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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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舍利、舍利……”

这个拖长声音喊“舍——利——”的人叫秋阳。他二十来岁,精瘦的个子不足一米七,可能与他从小生活在平民窟里的环境有关吧。生他养他的那个家庭,可不能再为他的前途提供什么帮助了。

他到处焦急地找寻着凭缘分才得来的一条爱犬,他与舍利相处五个年头了。初见时,它还是个需要呵护的小不点儿。它浑身的皮毛除了脏兮兮外,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许生活在脏乱差环境里的大多数流浪狗都这样,没什么可惊奇的。年轻的秋阳在这之前,以他家庭的情况,可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能力去弄一条狗来喂养。当他见到它之后,他就不假思索地改变了想法。他觉得它毕竟是个活体,人不应该在活体需要帮助时而无动于衷。令他没想到的是,它这样一个机灵鬼特别会来事。当他只睨了它一眼之后,它就心领神会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他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直到跟到了他的家里。在他家里,它拼命地给他摇尾巴——像摇尾乞怜那样,当即他拿食物喂了它,这使它更加坚定了决不离开他的想法。

“叫你什么好呢?”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它的主人给它取过什么样的名字,当时他想到了“猞猁”——那家伙可灵敏着呢,他脑袋瓜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何不叫它“舍利”呢?

他当即就兑现了想法,“舍利、舍利”地开始叫开了。听到这样的叫声,那小家伙活脱脱兴奋起来,一下子奔到了他的面前。

今天早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的天气,在他披上蓑衣要出门时,它并没冲出来与他告别,这可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儿。他站在它空空如也的窝边唤了好几声,他心中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家里,舍利早已成了他聊以自慰的朋友,他已经离不开它了。

借着一道亮丽的闪电,他一眼就看到了离他几米开外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影。也许是畏惧可能即将到来的暴雨吧,匆匆赶路的人在从他面前经过时,没一个人肯停下脚步,他们都视而不见。

秋阳快速向那个倒地的人靠拢。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摔得不轻,他在地上动也不动地躺着。

“老人家,您怎么了?”他扶起他的头问。

“我这是在哪儿啊?”缓过魂来的老人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地问。

“老人家,您是从哪儿来的?”

弄不清情况的秋阳只好又一次问道。

“我刚从那边过来。”老人想抬手指一下方向,可他努力了一下,手臂无力,没能抬起来。秋阳还是从他动了动手指的举动,判断出他所指的方向。

“那边是什么地方?”

“是阳世,我是死在那边的。复活过后,才来到这儿,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呀?”

秋阳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满足了老人的心愿。“这里是杨方凹。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在阳世叫木林森。现在应该也叫这个名字吧!”他愁着脸,一脸苦痛的样子。

秋阳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真是奇特的名字啊,居然全是木,而且逐字又增加出一个木来。不过,他对老人又问了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木老,您说的阳世是什么地方?您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临时起的微风已经让木林森老人有些清醒了。他环顾一眼四周,“在我还没摔倒之前,我就准确地判断出了阳世与这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木老,您说除了我们这个世界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并且还不一样?”

一边说着话,秋阳一边将老人扶起。眼前忽然出现的情况,使他顾不得舍利的事了。在他心中,眼前更要紧——是与他同类别的一个活体,更需要他的帮助。

他们来到一处房子的外墙下,即便有暴雨倾盆,也将淋不到他们了。两人并肩坐下,像两个熟识的老友。

老人接过刚才的话题说:“阳世肯定比你现在的这个世界好”。他目光逡巡了一下周围,又看了一眼对方渴望知晓答案的眼神,“不过,现在我也来到了你在着的这个世界上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阳。”

“你能告诉我,现在你在着的这个世界叫什么吗?”

“叫阴界。”

“哦,阴界。可惜我在阳世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他们说我在那里已经活够了,叫我转世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莫非就是这个阴界了?可我还不想来呀!”

“那你回不去了吗?”

“回不去了。可你还没去过阳世吧,肯定会有一次机会的,他们说这叫转世轮回……”

“会有这样的好事,尤其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吗?”秋阳脸色阴沉了下来,露出不怎么自信的表情。

“为什么会没有呢?”木林森老人端庄地打量着他,那眼神似乎在给他无限的信心。

“在阴界,我既没关系,又没金钱,还没有亲人,纯属生活在最底层。既便有好事也轮不到我的头上。就像明亮的阳光永远也无法照进深山老林一样。”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老人的话给了秋阳以极大的鼓舞。他听懂了,一下子来了精神,把方才坐着的位置向老人身边挪近了些。

“木爷爷,请允许我这样叫你——我想我应该这样叫你才合适。”他再一次移动了一下屁股所在的位置,彼此挨得更近了。

“木爷爷,您能不能把阳世的情况多给我透露一点?我想听听……”

“当然可以!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不可以的?”

接着,木林森老人就把阳世的多种美好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秋阳。他说:“在人间,要是你得了病,有医院的医生为你治;如果你没有文化,什么字也认不了,有学堂的老师,专门教你学知识;夜里,你不用像个鸟儿那样,才在天黑的时候去找个地方歇息,而是有专门的房子可以居住。人住的房子里,通了水通了电,外面天气再怎么恶劣,你在房子里都不会丝毫受到影响。还有,在你孤独寂寞的时候,还可以在那宽大的房子里,找个女人建起一个家。有了女人,从前是能十个八个生崽的,成为一大家子人。不过,现在不行了。平时,要是你还嫌孤独,想与这个那个联系一下,坐在家中电话就能帮助你解决掉很多问题。要是还想与更远的地方联系,了解他们的情况,就可以去上网。网上的东西可多了,诱惑力大着呢……”

木林森老人说到兴奋处时,有些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不但仔细观察着秋阳此时的反应——他想知道自己的讲解是否能让一个外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看到秋阳的确受到了感染,而且还扫视了周围一眼,逡巡的目光正好落到道旁一颗孤独的桐梓树与同样是一棵孤独的桑树上。

“像桐梓树与桑树,在你们这儿我只见到过一棵一株,在阳世,却满山遍野都是。人们专门栽种它,桐梓树的桐米可以拿来榨桐油点灯用,还可以拿来漆家具。桑树的叶拿来喂蚕,蚕吐丝,又可以织布……”

不知不觉间,作为听者的秋阳有些心花怒放了,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阳世——那个他从不曾到过的世界,他分明已经看到了那里的一切。

但他的心又一沉。“我们这儿从没人栽种过它们,以致它们都成了纯野生的品种。更没人知道它们还有造福人类的用处。”

“阳世是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尤其是年轻人在那儿会有大作为的。”

木林森老人最后一句总结的话,把秋阳的心说动了,都把他的心说痒起来了。

秋阳已没心思再去找舍利了。如果它还是我的,就一定会回来的,他想。他心满意足地朝家走。今天这一得一失,毕竟是收获蛮大的。

  

   二


回到那间山岩前的茅草屋里,秋阳有些闷闷不乐。

屋外凛冽的北风在泥巴墙外咆哮,为引起他的注意,风故意把山茅草吹得呼呼作响。在裂开了拳头大小的墙壁缝里,它们有意把那里面的尘埃给扬起来,为的是要干扰秋阳正在思考着的那个问题似的。

但它们失败了。

此时的秋阳正在有意回味着刚从老人那里听来的那句对他来说是最有用的话:“阳世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尤其年轻人在那儿将大有作为”。他甚至也把木林森老人在说这句话时的举止神态,也给浮现出来了。

舍利突然不辞而别地走了,这使秋阳很有些孤独。自从父母哥姐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车子夺去了生命之后,他就成了孤儿,原来的住房也因此被恶人侵占去了,这处山岩下的茅棚就成了他唯一的家。有时每当他伤心地想起往事时,舍利就靠拢他摇着尾巴。它故意在他的两腿之间蹭来蹭去,弄得他只好把两腿叉开,让它在髂裆下面站岗放哨。他的裆部是个好位置,舍利常常完全放松地卧在那里,它的主人——秋阳——便用一只手梳理它的毛发,要数他的五指在它的头上摸来摸去地摸得最多。它则舒舒服服地拉长四肢,显出极享受的样子来。

整个白天,他只要一外出,舍利就会躲在房角一侧看家——晚上又到那儿守夜。那地方地势稍高些,又比较隐蔽,能窥见整个家的全貌。尽管他这个家里值钱的什么东西也没有,有的都是些破铜烂铁,在别人那里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全是他捡破烂才捡回来的弃物。由于有舍利的忠诚守护,一件也没被别人弄走过。因此有舍利在,秋阳根本不用担心家里的安全。像是经过他俩分过了工似的——他主外,舍利主内。其实他俩什么也没明确过,全是默契使然。

没有舍利的时候,秋阳感到空空荡荡,周围静得有些恐怖。白天借助太阳光或者自然天光,他的世界倒是还很亮堂,可夜幕一降临,他住处的里和外就只有靠他自己去点亮了。

每天只要天一黑下来,他就会在舍利的引导下,去屋后的山坡上捉萤火虫来发光——它们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山坡上,形成如天空一样的繁星。那个时候,谁说舍利不是在给他壮胆呢?他把萤火虫聚拢来,装在几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它们聚拢的世界,被星星之火燎原成浩瀚的光的海洋。

他用它们点亮自己孤独的夜晚。直到天亮了以后,他就把它们放出去,晚上又重新把它们捉回来。按他的想象,他消耗了它们一晚上的能量,第二天必要在大自然中去补充能量才是,不然它们会被抽空体能的。

现在,他只得透过窗前的纱帘,远远地欣赏没被他捉回来的满山遍野的萤火虫了。它们蠕动的身姿,让他想到了它们没被干扰的自由。在山的怀抱里,它们简直是想串哪个门子就去串哪个门子,不然它们就不会时时聚在一起,时时又分散开来。

百无聊赖之际,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如萤火虫眨眼一样闪现了一下。如果阳世真有如木爷爷说的那么美好,我干嘛不也到那边去生活呢?

一股突然而至的冷风使他打了一个寒颤。我去得了吗?要丢下自己的整个家,尤其是丢下心爱的舍利,一个人到人生地不熟的阳世去,一旦去了大概就不可能一下子回来了……舍利怎么还不回来,它究竟去了哪儿,难道它要先我一步走了吗?可我还没决定呀,你干嘛就走了呢!出去玩也该回来了吧,至于跑那么远的路去,要一整天的时间吗?鬼扯,昨天午后就有一段时间它不在家,不过那时间不长,很可能它出去是在探路,也许是找个地方冷静地想想该不该出走吧!前天大前天好像它还很正常,就跟平常一样。只是三四天前——是哪天,记不清了,它来蹭我的腿杆,我没让它蹭。这家伙,居然还生气了呢!不会吧,我们可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呀。

秋阳在这种想入非非中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我说兄弟,你别光站在门口看嘛,就像一个人站在旱坡上,不能感知水里的温度一样,你不进去又怎能知道阳世的好呢?来来来,那人急迫地要来拉他,他身后的人也要来顺势推他一把。他有些急了,忙跳开一步,迅速脱离了方才那个危机的境地,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

在那个已是安全的地方上,秋阳不急不忙地说:“我说你们几个就别忙乎了,要是我想去阳世,你们不拉不推,我也会主动去的。要是我不想去,你们弄来八抬大轿也休想抬动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阴阳交界处的大门。阴界的门黑沉阴森,阳世的门却是红色的——好像是用红漆涂过的。透着阳光的温度,两道门在二三米开外处对峙着。在它们的身后,一边是石墙砌成的坚固堡垒,高高耸立;一边是漏孔的铁丝网,粗状有力,高得根本无法翻越。

第二天一大早,拿定主意的秋阳跨过了那道黑沉阴森的堡垒,不用吹灰之力就到了铁丝网围成的疆域。被突然闪现出来的人群吓了一大跳。他们高呼:“秋阳,欢迎、欢迎……”着实令他心花怒放!

但很快他就为这个不着边际的梦境而苦恼起来。

  

   三


一连五天过去,舍利也没现身。秋阳已顾不上找它了——茫茫阴界,哪儿会是它的落脚点呢?就像他自己,偌大的阴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微不足道。他每天都要到勒不娜斯海边去捡废品,换取些墓币来维持自个儿的生活。听说凡是刚到阴界来的人,第一站都会先到那儿去碰碰运气,相亲和找工作,以及实现自己的发财梦……以前秋阳并不知道那些在人海里,他们各人的身份与目的,只是有次他去捡拾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纸片时,听到了两人的低语。一个说你就一点儿也没看出我这付相亲的行头?另一个摇摇头,因此也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管他呢,我只管自己的事。能来这儿找到一份不是靠喝空气过活的小工作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就闲事少管了。忽然,旁边过来一个像从死人堆里才爬出来的人,欣喜地接过话题说,我在阳世就没发过财,刚来这个世界总得先做个发财梦不是?不然以后连机会都没有了……两人都白了那个意外出现的人一眼。发财,你就做梦去吧,然后像躲瘟神样地他们躲他而去了。

今早,还没起床的秋阳想到了以前发生过的这一幕,赶忙起床直奔勒不娜斯海边而来。去阳世可不是一件小事,是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大事,总得先了解一下怎么个去法。光想有个屁用,得付诸行动吧!

勒不娜斯海其实是个湖,面积并不大,周围起伏的山脉对它形成包抄,它逃也逃不出去,只能长年累月停泊在那儿——有次,秋阳听人这样议论过。可人们为什么都那样叫他海,他就不知道了。

此时寒气逼人的勒不娜斯海好像还没怎么准备好要迎接四处流浪而来的人们,它不但还没放亮,而且还在用积蓄了一夜的寒气袭击先期到达的人。阴影下,人头攒动,他们缩脚缩手放慢速度流动。

能发现什么呢?哪个是刚从阳世放过来的人,哪个不是,怎么弄得清楚?只怕来久了的人,也未必弄得清其中的程序吧。

来这儿捡拾废品已经成了秋阳此时的次要任务了。他今天从几十公里赶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在这人海里找出一个“懂”的那个人。不知怎的,秋阳的体内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强烈地催促他,这事儿要越早办越好。阳世是好,不努力根本也去不了。

“小伙,有火种吗,借个火!”

一个猫着腰、搓着手的矮个子男人,冷不丁向他伸出了手。

“你要干嘛?”秋阳被吓了一跳。

他的裤包里就揣着一盒火柴,应该是可以用的。昨晚他像往常那样为他车祸死去的父母哥姐们点了三柱香,焚了三张纸——这是他每晚临睡前都必要做的一件事。有人说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亡灵引回家,不然他们就会像孤魂野鬼那样找不到家了。他每天去勒不娜斯海边捡废品,换回的墓币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亲人们买了香纸。怕自己忘记,他随时都把一盒火柴带在身上。

他掏出火柴,给了那个素不相识的人。

“只有它还有温度啊!”

那人接过火柴,颤抖着点燃了手上的香烟。送出一支给他,同时又说道:“谢天谢地。总算解决了个大问题。找了一圈,都没人带火。”

“我不抽。”他说。

那人为感激他,主动与他攀谈了几句。

“你也是来这儿碰运气的?”

“你是指?哦,不。”

秋阳想说明自己真实的来意,忽然又止住了。

“只有我什么都不是。我是来这儿欣赏风景的。现在不来,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这冷天黑地的,有什么风景可欣赏?”

“这你就不懂了。第一眼看,它的确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不知以后我对它还有没有好感。”

对于这个陌生人说出的活,秋阳觉得听起来很吃力。“你才来这儿吗?”

“是的。我昨晚才过来。还没去报道,就先来这儿了,你不知道,我在阳世的时候经常在梦里光顾它。这不,我刚一过来,就给虏丘叔特意请了个假,他只批了我一天的假期,从明天起,我可就没这么清闲了。”

“那你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就听不明白你说的呢?”

秋阳还是没听懂,他这人喜欢直说,好在那个陌生人也是个喜欢直率的人,就把自己的情况向他细说了一遍。

他说,我昨晚是从阳世过来的。虏丘叔最先知道我的情况,就叫我今天去找他,好早点把我新的工作定下来。他是阴界专管生杀大权的一个大官,你没听说过吧?可他也太正统了,说什么一过来就要报道工作,说这是规定——规定还不是人定的?再说像他那样的一个大官,这种规定管屁用……哎呦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嘛,太累了。阳世那些人见我死了,就把我折腾得够呛……”

这下,秋阳总算听明白了,这可是超出他想象的收获啊!他忙问道:“你说的那个叫虏丘叔的人,在阴间管生杀大权,是在法院吗?”

“好像不是。他的权利,那就大多了。阴界不是每天都要派人去阳世投胎吗?只要阴界不安排,阳世的妇女怎么怀孕,又怎么生人?他大概就是分配名额到阳世去的吧,这可管用了。他叫我一到阴界就去找他,也许能给我一个好的职位。他是我父亲的一个兄弟,我的忙他不可能不帮……”

“大叔,你贵姓?”

秋阳的心头涌出一阵激动,也许关于他的事就有着落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在心里说。

“我叫毕柒。我哪有那么老,你就叫我毕哥吧!”

“毕哥,阳世好吗?我也想投胎去。”

“阳世好是好,可不一定能去得了啊!这几年它们死的倒是不少,空出了不少的位置。你想嘛,一对夫妇终生只生一个,这就把好多想去的人给卡住了……”

“能不能给你叔叔说说,找他帮我个忙嘛?你只在他面前提到我,然后我去跟他谈,成不成就看我的造化了。”

“能行吗?”

男人自言自语地说。但又没显示出有多为难的样子。

“说倒是可以说的。这样吧,我明天一报道就给我叔叔提起这事,后天你再去找他。至于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的了!”

“肯定能成。”

秋阳脱口而出。

“那么自信?”

“我相信凭我的聪明,一定能说服他的。只要你愿意引荐,我就有希望。”

  

   四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秋阳按照他认识的毕柒大哥的引导,找到了这个“虏丘叔”——对这个称呼,他也是按毕柒大哥吩咐着叫的。

虏丘叔工作的这个地方极具神秘,也极其隐蔽。尽管毕柒把路线给他说得清清楚楚,还给他汇制了一张路线图,“你那么聪明的人,不至于还找不着嘛,我与你同去见他,反而不好。见了虏丘叔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他信以为真就行。”他还是费尽了周折才找到了那个鬼地方。一路上他是逢人便问,多数人都对他摇摇头,看那样子比他还茫然。

走到那栋外型很特别的房子前,他却遇上了大麻烦。他给穿一身制服站岗的小兵只说要找“虏丘叔”,人家要他报全名和职务,他一下子就傻了眼。这他那儿晓得虏丘叔的情况嘛!便装着撒娇地说,你让我进去嘛,我要见我叔叔呢!

“站好了!”

过来一个也是穿制服的人,不过他身上穿的制服的装饰物很特别——有红监黄一道一道的横杠杠。他的年纪要稍大些,他对秋阳可没好脸色。“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像个娘们儿!”秋阳在心里认定他肯定是个当官的。

见这套办法不管用,他迅速拿出双脚并拢、双手垂直的立正姿势,说道:“警察叔叔,你行行好吧,让我进去见一下虏丘叔叔嘛,我有急事找他。”

“你叫我什么,警察叔叔?我们哪是警察嘛,你这个小伙子……”刚才那个一脸严肃,像个当官的人,一下子就被秋阳的话逗乐了。

“叔叔,你笑起来真好看。”

令那人没想到的是,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又来了这样一句。此时,他也许认为实在不能再对这个小伙子严肃了,便降低声调问:“你叫这个人啥?”

“虏丘叔啊!”

两个穿制服的人,当着秋阳的面开始低语了一阵。

“他是我们的库司长。你跟我来吧!”那个像是个当官的人一下子改变了说话的口气,他的话变得柔和了。他庄重地在前面走,秋阳在后面跟着。左转又右转,右转又左转地走出了大约四五百米远后,在一栋更加式样奇特的大楼前停下来,他示意秋阳停在门口,他进去报告。

由于刚才走着时,看到一路上尽是些庄严肃穆的派头,秋阳心里有点发怵,便只好小心翼翼的一点也不敢马虎,他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紧跟着。

正在他好奇地张望时,进去报告的人出来了。“我们库司叫你进去!”

秋阳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儿上。房间里的那个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算是在迎接他吧。他没敢看对方一眼,把自己的头使劲向下勾着。但从那人发出的“你坐吧”的指令上听,他一定是个年纪很大的长者,他的声音老气,却透着一种洪亮的尊严。

“你是秋阳?”对方坐下以后,这样问他。

秋阳磨磨唧唧地也坐下了,他答道:“嗯!”

他一下子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了。但对方很快明镜似的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叫我虏丘叔吧!你是毕柒的朋友?”

“是,虏丘叔!”秋阳有些局促不安。对方已经把他定位成他侄儿的朋友,可这朋友也太宽泛了吧,下一步就看自己怎么发挥了。

“你是怎么认识毕柒的?那可是个不省心的家伙哟!”

“我觉得毕大哥的为人挺好的。”

“嗬,他不是才来几天吗,难道你们早就认识了?”

“虽然见面是才见面的,可我们太投缘了,早就在梦里见过好几次了。”

“哈哈!”对面的虏丘叔笑得有些前仰后合,大概是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吧,他用手擦拭了一下眼睛。“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去阳世。”

此话说出后,不亚于一声惊雷,一下子把虏丘叔震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用眯缝的双眼偷偷望了望秋阳。

“我们放去的人,阳世不收啊。虽然他们以前可以多生,现在实行的却是一对夫妇终身只生育一个孩子的政策。很多婴儿在娘胎里就被打掉了……”

秋阳没有急于发声。平静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把在一路上的想法大胆地和盘托出来了。

“虏丘叔,您们而今放到阳世的婴儿是不是一胎只有一个呢?”

“是的,没错。”

“可不可以加快节奏呀?比如多放些双胞胎过去,原来是一胎只生一个婴儿,现在可不可以变成一胎生两个婴儿?他们不至于一胎只准生下一个,让另外一个死去吧,这样就可以多放些人到阳世去了。从理论上说,也没有违反他们一对夫妇只生一胎的政策吧!”

良久的沉思之后,虏丘叔点了点头,“这倒是我们以前没有想到的。可以一试。”

不过,这位经验老道的老者,在他的脑子里很快又转了个弯,说道:“就我知道的事情,阳世的人都很贫穷,他们根本无力一下子养活两个孩子。对我们来说,这也存在风险。你想啊,女人的肚子里一下子长出了两个胎儿,弄不好两个胎儿都存活不了。”

“丘叔,我想先淌出一条路来,随后再由您们慢慢推广开来。就让我去作开路先锋吧!或者您们也可以这样操作,在放一对双到阳世去的时候,一个是正胎、一个是附胎,即便出问题,正胎也不受影响,大不了让附胎顶‘罪’——他在阳世死了之后,又重返阴界……我愿以附品的名义去试验,到阳世去。”

看到秋阳如此真诚,此时的虏丘叔也想去一试,就爽快地答应了他作附品到阳世去的请求。他告诉秋阳,时间由他这个库司司长来安排。只是不知道包括秋阳在内的这一对双胞胎,会安排到阳世的哪个家庭去降生?由于是交由手下人去安排的,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只要能去阳世一回,即使再苛刻的条件,秋阳都会同意的,当即他就毫不含糊地答应了。

  

   五


秋阳给虏丘库司提出的投放双胞胎到阳世的建议,很快就变成了“馊主意”。首先在库司内部就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一部分人认为,从收集到的情况看,双胞胎的成活率很低。即便在方案中已经考虑到了正品与附品的分工一事,特殊情况下附品出了问题,也不至影响正品的正常降生,让放到阳世去的人一点也不受此影响。倒是一胎中的两个如果都成活了,就可因此多渗透些人去阳世,能缓解库司的空前压力。毕竟想去的人越来越多——也已积压得太多了。好多人为达目的,竟用上了卑劣的手段。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倘若把投放双胞胎去阳世的口子一开,以后就难收场了。以前提倡的人道精神势必成了一纸空文。阳世一些地方的人家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偏远山区的那些农村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庭不计其数。像这样的家庭不要说给他一对双胞胎养,就是只生一个孩子都难养活。如果不计后果地把双胞胎硬塞给他们,反而砸了我们“库司”的这块金字招牌。其次从阳世“柳生”出的双胞胎看,情况也不乐观。有些人家相当抵触双胞胎,要么在医院里就故意弄死一个,另外一个没多久也死了,让投胎数一降再降——任务都无法完成。有些人家竟然还把“柳生”出的双胞胎,拿一个去送人,只留一个来养——活脱脱人间分离的悲剧啊!

最终结果,在阴界内部秘密达成了一项共识:投放到阳世的双胞胎的数量须严格控制,针对不同的家庭做不同的试验,等试验成功了再行推广。另外的一个意见也得到了尊重,那就是投放出去的双胞胎尽量朝有能力抚养的家庭去,倘若双胞胎去到没能力养活的家庭里,最后也是白费力气。

虽然虏丘库司以指定安排的名义让秋阳走了后门,但考虑到报名要去阳世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龙,要是不插队,怎能这么快就轮到他去呢?秋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为使虏丘叔不为难,他再次提出:一是自己以附品的身份去阳世——即便失败了,返回阴界就行了,好为自己积攒下次再去的机会;二是自愿要求去边远山区的贫穷人家“落户”——尽管在设计双胞胎时,安排到贫穷人家家庭去比到富裕地区的富裕家庭去的比例要少得多,多数人还是不愿意去,这也算是给秋阳创造了机会。大家谁都知道那是明摆着要去吃苦受罪的。

“你叫什么名字?”

同在一个女人的孕肚里,作为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她不耐烦地瞪眼问秋阳。从他俩一踏上行程开始,她就对秋阳的态度不够友好。大概是她没想到与她同行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并不怎么样的男人吧!

“我以前叫秋阳。你呢,叫什么,可以相告吗?”看她小姐样的气质,秋阳有意表现出低三下四的样子。毕竟以后是一家人,犯不着与她一较高下。

“不能。”她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都只愿告诉你以前的名字!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现在的名字?”

秋阳大度地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我的名字叫秋阳,我是说不知到了阳世后,他们还叫我这名字不,他们肯定要按他们的喜好另给我取个名字的。新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哦,是这样啊!我叫叶宁娜。”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不过,霸道的性格还是暴露了她的本性。

“他们告诉你了吗?”突然,她这样问道。

“告诉什么?”秋阳惊诧地问。

“我是正品、你是附品……”

“哦,你说的这个呀?放心,我不会和你抢位置的。”

自称叶宁娜的女人长舒一口气,有些放心地说,“本来我是想一个人去阳世的,我也具备这样的条件。可他们硬说要搭一个,没想到搭的这个人是你,是个男人。”

“他们也说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这哪是干活呀!”

秋阳的话,让对面的叶宁娜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上泛起了潮红。

“男女各一条命,这样好——安全!要是两个都是男人,或者两个都是女人,都只有半条命。两个人加起来才是一条命呢!一个一旦死去了,另外一个也就活不了了。”秋阳又说。就像坐车旅游,没话找话说一样。

“你懂的还多嘛!”此时,叶宁娜终于放下了警惕,融入到与秋阳的谈话中。说完这话后,她就微闭双眼,陷入沉思。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又主动说道:“不知我俩到的这户人家怎么样?反正我父亲说了,好就呆下去。不好就赶紧返回去。其实,他并不支持我去阳世,是我闹着一定要去的。去看看嘛,有没说的那么好!”

秋阳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想,我可就没有挑选的余地了!

  

   六


秋阳和叶宁娜都闻到了浓浓的西药与诊水的味儿,也听出了人们忙出忙进的脚步声,以及刀剪等各种器皿的响动。

在一家医院的手术室里,他俩脱离那个三十多岁女人的子宫,正式来到了阳世。

先出来的是叶宁娜,随后出来的是秋阳。这也符合他俩正品与附品的身份。

“刚才你们还不想剖腹,说什么大人娃娃都要保命。还是一对双胞胎嘛——多好呀!要是你再晚一点签字,他们可都要出事了……”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念叨个没完。她接生的对象能生出个双胞胎来,功劳好像要功到他命下似的。

“大宝、二宝,笑一个,笑一个嘛。”她把注意力投注到两个婴儿身上,还伸出指头去抚摸了一下他们皱巴巴的脸蛋。

孕妇的肚子虽然已经轻松了下来,却仍处在药性发作的昏迷期。她戴副墨镜,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更无力照看两个初生的婴儿。

坐在床铺旁边一个矮凳上的男人,个小、精瘦,跟个小老头似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像憋了很久似的终于整出一句话来:“像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还一下子生出了两个,怎么养活嘛!”

“还不是你的功劳,怪谁呀!”

走到门口的老医生回怼了他一句。随后又补充说:“屋里就你一个还能动的人,好好照顾他们吧!”说罢径直出了门。

光线昏暗的病房里,即刻变空旷了起来。

孤单地坐了一阵之后,屋子里的男人只伸了伸脖子,并没要起身的意思,他用温暖而又亲昵的目光,久久地观察着床上的大人与小孩。

他先用有点疑惑的眼神打量了一眼沉沉睡去的妻子。心想,我们两家人都没哪个生过双胞胎,她居然能生出来……之后,又用复杂的眼神朝两个新生的婴儿望去——既然刚才的医生唤他们为“大宝、二宝”,一时也没什么好叫的,不如暂时也这样叫着。

他吃力地朝床的前面移了移身体,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想去轻轻抚摸他俩肉嘟嘟的脸蛋,可他又担心自己粗糙的手会伤及他们的细皮嫩肉而停住了。他只试着轻声叫道:“大宝,二宝。”

他叫男孩“大宝”,叫女孩“二宝”。一两小时前,那个细心的女医生,已经教会了他如何用布片捆住两个婴儿身体的方法。在布片的颜色以及捆绑方法上,他就为哪是男孩,哪是女孩打上了记号。

本来从家里带来的靠平时积攒下来的布片就不多——只够捆一个婴儿的量,一下子又多生出了一个,布片就不够了。还是那个老医生把他准备给自家孙子用的布片拿了来。但见到这个偏心的父亲,要把她拿来的新布片都捆到刚生的儿子身上时,她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却在心里想,农村人看重的还是儿子啊!

单从表面上看,两个小家伙大概是对身上的布片恰到好处的捆绑法比较满意,而不动声色地睡去了。这是他俩来阳世睡的第一个觉,那么深、那么沉。床前这个刚当上父亲的男人也没忘乎所以,而是在这个夜已经很深了的时候,关上灯、困倦地合上了双眼,耳朵却在警惕地值着夜班。

其实并非如此。尽管叶宁娜与秋阳分别睡在他们不省人事的母亲两边——借助母亲的体温取暖,他俩就在这来世的第一个夜里开始疯长了,思维与意识也在跟着完善。他们已能通过自己特有的方式展开心灵对话了,他俩的父亲却蒙在鼓里。对话是由叶宁娜引出来的 :

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我是粗心大萝卜,没你那么敏感。

我们到达的这户人家,父母都是残疾人。母亲是盲人,父亲则既没左手又没左脚,他身体左边的残缺很可能是从胎儿带来的。由于他一直是坐在那儿的,又穿着有袖子的衣服,有裤角的裤子,其他人还暂时发现不了他的这些缺陷。但医生们肯定早就知道了。

这有什么嘛!残疾人生活更难,他们不容易啊!我们以后要多多体谅他们,自己多做点,让他们少做点。

这还不是主要的。你看他们那穿的,那贫穷的长相,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要是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一辈子,一定是倒八辈子霉了!

不见得吧……我不这样认为呢!

他们还偏心。你没发现吗,本来定的我是正品,你是附品,什么事我都该占先,是不?可他们却叫我二宝,叫你大宝。还有,这也是我最不可容忍的地方,他们居然当着我的面,把别人送来的新布片全给你裹在身上了,而我身上给捆绑的却是他们家的烂布片儿,闻起来都有一股霉味儿……嗯,简直不把我当他们家的女儿看。

也可能他们没想那么多,看到他们那么可怜,你就别去计较了,好吗?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试试看,会怎么想?

秋阳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不说了。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不会使坏吧?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怎么想?

我肯定要回去。我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我又不是靠插队才来投胎的,我是正该来。他们告诉我,我到的这户人家一定让我心满意足,狗屁,他们骗了我!

难说,是他们搞错了呢?

狗屁,库司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收钱不办事……

你交了钱的?

嗯。你肯定没送礼吧?人家才随便安排你当个附品。附品也走了关系吧?附品就低人一等了。

有如一通竹筒倒豆子,等倒完了,也就没什么可倒的了。叶宁娜这才停下话来,我没说你呀,你别多心。

秋阳只摇摇头,表示不会去计较。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原路返回、打道回府呗。

何必呢,你都还没到他们家去看看。不如先去看看吧,反正来都来了。

叶宁娜没有立刻作出决定。反问道:你呢?你只是个观光客,一年后就得回去。

顺其自然吧!

没过几天,他俩虽然个子没长多少,却完全是大人的心智了。

凡见过他俩的人皆惊诧。

  

   七


他们这一家四口,在医院的一间条件简陋的病房里,同呼吸共命运地刚度过了三天时间,男主人就态度坚决地要求出院。那个操刀剖腹的老医生怒了,“你们开什么玩笑,病人的伤口都没愈合,就要出院,出了问题怎么办?”

“有啥问题出嘛!我们不找你们。我们实在是住不起了……”。

的确,如叶宁娜用火眼金睛发现的那样,男主人是个左脚左手都残缺的男人,他的固执让在场的老医生沉默了一阵。

“这样吧,你们明天出院。这多住的一天费用,我个人来承担。”

时间来到第四天的一大早,医院上班的人正在陆续进入,男主人就心急火燎地等在“出入院”门口了。在这之前,他早已催促过带墨镜遮挡自己眼瞎的妻子起来收拾床铺。两个初生的婴儿一声不吭地愣在那里,一个灵活地扫视着屋内,一双小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另一个则什么也不做,阴沉着脸,目光僵在天花板上。

发现有点不大对劲的男主人,吃力地走过去,伸手朝那个呆滞不动的婴儿额头上摸去,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发烧嘛。可不要生病啊!”

长满柴草的山间小路上,男主人一瘸一拐地牵着一条水牯牛的鼻子,牛拉着有拖斗的木板车。拖斗里装着女主人以及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一条破旧的,褪了色的毛毯盖在母子三人的身上。

木板车在男主人对牛的牵引下,缓缓朝山的腹部走去。小路两边的青山快乐地释放着春意盎然的生机,山风吹来阵阵清新的空气。

“你别累着了哈,歇一会吧!”

行至山前,拖斗车里的女人忽然对她的丈夫说道。尽管眼睛不好使,她还是凭直觉感知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过去十多二十年里,他们对这条进出的山道已经摸得滚瓜烂熟了,根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山里人常用的简单理论,他们夫妻二人虽然一个是双目失明、却是好脚好手,另一个则是眼睛好好的,只是缺了左手左脚的支撑,但可以聚拢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样就能撑起他们这个家生活下去的希望了。

“不歇了,我也不怎么累。不怕慢,就怕站,我们要尽快赶回家。不知这几天家里弄成什么样子了。”男主人并没停下来,相反他踉踉跄跄的脚步迈得更快了。

一直没出声的叶宁娜与秋阳,见到一路上满眼的绿色,又开始在心里悄悄地对上话了。这回,是秋阳没忍主,他最先问叶宁娜:“怎么样,这儿的风景秀丽吗?”

“嗯,秀丽倒是秀丽,就是出一趟大山太困难了。”她伸出头去张望了一下,又说道:“这也说明这地方有多贫穷和偏僻啊!”

“管他呢!我才不在乎它的贫穷与偏僻。只有偏僻的地方空气才好,才人畜无害。”

“但过于落后的地方,我是生活不下去的。”

不知不觉间,男主人不走了,牛也不走了,牛车停下来了。

牛车停下的地方有处隐蔽的房子——有如说它是房子,倒不如干脆说它像个窝棚。干树枝围成了一个圈,其间用了很多圆木固定,用牛毛毡做的顶,外观给人的印象是粗糙——四壁透风的那种。进到里面,除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却能给人一种相当温暖的感觉。

方才牛车停下时,猫猫狗狗都出来了,来迎接它们的主人。尤其是那些大小不一的几条狗更显亲切,它们又是跳高高,用嘴去吻男女主人的全身,又是哼哼唧唧地没个完。白猫麻猫们,则只会在他俩的身旁像放音乐样地咪咪叫。

“走开,走开……”

它们的这种过分亲热劲,遭到了男主人公的呵斥。他在将叶宁娜抱回屋内的时候,故意将她举得很高,生怕不知深浅的狗们伤着了她。叶宁娜却故意将脸偏向一边,并不想与他亲近。

等他返回来再抱秋阳时,他的妻子已将孩子抱起来并且走了好几步路,他说:“快拿给我,小心摔着了。”

等屋内只剩两个布卷儿的婴儿时,叶宁娜直言不讳地告诉秋阳说:“我得尽快返回去。在这个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这儿的青山绿水,还是没能把你留下来吗?”

“我要的是城里生活。同时,我要的家庭也要配得上我身份的家庭。除此之外,我哪儿也不去。”

  

   八


刚刚满月的叶宁娜死在了一个突然而至的风雪夜,让他们的父母一夜白了头。由于秋阳知道叶宁娜蹊跷的死是怎么回事,他一滴眼泪也没掉。他知道她的灵魂早就出走了,留在这儿的也只是她灵魂与肉身分开后的躯壳。

夫妇俩把叶宁娜安葬在他们自建房子的一角,为她隆起了一座小坟——这是夫妻俩共同的决定。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害怕他们死去的女儿遭人欺负。在他们圈起了院墙的范围内,就不会轻易有人进入,以保她的周全。

“头七”那天,父母俩蹲在她小小坟头前焚化钱纸,旁边没有蜡烛,只有他们自做的钱纸——在裁成钱币大小的白纸上,呵出自己的热气拓上真钱,她的母亲将一张一张准备好的纸钱送到她父亲的手中,他们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到地上,鼻涕也出来了,炽热的火苗烤得他们脸颊发烫。

“乖孩子,你来阳世一回,投胎到我们家来,连名字都还顾不上取一个,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父亲就接过了话茬,说:“也好,下辈子,你要投胎到一户比我们家更好的人家去,我们对不起你呀!”

最后,在离开小小坟墓的时候,做母亲的又回头说:“孩子,你一路走好!以后凡有什么事就给我投梦来,我们也会在逢年过节时给你送钱来的……”

两位老人为他们女儿做的这一切,不知已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的叶宁娜看到或感知到了没有,在旁的秋阳已把这一切尽收到了眼底。他准备以后回到阴界,如果叶宁娜还没离开的话,一定要找到她并告诉老人为她做的一切。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个老人家真好,虽然叶宁娜来人间只有短暂的一个月时间,却不虚此行啊,她是幸福的。

可令秋阳没想到的是,回到阴界不久的叶宁娜,就给他投梦来,把已经平安抵达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们身份不同,她一直都瞧不上他。却要主动给他报平安,这是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到的事。

更令秋阳惊喜的是,梦中的叶宁娜把另外一条更振奋的消息告诉了他。“你那条通灵的狗,在你走的第二天就回家了,有人亲眼看到过它。奇怪的是,回家没多久,又不见了。有个老人说,像这种通灵的狗,是有能力穿越阴阳两界的,到它喜欢去的地方去。他说,它很可能会来找你的。你不妨看看,如果真如说的这样,那它也太神了,说明它是一只忠犬,很值得珍惜!”

眼看归期将至,约定好到阳世一年的时间也仅剩几天了,秋阳心急如焚,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虽说一年后的结局早已注定,但他并不死心,就像他之前不曾料想过这一年要发生的事一样,什么事都是有变数的。

在这一年里,他在两位老人的悉心照料下,已经超越了普通孩子生长的速度。

两位老人给他取名冬小麦。起初,他并不知道这名字的深意,他父亲用背袋把他背在身后,一瘸一拐地来到地头,指着雾气弥漫下的一地小麦说,这就是越冬的小麦。你看这冬天到来时遍地都枯萎了。其它的作物,要么早已进入了冬眠,要么已经被冻死了,唯有它还绿得可爱,不畏严寒,在冬天里茁壮生长。

“爸爸,我喜欢这个名字。”在父亲温暖的背上,他受到了感动,当即这样说道。“爸爸,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不想让你背了。”

“儿子。你还小,就由爸爸背吧。等我老了,你就来背我。”

“爸爸,等你老了,我一定背你走。”

话到这儿,由秋阳改名为冬小麦的他忽然不说了。虽想迎合老人的心愿,他说出了老人喜欢听的话,但那些话有多少是可以兑现的呢!我一定要想办法留下来,报答两位老人的收留与养育之恩,他想。

同时,他也在悄悄地加速生长,就像“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那样,他要在这有限的一年时间里,多为两位老人做些实事。看到他们每天都在为衣食住行在雨里来风里去,由于身带残疾,他们每天都要比常人付出很多,却未必能达到常人的收获。他们生活得实在太累了,他们也太可怜了。要是身边没有子女,在这大山深处死了都无人问津……

这一次,他仍以秋阳的名义,直接给库司长虏丘以写信的方式投梦。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敬爱的虏丘库司长,您好!

我是您侄儿历经考验的朋友。关于我与他,我们虽然已经分隔到两个世界上,但仍经常于梦中相见。我向他谈起了我在阳世的生活现状,我遇到的两位老人都是残疾人,均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顽强地生活着。我的到来,为他们的家庭带去了生机,也带去了他们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他们没有子女,视我为生命……你的侄儿毕柒——我的大哥,他鼓励我一定要将这些情况报告给您。并说他在可能的情况下,也会请求你网开一面的。

之前,我已多次将这些真实的情况向库司——我的主管上级写信叙说了,深深表达了我希望能变更现在的附品身份为正品身份,并长久留在阳世伺候两位孤寡老人的强烈愿望,最后信都石沉大海了,我也没能收到任何的只言片语。

这一次,眼看归期将至,我完全迫于无奈,只好直接向您写信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恩准,让我留下来,为两位可怜的老人养老送终。

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在三天以后离开阳世,离开这对生活在群山之中的残疾老人,他们的老年会以怎样的面貌存活下去啊!

虏丘叔叔,您是长辈,请允许我也跟着您的侄儿,我的毕柒大哥,这样称呼您吧。

如果我希望留在阳世的请求太过为难您的话,我还有一个比较折衷的请求,等两位时日不多的老人死去以后,我再返回阴界。那时,我将义无反顾!

总之,不要让我在满一年以后离开就好!求您了,司长!

归期剩下最后一天,秋阳本以为再无什么可指望的了,他也做好了打道回府的一切准备。他为两位老人挑了五担吃水,把石缸装满了;破了很多取暖的块子柴,码成了一座山。又把菜地浇了个遍,还把家里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到汗流满面的儿子,母亲用山里的红叶子为他沏了茶,父亲则一瘸一拐地给他拿毛巾擦拭汗水,弄得他泪水夺眶而出。实在忍不住了,他只好转身进屋偷偷抹泪。

怎么办啊,他们该怎么办嘛……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晚上,他本无心睡觉,躺下之后久久没有睡意。天亮以后,他就要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才生活了一年的世界。可到了半夜,他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嗨,梦里就有好消息传来,简直让他喜极而泣。

“你的事,我们作了很特别的安排。先是更换了你的身份,你现在的身份是正品。其次,准许你在阳世寿终正寝。但有一条,你必须兑现你的承诺,将两位善良而又可亲的老人送老归山。到时,你也不用过早地回到阴界。

我们为你所做的一切,都缘于你所做的一切。是你用基于事实的理论,深刻地改变了我们!”

这一天,对秋阳来说无疑是双喜临门的!除了他久盼的身份问题解决了,他还失而复得地听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他激动起来,冲出门去。

“汪、汪汪、汪汪……”那叫声欢快起来,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不停地舔舐、不停地舔舐啊,它又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地叫着,像见到久别的老朋友似的亲热个没完!

“舍利、舍利、舍利……”

秋阳唰唰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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