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线划过荒野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世人内心都有一隅荒野,遇见良人,开荒种菊,幻化良田。在嫩绿色稻麦的拔节声里聆听季节,在缤纷凤尾蝶的银粉里闪耀光斑。

而你不知道的是,当那个人离开后,良田渐次荒芜,清平一去不回,回忆将绿植风化成沙,留下沙漠诉说苍凉,风都留不住。

1

2009年,我凭借我干妈的关系进了市里的重点班。成绩超级稳定,以至于我没见过几次成绩单。每次我的好哥们李明都会从成绩单那挤着的人群中探出头,高声对最后一排的我喊道,阿和,你牛逼,又在我前面一名。

然后我就知道,这次发挥得很平稳,又是倒数第二。

李明的亲妈是我干妈,和我的亲妈有浓厚的闺蜜情,我时常怀疑要是我们有一个是女生,肯定早被指腹为婚了。

李明比我大半岁,比我高一点,比我胖一点,就连眼镜度数,都比我高一百来度。不过我承认,李明确实比我靠谱一点,就一点点。

比如,当我因为上课睡觉被老师骂时,会傲娇地昂着头,一副老子无所畏惧的死样子。

而李明却不,他会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一副知道悔改的好学生模样。我问他,你怕了?他说,恩,我怕被吐沫星子溅满脸。

我就很服气。

再比如,我们一起练跆拳道,被大一级的打得跟个孙子似的,每次鼻青嘴肿回家,我都跟我妈说那胖子多么可恶,还要手舞足蹈地比划那胖子的拳法,我妈就一边心疼地帮我抹药,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我,帮我破解胖子的拳法。

而李明不,即使淤青不比我少,他也只说自己把人家打得怎么样,而且经常夸大事实,造成自己被打成这种程度是伤害别人太重的必然结果。

这直接导致了我放弃跆拳道时,他坚持学完了所有课程,后来,又学了半年的MMA(综合格斗)。

2

那天,我正在家看蔡康永和小S讲段子,抱着半边冰西瓜,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拿勺子欢快地挖着,就听见门铃响了。

听到话筒里李明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因为那小子从来不按门铃,都是靠喊的,每次我们半个小区都回荡着他中气十足的喊声:阿和,快滚下来,我带你吃xx去。

“下来玩会吧,在家待久了不好。”李明说。

“啥?”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趴到窗户口,踮起脚往下看了一下,才明白,李明身边站着个小姑娘呢。

那天下午,我不得不接受这个悲伤的事实:在我还琢磨着,怎么偷摸前桌的马尾辫,而不被她察觉到时,我的好朋友李明,已经恋爱了。

女孩叫木木,齐刘海,梳着高高的马尾,皮肤是小麦色,浓眉大眼,厚密的眼睫毛像一把黑色的刷子。

木木穿着鹅黄色的系带连衣裙,脚上是一双乳白色的玛丽珍鞋。她紧紧地攥着李明的衣袖,忽然猛地抬头看我一眼,像是怕我发现似的,又立马看向别处。

当时我就想,这姑娘真他妈可爱。

3

就这样。我和李明的十几年感情中,迎来了木木的第三者插足。虽然,他们都不这么想。

但我很快安慰自己,长得帅的人通常都不会那么早就定下终身大事。

我喜欢给木木讲李明的糗事。讲李明上幼儿园时,尿裤子不敢回家,怕他妈妈骂他,我们就在厕所里交换裤子,讲李明一直把天空的飞机线当作流星,在大白天虔诚地许愿,讲我们班主任被骂后,偷偷去小学部,掐他儿子的屁股,讲我们过生日时不点蜡烛,在奶油蛋糕上插上烟,点上烟后,两个人咳嗽得跟个傻逼似的。

木木憨憨地笑,露出两颗小巧的小虎牙。

有时,木木也会和我一起损李明,说李明霸占倒数第一实在是厉害。可是只要看见李明稍微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木木立马叛变,说我更差劲,正第一拿不到不说,倒第一都拿不到。

木木就像一个新鲜的橘子,我和李明习以为常的小空间里,因为她的出现变得清新起来。

4

2015年除夕,木木喊我和李明去广场看烟花。在广场上的喷泉边,我双手合十,在心里进行倒计时,等待火焰窜上夜空。木木拿着两根烟花棒,跳着挥着,大唱青春万岁。李明坐在喷泉的水池沿上,眯着眼睛看着木木,眼角的笑意弥漫成灾。

烟花终于冲上天空,在天上扑哧扑哧地挥动着。木木忽然大声对我们说话。可惜声音立马被人群的噪杂和喧嚣吞噬。

“啥,你说的啥?”李明一遍遍问她。

木木大笑着,把手拢起来,凑到李明的耳边。

我睁开眼时,正好看见木木调皮地在李明的左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满天烟花都跟我一样,悄然红了脸。

我以为自己会感觉到一点落寂,但是很遗憾,我甚至觉得空气里也绽放出幸福的涟漪,那样可以触摸的满足。

5

2016年的暑假,我和李明过了一段从出生到现在最贫穷的日子。

我们不再去看电影,不再打桌球,不再去电玩城。就是我生日时,李明也只是把他自己用了很多年的派克笔送给我。

木木怀孕了。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刨冰店吃芒果沙冰。李明和木木坐在对面,像两条犯了错的小狗,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忽然明白李明为什么忽然请我吃刨冰。

我给了李明两拳,一拳在胸口,一拳在左脸。李明没有躲,他的眼镜掉到地上。木木拉开我,哭着叫我住手。

我们凑齐身上的所有钱,但是依然不够。

李明决定找MMA教练,一年的课还剩半年,李明想要他退还一半的学费。

教练扬着眉说,你打过我,我就退给你。

李明转头就走。

却趁教练眼底的得意还没悉数隐藏时,一个横扫踢到他的脖子。我不知道李明最后怎么样了。反正他总是这样,被打得多痛,也只说自己把别人打得怎么样。

木木进了手术室,我们走时,她复杂地看了李明一眼。是害怕,是紧张,还是哀怨和后悔,我读不懂。

我和李明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像两个脱离部队的残兵,一言不发,丧得跟条狗似的。

李明忽然把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一下,极快地,离开了。我感觉那里湿润了一大片。妈的,这时候,还舍不得拿自己衣服擦眼泪。我给了他一拳。

李明把头埋进胳膊里。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他哭。

6

木木身体恢复得很好。李明对她无微不至,每天晚上去她家楼下,他吹声口哨,木木就放下来一根绳子,把夜宵吊上去。

但是,我总是感觉木木跟我疏远了,李明也跟我不再那么亲昵了。

眼睛是清泉的出口。当目光交流减少,感情的溪流也就逐渐干涸。名字的变化也让我无所适从,之前李明总是叫我阿和。可是现在他会说,小和,跟叫小姑娘似的。

我们三个一起去打台球时,木木也不会让我或者李明教她,缠着我们让着她,就是我们进了一个很精彩的球,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跳起来鼓掌。

她总是靠着墙站着,眼神涣散。

冬天要到的时候,我干妈和亲妈带我和李明去买换季的衣服,干妈挑了一件纯灰色厚毛衣给李明,又挑了一件黑色的给我,让我们一起去试试。

在狭小的试衣间里。李明问我。

你发现了吗?我觉得木木和我疏远了。

妈的,你是不是抢了我的话?

她很少笑了。

李明把纯灰色毛衣往身上一套,像是把自己装进一只灰色的口袋里。

木木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总是哭。有时候我能找到原因。比如,我说班主任的儿子又考了他们班第一,是不是老师透题了,我说你怎么吃这么多还不长胖,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就哭。

有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原因,像李明把围巾摘下来,温柔围在她脖子上,她就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跑掉。

从背影可以看出,她在抹眼泪。

李明没有买那件毛衣,他选了一件白色的。他说他讨厌灰色,可是我记得他先前最喜欢灰色。原来人长大了,喜欢的颜色都会变的。

我要了那件黑色的,很痛惜我们从霸气的黑灰双狼变成了黑白双煞

7

寒假短暂地像小份的刨冰,还没回过味,就吃没了。春节过后,我们就高三了。

初六那天,李明来我家找我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恐龙时代三。

木木呢,阿姨又不让她出来吗?

嗯,她说今天要去她姑家。

上次恐龙时代二时,还是咱们三个一起看的呢。我们三个好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

那等她有空了,咱们再来刷一次。

我们取了票,正在排队等着拿3D眼镜时,我看到了木木。木木穿着纯白色羽绒服,浅色牛仔裤,头发披在身后,我才发现木木的头发竟然那么长,已经齐腰了。

木木挽着一个高大男生的胳膊,半个身体都贴在他身上。

看见我们,木木忽然紧张了起来,把手抽出来,后退几步。那个男生就一把抓住木木的手,像是怕她被人挤散了。

我按住李明,把他的拳头掰开。或许只是他亲戚,不要冲动。我说。

所幸的是,木木甩掉那个男生的手,跑向我们这边。

李明,他是我姑姑家的哥哥,你不要乱想。木木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

李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我们没有去看电影,恐龙时代离我们太远,当下的情绪已经难以说清了。

我们去了楼上的台球厅,在最里面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

阿和,你信木木吗?李明停下来问我。

我不信。我摇头。木木说话声音那么小,像是生怕那个男生听见似的。

李明沉默了好久,忽然放下球杆,扔掉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

我一个人下楼,看了恐龙时代三。

恐龙时代是我和李明很喜欢的一部小说改编成的电影。第一部首映时,我们晚上从学校翻墙出来,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我们为着电影和小说哪个更精彩,吵得不可开交。

第二部上映时,木木坐在我和李明中间,她说这样方便。等到电影放映时,我才懂她所说的方便,原来指的是吃我们的爆米花。她吃一个我的,再吃一个李明的,独独不吃自己的那份。等着我们的爆米花桶空了,她就抱起自己的那桶,圈在怀里,冲我们坏笑。

那天人很多。我坐在角落里,没有带3D眼镜。有小孩因为恐龙的出场而害怕得哭,有情侣偷偷地亲吻。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脑海里刷刷而过许多画面。

8

高考是一条黑色河流,有些人扎进去,死命地游着,有些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看看起始点,看看远方,有些人不敢把头埋进去,装作毫不在乎,却只是害怕面对扎进去也游不动的挫败感。

像是中和反应,认识木木后,我和李明的成绩渐渐上浮,现在竟然也能够在中间,我妈给我买了各种药丸,每天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吃“忘不了”,是不是有用。李明的妈妈总是给他送饭,李明会把一支鸡腿留给我。

而木木从最初的前几名,掉到十几名,再到二十几名,三十名。

有天体育课,我们躺在操场上,几朵白云漫不经心地在空中晃着。李明问我们,想去哪个城市上大学。

木木想去北京,李明和我都想留在重庆。

那咱们一起去北京吧。李明说。

9

6.7号那天,我们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考试,我的数学考得很烂,心神意乱地躺在床上,想着如果我去不了北京,怎么跟他们解释。

手机忽然响了,是李明的电话。

我出事了,多带点人,在刨冰店后面的空地。

我从床上翻起来,边穿鞋边跟妈妈说我去公园散散心。

路过车库时,我又折了回去,带上了我的甩棍。

刨冰店是我们夏天最喜欢去的地方。在那里那是我们一起吃刨冰的地方。

暮色四合,十几个男生将李明围在角落里。看到我,人群闪开一条缝,像是囚笼开了门。

我看到了陈宇。那个木木所说的表哥。

以及一脸慌张的木木。

陈宇不会伤害你们的,李明你道个歉吧。阿和,你劝劝李明。木木对我们说。

我有种做梦的错觉,我怀疑自己做高考卷子做傻掉了。

李明低着头,安安静静地靠着墙站着。

可是,我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跑还是打。我用手势问他。我们小学时,我们就发明了这个。跑是剪刀,象征两条腿,拳头就是打,我们想过把布作为和解的象征,但是从来没有机会用上过。

李明没有说话。像是失去线控的木偶。

陈宇噗嗤笑出声来。用拳头点我的肩膀,你很有能耐是吧,带着甩棍来,想打谁呀?

李明忽然窜到陈宇身边,朝着他的脸来了一拳。

木木尖叫着,一把推开李明,用手按住陈宇的脸,轻轻抚摸着。

陈宇身后的人扑了上来,幸好原本就只是想吓唬我们一下,没有人带棍棒。

在我的甩棍被扔到一边时,在我和李明都被打成孙子时,警察到了。

出门时,我报了警。

10

明天还要高考,我怕耽误人,也知道耽误不起,就没有带人。我对李明说。

嗯。李明认同地点头。

我没想到我十八岁生日前还能进拘留所。

不到一米的空间,中间一根铁管子。我和李明被拷在上面,蹲不下去,也站不起来,地面有水。铁管每隔五分钟都会有一股电流,透过手铐传入身体。

所长给我们做笔录,李明老老实实地回答,把所有过错拦在身上。

谁引起的?

我。

谁先动的手?

我。

谁带的甩棍?

我。

而我只是重复一句话:我明天要高考。

所长忽然就不耐烦了,转过头骂我:活该。

聚众斗殴,要被拘留十五天。

如果不能参加高考怎么办?我问李明。

我想去参军,反正我上不上大学都想去参军。李明说。

最后,李明给我干妈,也就是他亲妈打了电话,他妈和市局长是同学,就这样把我们保释出去了。我现在都记得那个所长接完电话之后,亲自把我们两个笔录扔掉的场景。

我妈来派出所门口接我,把我揽在怀里,放声大哭。我知道,高考不能输。

李明的妈妈给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地向前面走。

我和李明对视了一眼,我转过脸,忽然有点难过,我不想接受他眼里的歉意。

如果你对人感到歉意,你一定没有把他当作自己。因为,你会自责,会难过,但你从来不会对自己感到抱歉。

11

那年七月,我们都得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去了北京,像是为了一个执念,即使梦已支离破碎,我依然不忍离去。

李明留在了重庆,他妈妈不让他离开他的身边。

木木去了南方,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城市。

我喜欢躺在大学硕大的草坪上,看飞机在天空中试图留下痕迹,看风把草吹得昏头昏脑。

有人啃着冰棒从我身边走过。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和李明在刨冰店吃着抹茶刨冰,他眉飞色舞地跟我说,其实,看烟花那天,我听清了木木说的话了,我装作没听清的样子,是因为想听她多说几遍。

嗯,木木说的什么?

她说呀,这辈子,我们要一起猖狂。

我用胳膊挡住明晃晃的日光,草扎得我脖子有点痒。

风一吹,天空上飞机划过的那条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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