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一个十字路口,门对出去的那“十”字的那一竖斜斜地从一个村里,通向另外一个村里,好像一条扁担一样,挑起了两村人的生计。那一横是从县城通下来的,叫“常河线 ”,它一路沿着弯弯的常山江(钱江的上游)和丘陵的夹缝向东走,一直到我们这块平整的河滩才直了那么一点点。
我家就在这个十字的一个角落里,正朝着那一横。听说我家的房子的地基,以前是一个古旧的凉亭,是杨家人建的,叫“杨家亭”。那时候,就我们一户人家,周边都是河滩,种着萝卜,棉花,小麦。我在凉亭对面的竹棚中发出我的第一声啼哭时,这凉亭还在,那时正下雨,凉亭里挤满了人。按照传统,家里煮庆生面招待了凉亭里的乡亲们,虽然面都被吃光了,但是估计爸妈还是蛮高兴的。后来,这亭子塌了,我家也从马路对面的棚子里迁到亭子边上的瓦房里,然后又翻建了楼房。
或许是从我刚出生,未睁眼开始就在家门口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长大后我很喜欢趴在我家的窗台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在我生命里路过的他们或多或少地还在我的脑子里残留着一些印记,至今我还能记得他们的一些神态和故事。
(一)白衬衫
白衬衫是第一个跳入我脑海里的人。我早就已经不记得他名字了,只记得每次都见到他穿着一身白衬衫,夹着公文包在我家门口等车。那时候,我还是个熊孩子,比较调皮,有时候会故意用我的脏手去碰他的白衬衫。他则很是警觉,每次都能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用余光瞟到我的诡计,及时地用手挡开,并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要捣鬼了。”
这时候,我妈妈就会跳出来呵斥我,让后跟他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小孩子不太懂事”,接着就是邀请他到家里喝茶和家常的寒暄。听妈妈说,他是村子里考出去的老师,是个有文化的人,让我以后也用功读书,以后考个大学。我一直不以为意,那时候的我眼里只有知了、螃蟹、我种的各种花花草草和各种小玩意儿。
不过后来有一次见到白衬衫的时候,妈妈似乎冷淡了很多,也不叫坐也不叫喝茶。我还是照例去找白衬衫捣鬼,不过见到他脸上有些隐隐的印子和乌青,见他对我微微蹙眉,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我就怯怯地走开了。后来听妈妈说,他不孝顺,结了婚以后不管他爸妈了,还打了他妈妈。村里人的风向逆转,白衬衫的形象好像被我抓黑了一样,他瞬间成了堂客们嘴里的不孝子,还有“读书读到屁股上 ”的人。
我有点不解,问妈妈:“是不是读了书就会变坏了?”
“不是,是心坏了,你以后读了书,不能打妈妈。”
“不会的!”我立马拍胸脯保证,不敢有一丁点的犹豫,深怕她伤心。
(二)小巷子里的老人
那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我们刚从村子里的大礼堂搬到一户人家家里上课,是以前的老房子,把中间的木隔板拆开了,就是一个大教室,小班中班大班一百多号人都在里面。我至今都不能理解当初是怎么上课的,是一起上,还是分开上?
不过我记得下课的时候,我们会在房子周围的巷子里乱跑,让这条阴暗的巷子多了几分热闹。巷子是鹅软石铺成的,周边都是那种老建筑,有些是小房子,有些是以前地主家留下来的,带天井和雕梁画栋的大宅。我印象很深的是小巷边上有一个只有一间房大小的老屋。屋子的门总是开着,但是里面的人很少出来,偶尔能看到有个老人巍颤颤地出来晒太阳或是看在门口池子里洗洗刷刷。那时候,有点点怕,感觉他像是个过着穴居生活的怪物。
可能是经过那边次数多了,老人不像之前那么可怖,我和几个伙伴还试着跟他聊天。他耳朵有一点点背了,每次我们要大声说他才听得清楚,其实他说的我们也不太听得清楚,每次来问去无非都是问我们是谁谁谁家的孩子,偶尔说到我们的爷爷或者是外公是他熟悉的人,他还会咧嘴一笑,露出为数不多的牙齿,神采也飞扬起来。
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小伙伴路过,他热情地把我们叫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跨进那个房子里,只有一扇窗户,床、灶台、一个小柜子还有些锅碗脸盆,甚至马桶也就放在床头的一角,有一些阴深可怖的感觉,混杂着极为不舒服的味道。不过他兴致很高,我也有点点害怕,所以没有立马就跑掉。他打开柜子,在柜子的深处找出一个铁盒,翻开铁盒盖子,又把里面的塑料带解开,最后拿出几片饼干,递给我们。
其实,我们并不想要。虽然那个年代确实没有像样的零食,但是饼干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了,况且是从一双爬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中递过来,我和小伙伴都不想接。但他一定要塞给我们,而且有点恼怒的样子,我们拿了以后就拔腿跑出了他的小黑屋,不约而同地偷偷地把饼干扔到了小巷边上的黑水沟里。
有一次,妈妈骑车来接我,我就跟她说起来老人的事。妈妈告诉我,其实老人有三个儿子,只是都不愿意跟他住在一起罢了。那时候,我真的很困惑,为什么儿子不想和自己的爸爸住在一起?也瞬间同情起老人来了,不能和儿子住一起,是多么不幸。顿时,也为自己那天的夺门而逃有些自责。
快过年的时候,家里照例做了米糖。那是一种用麦芽糖和炒好的糯米混合后切成片的小吃,是我们小时候的美味。所谓甘之如饴,也不过如此。我一直记着那件事情,就用塑料袋偷偷装了半袋子藏在书包里带到了学校。下课的时候,约上我那个同学两个人一起去那个老人家里。老人看我们来很是高兴,又想去开那个柜子。我们说不用啦,然后放下我给他准备好的一袋冻米糖,就又跑开了。接下来几天,我都绕着别的小巷到幼儿园,生怕他找到我。
后来,我才想起来,他没有牙,咬不动!为此又懊恼了好久。后来,幼儿园又搬走了,小巷和老人就慢慢淡出了我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再去那一片老房子拍木雕。又回忆起了个老人,可惜小巷还是原来的小巷,鹅卵石还一如既往,房子早就塌了许多,老人估计早也已经死了吧。
(三)老太
老太今年90岁了,前几年还耳聪目明的,感觉这一两年明显开始有点耳聋眼花了。老太是个可爱的老太太,自从外公去世之后,我格外珍惜她,每次回家去肯定到村里找她。这些年,眼见着三个老太,两个太公,爷爷还有外公相继离世,深知老人呐,是见一面少一面。
她原来是大地主家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太公,太公死得早,家道没落,所以后来解放啊,文革啊倒也没怎么整到家里。但是,也许是以前也算见过大宅大院,也算是一个人撑过一个家,所以总觉得他和别的老人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每次回去,我都去大礼堂门口找她,她一准在那里晒太阳,和老人们唠嗑。许是老了,老太显得很娇小,手也是干枯如柴,不过一直都是收拾得很干净。我牵着她的手,陪她聊天,她总会和我聊一些家常里短,问我现在怎么样了,问丹丹有没有回来,跟其他老人夸我有出息,也会跟我抱怨抱怨。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她讲。
不过说的最多的就是,我现在啊,还不想死,我还想多看看这个世界,看你们讨老婆生孩子。老人年纪大了,就越发像小孩子。前几年,她还会到现在散布在北京上海杭州的娘家人那边玩几天,但是现在身体已经吃不消了,我们也不放心。之前,爸妈在杭州的时候,她还老是闹着要去,不过妈妈还是不同意,老太最后也没办法,只能偶尔跟我吐吐槽,生生气。 确实,五世同堂,历经快一个世纪的老人,看到儿孙满堂,世界变得远远超过她想象,又怎么舍得走呢。
每次我要走的时候我都会抱抱她,但是都不敢用力,总觉得她现在轻飘得很,虽然我每次都说她还能活很久,但心里知道,说不定下次回家她就没了。
前两年,她来我家小住的时候,因为怕她冷,我有时候会陪她睡。她就给我讲以前她家的故事,小时候带她溜到家里厨房吃各种好吃点心的姐姐,河里码头她家装满山货的船队,还有解放时被枪毙的当乡长的哥哥。也会跟我讲太公去世后,一家子的不容易。也会跟我讲那时候家里做豆腐卖,我妈妈和小姨们捡柴火吃的苦。不过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和陈家的那个差十天出生,我就上上下下帮你们洗尿片,今天在陈家,第二天又来帮你洗,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那时候,我还拿手机里女生的照片问她这姑娘怎么样?她眯着眼看了半天,笑着说:“紫dei(漂亮),紫dei(漂亮)。”
过会儿后,她反应过来,“你喜欢人家啊?快点讨老婆了!”
这个时候我就笑得不行。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搬到小姨家住了,老太不肯离开祖宅,舅舅们只能帮她重新把房子整修整修,让她一个人住着。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说你来了,说来说去,她又说到"讨老婆",然后突然跟我说,“就你还没有,人家陈家的和五里的都结婚了,杨家亭的也有女孩子带回来了,你还不抓紧点。”
我苦笑不得:“我就是杨家亭的啊。”
“啊,哎呀, 你看看我,现在眼又话,耳朵又聋,我还以为你是上馒头的。”然后又开始问我,“丹丹回来了么?”
“她在学校呢”“怎么还在上学啊?不过还是读书好,读书好”……
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老太真的老了。
杨家亭没了,这个地名却留下来了,一代代地传下去,直到没有谁记得这个地方有一个亭子为止,还是会传下去。人没了,可能只有几代人记得他们,然后就成了荒草野冢。最值得珍惜的,难道不就是活着的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