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沐子恒
她是那位,在乱世中如浮萍飘零,在“黄花堆积“时浅斟低吟的美神,她不能像金山擂鼓,效力疆场的巾帼英雄梁红玉那样,跟随夫君收复失地,她不能像陆游、辛弃疾一样,即使满腔的抱负无处施展,流年又成虚度,至少还得一两位挚友可以把酒言诗,倾诉愁怨。她甚至想要找一位天资聪颖的女弟子,遍传所学,都无法做到!于是,我们纵观前后两千年,在漫漫历史长卷中,只有她这样一个堪称一代词宗的女子——易安居士李清照,在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中寻寻觅觅的身影。
李清照并不是生来就是如此愁苦的,在吟出那首《声声慢》之前,她原本有一个美好的家世和幸福的婚姻。她出生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父亲李格非是进士出身,在朝为官,还是苏轼的学生。她自小饱览了父亲所有藏书,驾驭诗词格律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请看这两首李清照早年的作品: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天真无邪,含羞待放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些诗词是她早期美好安定生活的缩影。然而她并不满足于此,深处深闺楼阁的女子,平断起历史人物来也是大开大合,胸有块垒。
当时被称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曾为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作诗道:“天遣儿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件昏眸开。”这诗传入李清照耳中,她随即和诗一首: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此诗大开大合,评点功过。从唐玄宗将近五十年兴亡盛衰论起,钟情斗鸡走马、耽于声色酒肉,却不想安禄山胡兵天降,长安被占,昔日的勤政楼也被胡人占领。为什么唐军一触即溃?因为骏马很多累死在了运送荔枝的路途上。千秋功绩自在人心,何用把名声功德镌刻在石碑上?尧舜的功德没有石刻,人们却从没有忘记他们。
这一首诗铺叙场面,品评功过,哪里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所写?很快在当时文坛引起了轰动,大家都知道了李家有一位奇女子。
这样一位笼罩在光芒和才气下的女子,挑选夫婿的眼光自然也是很高的。有哪一家公子有这样幸运,可以娶到这样才貌双全的女神为妻?在冥冥之中,李清照幸运的遇到了当时同样为书香门之后的太学生赵明诚,他的父亲赵挺之是当时的左仆射。难得的是赵明诚和李清照一样对金石的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执着的追求。
金石学是专门研究古代青铜器和铭文篆刻的学问。他们情投意合,共同研究,由丈夫收集钟鼎铭文,妻子附注补遗。同时他们还作诗一唱一和,琴箫相随,他们婚后的日子充满了诗情画意。
请看李清照婚后的几首词: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重阳》
彻骨的爱恋和相思在这首小词下淋漓尽致。据说赵明诚接到这首词先是为妻子的至情所感,继而为词的艺术魅力赞叹不已,发誓要写一首超过妻子的词,于是闭门谢客,三日得词五十首,将李清照词夹杂其中,请友人点评,不料友人品味把玩再三,只说有三句绝妙:“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自叹不如。此事一时间传为佳话。他们在诗词的一唱一和中诉说着彼此的倾慕。
如果仅凭这些似乎还不足以让她达到一代词宗的地位,写闺怨情仇的又何止她一人?甚至很多男性诗人也热衷于儿女情长,写些辞藻华丽、香艳旖旎的闺怨词,然而那些人和李清照一比,直如土鸡瓦犬一般,不值一提,他们堂堂须眉,不若裙钗。女词人李清照写起家国情怀,比起男子不遑多让。
上苍似乎发现了她更大的艺术底蕴,他不满足让她仅仅创作一些闺怨情诗,一定要让她遍历人世沧桑,于是,一个更加沉重的命题被抛在了李清照的面前。金人的铁蹄在灭亡了辽朝之后,长驱直入,打破了汴梁城167年清明上河图的宁静祥和,之前所有琴韵墨香编织的梦幻惬意、触手可及的幸福生活都不复存在,一夜之间,她就不得不成为流亡北人,开始了下半生漂泊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
李清照和很多南渡的难民一样,不得不跟着皇帝的方向一起逃。这时候,赵明诚却做出了令人失望的举动,他身为建康城地方长官,逢临大敌,却在半夜偷偷在城头垂下城索逃走,擅离职守,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因此被朝廷革了职。
李清照没有责怪丈夫,只是为他感到深深的羞愧,在他们一起逃到乌江亭这个地方的时候,面对着滔滔的乌江江水,李清照吊古怀今,一字一句地吟出了那首千古绝唱: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在妻子的身后,听着妻子义正辞严的声音,并不如男儿雄壮豪迈,却铿锵有力,这时候他真的是无地自容。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这个政治污点将会伴随他终身,再也没有机会洗清了。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年八月他回到当时的临时都城述职时,因得急病不幸去世,时年四十八岁。
李清照还没有来得及从悲痛中恢复过来,九月就有金兵犯境。李清照不得不带着沉重的文物开始向南逃亡。逃难之际,身边还带着她和丈夫共同整理校订的《金石录》,这是他们毕生的心血,是视作生命的文物。可惜当时正值乱世之秋,官员们正顾着逃难,哪会有人理会这些?
李清照跟着皇帝从建康出发,从衢州逃到越州,依靠有限的关系求人、求船、托付贵重文物,但是还是没能保住,放在洪州的两万箱书籍还有两千卷金石拓片被金兵焚掠一空,还有五大箱书籍也被贼人盗走,而皇帝赵构的脚步,她再也跟不上了。
赵构一路向南,经越州、明州、奉化、台州,一路逃到海上。望着消失在海上的龙船,李清照心中失望到了极点,也凄凉到了极点。她为看不到出路而彷徨,为国君只顾自己那条小命而感到伤心啊!但是她没有哭泣,站在茫茫大海边上,她抒发着内心对国家命运和民族前途的担忧,在这首词里,她没有表现出绝望和哀伤,却展现出了一个男子才该有的博大胸怀和眼界,这就是那首想象奇特,浪漫瑰丽的《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她是为眼前着弥漫的大雾看不到出路而愁,看不到国家的希望而愁啊!她不满足于“学诗漫有惊人句”,心中跳动的是浪漫的理想主义的火花,她纵然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闾阎嫠妇”,但也要尽自己的一点轻微的呐喊,抒发她心中的苦闷,她希望着自由的曙光能像一阵清风,将她的理想之帆直渡彼岸,然而残酷的现实,又像是给她上了一到沉重的枷锁。
迫于生活的艰辛,无处安置身边的《金石录》,她中年改嫁,嫁给了一个叫做张汝舟的人。但从后来的事实来看,女词人遇到了一个骗子。他起先对待李清照,尚能风度翩翩,守之以礼。及至婚后,却撕下斯文的伪装,本性毕露,对女词人拳脚相加,大打出手。他原来觊觎的不过是李清照身边的文物。这些文物赵明诚生前曾有重托,这是先秦祖先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是值得用生命捍卫的东西,绝对不能丢。
面对这个披着伪善外表的小白脸,李清照只恨遇人不淑。她心存高洁绝不低头,她抓住了张汝舟科举作弊、贿赂考官的污点,毅然将其告上了公堂。但是,按照大宋律例,她在告倒丈夫的同时,自己也必须承受三年牢狱之厄。这对她这样一个孤傲绝世的词人来说,需要承受多么大的精神压力啊!
好在,她的声望够高,引起了当时文坛很多人的关注,或许有高人相助,她仅仅坐了九天牢,就重获自由了,但是这件事在她的心中,无疑是一道巨大的伤痕。
告别了这一段不幸的婚姻之后,李清照选择了孤独终身。她居无定所,流落到金华、武陵等地,所写诗词都流露出满腹愁绪,但是她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的国家大事,当她途经金华的八咏楼时,面对着残存的半壁江山,临风长叹: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在这一刻,她像那些北望中原慷慨悲歌的将军一样,怀古伤今。她在困顿失意之中,依然为岳飞、韩肖胄等一批爱国志士而写诗作歌,大加颂扬。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在岳飞被害后,北伐希望破灭,她的心情又一次跌落谷底。她恨死了当朝宰相秦桧,她从来不肯向任何权贵低头,即使沾亲带故,秦桧的夫人是她的亲表姐,她在最为潦倒困顿之时也从不登门求助。
在黄花堆积、寂寥深秋的杭州,她终于吟出了这首凝结了一生愁绪、确立了她在后世地位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的愁不仅仅是国破家亡、漂泊无依的愁,也是爱情上的不幸、下半生的凄苦的愁,更是在精神上超越时空、无人理解的愁啊!李清照一生无子,她的晚年孤苦无依的居住在一个冷清的小院里,没有人照顾。她有一个姓孙的小朋友,年方十岁,冰雪聪明,她想遍传所学,好让自己的满腹诗书后继有人,不想小女孩却说:“才藻非女子事也。”
这句话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如同跌入了彻骨寒冷的冰窖里。原来,她穷其一生,不断追寻的艺术上的高峰,在别人眼里竟不过是个异类。是啊,寻常女子,只要精于针纺绣工、安于深闺秀阁,顺顺美美的相夫教子,度过一生便已是幸福,如她这般诗词锦绣,向前回望千年,向后寻觅千年,这是要背负多么大的精神负担,忍受常人多少议论呀?这样的活着,似乎太累太苦,寻常人根本不会理解。
即使在李清照去世后,连陆游这样的大诗人,竟也不能免于世俗,承认“才藻非女子事”这话说得对,面对这无人理解的境遇,她只好独自咀嚼自己的凄凉,将自己的愁苦编织成一个瑰丽虚幻的梦,在似醉非醉、哀婉叹息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正如她的那句诗:‘’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她是那个时代特立独行的一代词宗,她要以笔问天,以心抗世,是那个时代的先觉者,在千年之后我们依然会记得,有这样一位,在乱世中寻寻觅觅的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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