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花心木雕花大壁橱的最下端,取出一个尘封多年的香炉,将一撮已轻轻切下的沉香放入其中……带着安逸淡雅的香气的青烟,缓缓飘出,沿着既定却不规则的曲线轨迹,融于清冷的空气中。而我更像被下了一盅蛊,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去,昏厥了,也不知时间的消逝……
醒来的时候,约摸是在晌午,我全身使不上力气,于是就这么不自在地平躺着,从掉了漆的镂空杉木窗子里向外张望:灼热的光逼人的眼,时不时有人影从窗口飘过,显得步履匆匆。那些影子有着好看的头饰与发髻,侧脸的耳坠子灵巧的前后摇摆着,像活泼的孩童。
过了些许光阴,隐隐听到有人站在我窗口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顾妈妈”,随即,一个身着藏红色锦缎丝褂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看向我,眉头微蹙,从鼻尖喷出一股浊气,极其蔑视地一笑道:“瞧瞧你这身子骨,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哦!”
还未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愿意接受这么平白无故被人嫌,刚想发话反驳,她又自顾自道:“这几天你就好生养着病,别出去丢人现眼了。接客的事儿,就交给别人罢。”什么接客?这里究竟是……我大概猜到了,怎么就梦到这么个是非之地呢?“哟!瞧瞧着傲脾气,这是倔死的嘴开不了口道句谢是怎么的?”,我被这尖酸刻薄的老家伙的话语拉回现实,方张口道:“那就谢过顾妈妈了。”继而看到一袭硕大锻锦左右晃着出了门,伴着“吱嘎”的声响,屋内又寂静无声了。凉风自窗外不住吹来,掀起那用来遮掩室内光景的纱帘,层层叠叠,如幻境一般飘忽不定。
忽然胸口一阵灼烫,全身一阵起伏,剧烈的咳嗽扬起空气中的微粒。然后,身体似乎舒畅了些,我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几近倒去。
独倚朱漆花木栏,下边的景象便一览无余——二三十张松木圆桌旁,坐着衣衫精致的达官贵人,为他们斟酒的,是些娇弱世俗的女子,她们陪着笑,陪着醉,做作地醉卧在那些囊中衔有万贯家财的男子怀里,心中打着有铜臭气息的算盘。几十张桌子的前方,有一个用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的石台,台面光洁温润,又是哪位大人不惜挥霍金钱,特地叫人制作的吧?
心下这么想着,见一位身着绿衣的女子飘上了玉台,管弦丝竹响起,台上的人儿翩翩起舞。如烟如雾,叫人看不真切,只觉着这一身绿色,浓艳地仿佛要滴出水来。她对着所有的人笑,却又好像在对着自己哭,鲜红的唇瓣条件反射的调整到最完美的弧度,在这一亩三分的冰冷之地,麻木地翻飞起舞。词曲歌舞几时休?夜夜笙歌,留人醉。
我叹息着,暗暗地抱紧自己,不料下方传来“砰”的脆响,是古琴的弦断了,楼下紧接着传来一阵喧闹,有男人粗鲁的愤吼,女子颤巍巍的啜泣——不知是哪位金主看中了珠帘后的艺女,趁着酒劲伸手去拉女子纤细的腕子,女子一惊,拨弄琴弦的手猛然一抖,弦断声绝,也让那位大人无从下台。我扒着栏杆,为女子的性命堪忧,突然看见顾妈妈闻声赶来,她用自己那块沾满胭脂与铜臭味儿的帕子,嗲声劝慰着金主,那谄媚的笑容,硬生生在她脸上挤出更深的皱纹。她转过头,命人打断艺女的手指,只那么“喀啦啦”的一瞬,指骨应声而碎,这一生,怕是连双绣花鞋也再提不起了。她又该怎样活下去?
活不下去,便只能等死!死还不容易?我看见玉台右边朱漆石柱上的斑斑血迹,新鲜的、似还在沸腾的,如溪流汩汩往下流去,女子娇弱的身躯缓缓倒下,她额头的那滩血迹,像命运的烙印,该结束的时候,就要结束……
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女子的亡故,楼下依旧觥筹交错,楼上是没有日夜地嬉闹,那样的岁月里,终不负众望地培养了一批时代的败类,“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那是一个时代的殇。
戏曲继续,歌舞再起,谁也打搅不了这里的喧糜。呵!“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时光的荏苒,岁月的薨逝。梦境里头的人一辈子不曾醒来,她们经受的苦痛似乎只是我这个误入其中之人的一厢情愿,也许,梦醒时分,这愁、这悲,就结束了吧?
不知道已经几个时辰未进食了。空荡荡的腹中一波有一波地泛起胃酸,那种裹挟着食物被酸腐蚀的怪味,从食管里狼狈地爬上来,如层层污垢的气流回荡在口腔。我饿坏了,于是便不顾满头的乱发,赤着双脚,跑下楼去了。
挤过人群,略过扑面而至的重重轻纱,她们的长袖迎风飘飘,却像极了从地下伸出的白爪,我低头往前冲,明明是锦缎拂面,竟比利剑还疼些!于是,我只剩下一个念头“逃”!等我抬头,面前是敞开的院门,我停下脚步,警惕地贴在松木门上,朝里瞅上一瞅:烟花三月,桃花盛放。清风过处,纷纷扬扬的落英,比仙境更梦幻,美得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在这儿活得太不易,而草木却自在生长,它的美艳,令人赏心悦目,更是解人心中忧愁……落在我肩头的一枚花瓣,柔软轻盈地就此安歇了。人的肩膀,即便再不堪重负,也是留有余温的。
风里的清甜,让我陶醉了,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时光,且慢!隐隐约约,有劈柴的声响,那声音断断续续,一下一下,似艰难非凡,听得人想去帮她一把。等我回过神了,发现自己已经寻着声音踏进这个院落,走去很远了。还算宽阔的院落里,尽堆着些做饭用的木柴。被人丢弃的靛蓝破布,脏的发了霉,被塞在角落,还沾着些许水渍;斜倚在墙根的扫帚,一把一把,横七竖八,也没人理会;院落与后边儿的膳房相连,纸糊的窗子,历经久远,那戳穿的一个个小洞,怕是烈风的杰作吧?一路的疮痍,终于觅到声音的源头——
与之前所见之人一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何人会料到,穷尽繁华的楼里,还有这般衣衫褴褛之人?已说不上襟钗布裙,她满身尽是麻片碎布边角料,却不妨碍她处之泰然。
“哟!你怎么不好好躺着,到这儿来瞎逛!”又是那个尖锐的嗓音,不回头也知,顾妈妈来了。
“顾妈妈,我饿了罢。”没有回头,我被眼前这个自我封闭的女人吸引住了,“她是谁?”
“呵,不知好歹的痴情贱蹄子罢!快随我来,有刚熬的莲子羹。”
你千万记着,一旦身入这楼里,便埋了真情罢。什么海誓山盟,情真意切,又有几个人兑现得了?王侯将相府,名门富贵地尚且历历可数,又怎么轮得到我们这是非之辈?“朝去幕来颜色故”,我们羡慕百草,因为它的年年重生;我们悔不当初,因为时间的不复……曾经的相见恨晚,红烛缱绻,不过是过眼云烟。而今,落得个恋人离散,相忘于天涯,倒也罢了;最怕是,不忍喝下孟婆煮的汤,至此肝肠寸断,抱着回忆,束缚终身。可悲不可叹,我想到“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倒这般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这样恍恍惚惚地,揣着满心的无奈与悲恸,待我讪讪地走出膳房,已是清月当空时。那淡然凄清的白光,配上这如墨般的暗夜,叫人一眼看不到前方,不再去想没有意义的事儿,明朝一定还是艳阳高挂,楼里必然喧闹依旧,我们这些女子定是照常笑着,笑到一辈子只剩下这一种表情……茫茫夜幕,无处寻到自己本就落寞的影子,然后很自然地,我也完全浸泡进黑暗里,无人会来将我仔细寻找。本就沧海一粟,谁不在了,谁又爱了,一回头,怕是灯火阑珊,又如何?
绫罗绸缎,却穿出一身永远抹不去、逃不开的伤。胸口传来不适的闷热、刺痛,我瞥见楼里的姹紫嫣红——那些纤细的生命,周遭闪着微弱的亮环,像天际中只能倚靠外力,让别人发现其存在的残月光。
我感觉到眼角的温热,感觉有人拍了我的肩头,回过头去,是一张明艳的笑脸——
“走啦!上课去了。真是服了你了,趴在桌上都能睡得那么香!”
“我梦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我记不起来了,我刚才究竟梦到了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好悲伤,心如刀割。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不记得了。”
也是啊,不过是大病一场、大梦一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