是原地打转罢了。
他带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别的老师都不在,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个犯了错被老师叫进办公室训话的学生,有点不自在地坐下。
“你知道我以前,老被老师叫进来训话,这个办公室我经常来,熟得跟回家一样,没想到吧,现在这里成了我办公的地方。”陆宇用白瓷杯泡了杯绿茶端过来。
“是啊,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回来教书,毕业后我去读高中了,你后来是不是奋发图强了,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那个胡师傅,我也想不到我会有这么一天。”
“是吗?难道他用钟把你敲醒的?”我调侃着,试图想起更多关于胡师傅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记得以陆宇当时的体格,应该比那个胡师傅还高大,不知道那个胡师傅怎么能治住他。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杯里升起的热气雾了我的眼镜片,也模糊了对面陆宇一张严肃的脸,他开始讲当年的故事。
我爸妈在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离了婚,我妈不是本地人,她回去娘家的城市,再也没回来,留下我跟父亲一起生活。
我爸跟胡师傅以前是一个厂里的工友,他上夜班的时候就把我托给胡师傅照顾,所以从小学开始放学后我就常去胡师傅家吃饭,做作业。胡师傅家你知道吗?就在那口钟旁边的那一排小平房里的一间,现在那些平房都已经拆掉了。
胡师傅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不爱说话,也没读什么书,可他最喜欢看我读书。我开始还想帮着他做点事,洗洗菜,剥剥花生米啥的,他不让我干,赶着我去读书,还老说:“你好好读书,当个读书人,以后能比我有用。”我有时候拿着书,看见他在旁边抿着嘴微笑,好像看我读书是件多甜蜜的事似的。
我爸也没读多少书,可他倒不在乎我读不读书,我放学回去,他一般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麻将,却只在乎我的成绩是不是丢他的脸。等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再婚了,继母又生了一个弟弟。以前他还会偶尔管管我,从那以后他对我只有嫌恶,好像我就是一破罐子,所以我再也不想学习了,放学后也不去胡师傅家,在外面晃荡到很晚才回去。
有一天打完放学钟,胡师傅在校门口拦住我,“你怎么不去我家做作业了?”
“我爸没让我去你家做作业,他只管我弟,不管我了。”
“你弟还小,你哪能像你弟一样整天让人管你,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该想着能为别人做什么了,就算你不管别人,至少也该管好你自己。”
“我不要你管。”说完,我拔腿就跑了。
我没空去他家写作业,因为在校外打篮球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叫朱凯的大哥,读职高的,他很照顾我,还带我认识了一些人,从此就跟在他们一些人混了。他带我混游戏厅,找低年级小孩收保护费,有时候他们会偷自行车,我就帮他们放放风。
我们学校那个考棚,总锁着门的那个,你进去过吗?我和朱凯一起撬了锁,早就溜进去看过了,其实什么也没有,就几张桌子椅子,但是我们发现那是个不错的秘密基地,我有时候把偷来的自行车藏在里面,然后又挂上锁,没人进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有一天晚上,我从那个考棚里出来正好碰到胡师傅,他知道那个门锁已经被我弄开了,扯着我不让走。你别看我那时候一大高个儿的,没想到他的力气那么大,他把我推搡进考棚,一开灯,看见放着几辆没有锁的自行车。
“这哪儿来的自行车?”
“哦,是我一个大哥的,就放几天。”
“是偷来的吧,这一看就不是新的,锁都被撬了。”
“不是偷的。”我狡辩道。
“你怎么能不学好,那是些什么人呀,你跟他们混,还有,还有,这……这可是明朝的考棚,你们竟然用来放贼赃,祖宗都要跳出来骂人了。”他气得不行,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那时的我却什么都不在乎,反而觉得他说的有些可笑,辩解道:“说不是偷的就不是偷,我就是帮人放放,反正这里空着也是空着,也没人来,你不要说出去,我们也就放几天就好了。”
“你还说不是偷的,你怎么那么傻?你知不知道偷东西是犯法的,你要我告诉你爸爸去吗?”
“别,别,胡叔,我明天找人来搬走好了,求你别告诉我爸了。”
“你赶紧弄走,还有啊,你别再跟那些坏孩子玩了,没有好处的。”
当时的我只当朱凯是大哥,哪里听得进去,只当他是小题大做,想着先敷衍他再说。
第二天我给朱凯打了个电话,让他把那些自行车转移出去,他却不以为然,“不急,放着就放着了,过两天等我们卖掉了再去拿就是了了,他就一打钟的,还能怎么着?”
朱凯一向说什么是什么,我也没办法,只好一敲放学钟就冲出学校,躲着胡师傅。等我回家走在弄堂口,我竟看到胡师傅从我家里出来,我认定他是来告状的,恶狠狠冲到他面前,“你来干什么?”
他低头走路没注意到,被我吓了一踉跄,很快回过神来,严肃地看着我说:“你不要跟那些坏人混在一起了,我跟你爸说了,以后你放学就去我家做作业,等他下班了,来接你回家。”
“你多管什么闲事,我不去你家,也不要他来接。”我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想赶紧摆脱他,想从他身边挤过去。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那考棚的自行车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别管了,我会处理的。”我使劲一推,甩开他的手。
回到家后,看我爸的神情,并不知道自行车的事,也没提下班来胡师傅家来接我,看来他也没把胡师傅的话当回事,果然第二天,等我回家时,他早已睡下。
过了几天,朱凯找到了自行车买家,晚上带着几个人跟我一起回到考棚,一看门锁换了,撬了锁进去一看,自行车都没了,清理得干干净净。朱凯他们几个早已想好了卖了自行车钱怎么分,一看都没了,只当是胡师傅偷走了,气势汹汹直接跑到他的屋里,围着他。
“你把我们的车藏哪儿去了?赶快把我们的车交出来,快交出来。”朱凯的几个人冲他喊叫。
“我都交给警察了,有本事你们找警察要去吧。”他平静地说。
朱凯他们那些人不相信,认定胡师傅只是要钱,仗着人多势众,恶狠狠地说,“你骗我们的吧,我知道是你藏起来了,你快给我把自行车还回来。”
“谁骗你们了,你们偷自行车,我还要报警抓你们呢。”胡师傅挺直腰杆,直面他们,矮矮的身材在灯光下却拉成了长长的影子。
朱凯一看他这样说,气急败坏,一下子红了眼,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刀,直直地扎过去,插在胡师傅的肚子上。
“你们这帮兔崽子,还跟我逞凶,耽误事儿。”胡师傅骂骂咧咧跌坐到后面的椅子上,却一下子拔出了刀,丢在地上,血淌了下来流了一地。朱凯那些人一看这老头这样硬气,四散跑了,我没想到朱凯会动刀子,吓得在原地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胡师傅倒还是很淡定地叫我给他拿了药箱,然后就让我回去了,我如获大赦般跑回了家,回家以后辗转反侧,不知道胡师傅伤势怎样了,又不敢报警,怕朱凯他们报复我,我那会儿才知道我是有多么懦弱。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就跑去学校,却不敢进校门,在考棚街上躲着,看有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我听到了钟声,上课钟居然又响起来了,“铛——铛——铛——”,响亮而悠长。
我立刻冲到那口钟下,看到胡师傅那张苍白的脸,使劲扯动着钟舌,宽大的衣角在微风下像旗帜一样摆动,他看到我,对我摆摆手,招呼我去上课,脸上带着之前在旁边看我读书时一样的微笑。
陆宇突然沉默了,整间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附近教室里偶尔传来老师尖利的讲课声。
“后来呢?”等了一会儿,见陆宇还不开口,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天是星期五,他硬撑着直到晚上放学钟结束才去医院,那一刀很危险,但不致命,朱凯被抓了,伤好了之后他又坚持打了八年的钟,到退休最后一天,从来没有缺勤过,前年他癌症去世了。”陆宇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突然望着我,“我也没想到,他是那样一个硬汉,说实话,我真心佩服他。”
“呃……他的确很尽职,打了一辈子的钟,非常不容易。”我沉吟道,心里却想着他这样一份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作,重复而单调,而且最终都会被代替,又有什么意义。
“经过这事,我才知道胡师傅才是真心对我好的人,他跟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一心都为了我。他的故事我跟现在很多孩子都讲过,人不能总想着别人能给我做什么,而要想着为这个社会做什么,他这么说的,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我觉得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陆宇没有注意到我的思绪已飘远。
告别陆宇出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夕照了,下课铃响了,大大小小的学生开始如潮水般从校门里涌出来,我想他们再也不能听到我们当初听到的那悠扬的钟声,会少点什么吗?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回初中看了看,学校也换电铃了,那口老钟已经没人打了。”
“哦,那个打钟的胡师傅,是个英雄,前两年去世了。”爸爸跟着说。
“他是个英雄吗?”我还疑惑着。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写的。那会儿你还小,南湖周围还是农田,他家本来在那边种地的,后来他去当兵了,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分到我们这儿的铝厂,有一天寒冬腊月里,他碰巧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本来他自己没当回事,救完就走了,后来被一个围观的人认出来,孩子家属送了锦旗到他们厂里,市里面还专门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就叫他‘英勇救人的英雄’。他本来在铝厂里工作因为工伤,腿脚不好,后来就调到了你们学校打钟了。”爸爸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
“你怎么还能记得那么清楚?”我有点惊讶。
“他那会儿救人的事在市里还挺轰动的,后来调去打钟之后,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你们学校那个打钟的是个英雄。”
晚上,我躺在床上,没有睡着,今天好像不经意走完了胡师傅的一生,他是个英雄吗?也许这根本不需要认证,也不需要评判,他有份舍己为人的心,他是个兢兢业业的打钟人,他人虽不在了却还留在了很多人的心里,还能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人生吗?
第二天,我一早醒来,起床吃了早饭,我告诉父母,我这就准备回北京去了,随之,他们露出了欣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