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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湖面,两三筷子长的鱼浮起来。它们享受够了清水里的自由,还想见识水上的世界,蓝天白云,是一种美丽的倒影。
岸边的少年,正手持一把钢叉。他自以为叉鱼功夫不错,跑到家门前的尖岬角上,看准了鱼,飞速叉去,竟是落空的。又浮起一条大鱼,他掷叉子过去,仍是落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扒开草丛,更见一群大鱼侧着身子,顺水游过去,颤着贝壳一样张开的躯体,显露出里面血红的内脏。
“啊!”少年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
宽阔的湖面,草围森森,荷花朵朵,像是一幅画。这座被人们叫做“莲花湖”的水域,在大别山南麓,湖广齐安府地界,周围是广阔平原。湖泊的东头是听泉镇,西头是王村。少年就住在听泉镇,是花员外的儿子。两处村镇的殷实人家,多是一边以打渔经商为业,一边以习武接镖称雄,精明强悍,藏龙卧虎。
花员外平日闭门不出,在家休养,嗜读诗书,侍弄花草。还在院落里自筑一座别致的亭子,名曰“自在亭”,每日小坐,好不悠闲。花员外待人友善,几处镖局、钱庄、药铺都是着人打理,一双儿女也是延请文武宗师教导,颇有长进。
少年名叫花之甲,十五六岁,刚及束发,生得面如美玉,文质彬彬,俊逸风流。他并非员外花甲之年所生,而是生于阴历十月,时值深秋初冬,枫叶正红。古诗云“霜叶红于二月花”,红叶纷披,颇似花之甲胄,于是员外起了这个名字。女儿名叫花之韵,不会引起歧义。
但是镇里人不懂诗书,看少年平日所为,都说他是花心之最,不怀好意地喊做“花少爷”。他自幼喜欢和小卷等几个邻家女孩玩,一起嘻嘻哈哈,毫无顾忌,还教她们读诗书,练武功。女孩们在湖边洗米洗菜洗衣服,他就扑通一声扎进水里,隔了老远再浮上来,和她们聊天,相互浇水嬉戏。抑或偷偷下水,采摘莲花几朵,举着凫水而来,像是莲花自行在湖面走动,走到她们的面前。她们正疑惑、吃惊,却见他猛然浮出水面,啊了一声,像是水鬼。邻居们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花少爷还全无尊卑意识,和自家丫环阿西要好,帮她扫地挑水,多有担待。自己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非要留一份给阿西不可。花员外夫妇看在眼里,从不干涉,只嘿嘿一笑,像是默认。花少爷如此放纵怪诞,一般人会以为是老祖母溺爱所致,恰恰不然,是员外夫妇溺爱这个儿子。花少爷出生时,正值冬初的早晨。院里的一棵枫树已经多年没有红过,在霜雪和寒风中就凋零了。这让喜欢作诗的花老爷,有些忌讳和不爽。谁知花少爷出生时,那棵枫树在灿烂的朝日下浑身红艳,是那种浑身透明的红色,还带着灿烂的光芒。
傻姑大喊:“枫叶红了!”她一边喊着,一边沿路跑进内室。花老爷放下手里的婴儿,赶到前堂的大门口,兴奋地说:“到底红了!像是红色的甲胄,我的甲胄!那么,就叫他花之甲吧。”
沉吟片刻,他作诗一首:“天降麟儿枫叶红,朝霞通体不觉中。赤甲好似沙场见,敢教黄花坠冷风。”由此可见,花之甲骨子里是花老爷孕育出来的一首诗。花老爷像是爱惜自己的诗歌一样爱惜儿子,此种情愫实非凡人所能理解。
最出格的事,是这年春节发生的。那时,听泉镇里人到王村去看高腔戏,要绕湖而行,很费工夫。以前可以荡舟过去,节省一点时间,偏偏这年大雪,冰天雪地,湖面封冻了薄薄的一层,滑冰是很危险的。
这种热闹场合,是少不了韶华少年花少爷的。晚饭过后,薄暮时分,他丢下贴身的男仆,说是独自前去看灯会,走到了院落门口,看见门帘边站着的小丫环阿西,又改了主意。
花之甲说:“阿西,去王村看灯会不?”
阿西见他出门,撩起帘子,立即说:“我的少爷,我太高兴了!”
她默契地伸出小手,让他拉着,而他略施轻功,快步如飞。
阿西和花之甲相处几年,早已熟知彼此的习性,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便彼此心照不宣。
丫环傻姑也要跟去,被阿西白了一眼,眼见他俩飞走了,气得哭起来。返回自己屋里,她对着镜子,不断骂自己生得不俊,嘟着嘴说:“长得好看有什么!她有我这么善良吗?”
花少爷和阿西来到湖边,正欲施展轻功,滑冰而行,给阿西一个莫大的惊喜。阿西经常在湖边洗衣洗菜,从未游泳或坐船抵达湖的对面王村。只有一次,她跟阿甲坐船,行至湖边的藕花深处,在那里摘取荷花,还惊起了几只白鹭。这次,他是要带着她在湖冰上滑行,一直滑到对岸。她并不担心薄冰会碎裂,并不担心自己会掉进水里。花少爷的“花式轻功”,值得信赖和拥有。
湖边路上,一个美艳的红装女子仓促赶来,一脸焦急,自称要去看戏,可时间来不及,只有半小时,因为她必须赶在申时,到达彼岸的王村。花少爷一听,来了劲,撇下阿西,拉住姑娘的衣袖,立即施展轻功,滑冰而行。
阿西喊:“少爷,你当心点!我自己走到对面,在那里会合!”
花少爷和女子像坐了悬索一般,不一会就到了湖的对岸。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而环湖绕道最费时间。在湖的中心,他故意轻点湖面的薄冰,往上腾空而起,像是要学那多情的萧史,与心上人弄玉升天而去。
到了最高处,本已受到惊吓的姑娘,把持不住,翻转倒在他的怀中。两人在一片冰湖之上飞跃、旋转,恰似后世芭蕾舞的双人舞,抑或花样滑冰的双人赛。她正要恼怒,一侧脸,竟然看见湖面冰上刻着“琅嬛福地”字样,便开心地笑起来。这四个大字,应该是少年偷偷运用指功所为。
烟柳桥边,少爷落脚,两人道别,依依不舍。王村的高腔戏兼有婚礼,新娘正是那姑娘,红妆满身,美艳动人。刚才的举手之劳,颇似上演一场“生死时速”。花少爷借用一盏明灯,踏着飞身上了邻家屋顶,尔后运用内力,将灯光远远笔直照射着她,像是挑逗人家。姑娘见是他,明白用意,于是挣脱新郎和众人,朝他这边奔来,和他隔空说话。这个举动立即引得村镇两边青年一场混战。
小卷等三个邻家女孩也来看戏曲,看婚礼。她见情势不妙,快速奔过来,人尚未到达身边,就双掌反撮在嘴边,对空中作广播之状,喊:“花少爷,你别惹事了,赶紧下来看灯会吧!”
小卷是个端庄正经的姑娘,杵在那里,本身是一块牌子,谁也不敢侵犯。只有轻浮活泛的姑娘,才会招蜂惹蝶。她这么一喊,花之甲仿佛受到感召,飞身点了几点,离开婚礼现场,远远地转移到灯会那边去了。阿西气喘吁吁地赶来新郎家边,又气喘吁吁地赶往灯会。
两边青年一起往灯会那边赶去,要看一场比灯会更精彩的灯会。新郎不甘示弱,撇下新娘,捋起衣袖,抡着一根哨棒,急急赶来,意欲跟花之甲决斗。新郎的母亲夹杂在儿子身后的人群里,大骂:“花少爷,我们认得你!你搅合我儿子的婚礼,我们得找花员外评评理!”
一个黑衣少女快步奔来,夺过一根哨棒,翻身向前,威风凛凛地站在街上,拦住众人的去路。起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安静的人也被震得安静了。
少女抱拳说:“各位,我是花少爷的姐姐花之韵,有话要说!”
新郎母子一起说:“好,你说!”
花之韵说:“适才舍弟多有冒犯,还望海涵。相信很多人看见了,这件事情的起因,是新娘在湖那边急着赶路,急着参加婚礼。舍弟轻功很好,就帮助她在十分钟内赶到湖的这边。说起来,新郎官还得感谢舍弟啊。”
新郎说:“他不该站在楼顶用灯笼照射我家娘子啊!”
他娘说:“就是!成何体统!”
花之韵说:“各位不妨换个思维想想。舍弟用灯光照着新娘,这难道不是祝福新娘眼里有光,心里有光,生活里有光,也祝福新郎前程光明吗?!”
众人一起喊:“好、好、好!”
新郎收回哨棒,轻轻回答:“谢谢花少爷。谢谢花小姐。”
深夜散场,人影憧憧。花之甲看见天上流星划过,一个转身,忽然和阿西、小卷等人失散。他连声喊:“阿西!阿西!”路上的人没有谁回应,而且那些眼神似乎有些怪异,不像人,像是鬼。
花之甲呆呆站在那里,没有得到阿西等人前来。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夜风袭来,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湖面黑灯瞎火,是不宜运用轻功的。他只得独自回家,还莫名其妙地走错方向。
回头一看,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晃动脑袋,如在梦中。
夏至日,小卷等邻家女孩聚会,一起说笑,将他搁置在一边。他看见远处的树林里有几个红果在闪烁,仿佛向他招手,便跑过去要摘给她们吃。小树林里,枝叶宽大,在阳光下透明,仿佛一片片的美梦。落叶之上,小丫环阿西却半躺在那里,小仙女般,冲着他媚笑。年幼的她见年幼的小主下树了,站在树边看她,便赶紧扑在他的身上,偎依在他怀里。两小无猜,犹如兄妹。就那么抱着,相互看着。花少爷手里的几个红果,掉在地上。
阿西仰脸问:“阿甲,我的少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花之甲笑着说:“我们几次来过这里,用得着问吗?”
阿西说:“你上次丢下我,这次丢下小卷姑娘,你舍得啊?”
花之甲说:“她们会丢下我,你不会。”
阿西红了脸,说:“可是——”
花之甲说:“可是什么?”
阿西笑了,说:“我经常梦见一座大宅子,那里仿佛是我的家。阳光灿烂,街道古朴,店铺繁华,人头攒动。我的家白墙黑瓦,镂窗飞檐。”
太阳光从繁茂的枝叶间泄露下来,照在仰卧着的他们的身上,她还嗫嚅着说什么,不记得了。远处,有人在吹打乐器,庆贺夏至,禳灾祈福。那声音若有若无,很缥缈,很动听。小树林里鸟雀鸣叫,人迹罕至,他们躺在陈年厚积的落叶上,宛如小兽,宛如自然之子。做人就是要顺应本心,自然而然嘛。
回到家里后,阿西从自己房内的床下,搬出一口樟木箱子,打开铜扣,箱子里大多是线装旧书,大多发霉,少许虫眼。另有两卷琴谱,两卷舞谱。花之甲好奇地翻检着,阿西说这些是爹娘年轻时所读所写。里面有一幅竖式卷轴,徐徐打开,竟是婀娜多姿的少女写真。阿西说:“这是娘年轻时的自画像。”爹娘早已不在人世,彼时阿西才九岁。她是花员外从外面带回来的,而她的身世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可能只有花员外才知晓,他却绝口不提。
花之甲说:“你想念你娘吗?”
阿西说:“经常梦见她。她向我招手,叫我提防着人,说话的样子,很恐怖。”
花之甲说:“她还说了啥?”
阿西说:“娘叫我不要去莲花湖里玩,那里有水草,有毒蛇,有鳄鱼。”
花之甲哈哈笑了,说:“到底是梦!我昨天还一个人游进湖里的荷塘里采荷花,怎么没遇见什么毒蛇,什么鳄鱼?”
阿西笑了,说:“是吗,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进去?”
事实上,莲花湖是花之甲和阿西的乐园。他俩很多次划小船进入湖里,在宽阔处采摘菱角、鸡头米,在荷花丛里采摘荷花、莲蓬,在芦苇丛里钓鱼。那些摘取的零食有时拿回家,有时坐在湖边吃,有时坐在船上吃。调取的鱼虾有时拿回家,有时在湖边烧烤吃了。他们有时摘取荷花、荷叶做游戏,极为开心。比如放荷花船,载着小小的祝愿,看它远远漂去,引起莫名的惆怅。比如用荷叶做帽子、盔甲和裙子,像是稻草人。最离谱的,是用芦苇茎叶串起一些荷花瓣,做成花冠、花甲、花裙,穿在一人或两人的身上。
阿西笑着说:“看,我是哪吒,是莲藕娃!”
花之甲惊叫说:“鲜花盔甲!”
阿西问:“你说什么?”
花之甲说:“爹给我取名花之甲,说是红枫叶像战甲,其实它可能也是荷花做的盔甲,像是花神!”
阿西说:“我以后叫你花仙子吗?”
花之甲说:“别,你还是叫我阿甲吧。”
不吃不玩的时候,他俩喜欢静静坐在小船里,看草鱼吃荷花、睡莲、芦叶、水草,看白鹭吃青蛙、鱼、老鼠。最残忍的是,白鹭连小野鸭、小水鸡也活活吃掉。还有鱼鹰、水鸡、野鸭、䴙䴘、黄苇鳽、苇莺、鸦雀等,只有少数是吃植物的嫩茎、嫩叶、种子。真没想到,外表艳丽的荷花丛、芦苇丛里,隐藏着另一个世界,杀戮的世界。他俩喜欢静静躺在小船里,手拉着手,要么闭目假寐,要么睁眼看天,看天空起伏变幻的白云。他俩遇见过水蛇吃青蛙,在水面快速游弋,即便不是毒蛇,也让人害怕。那里面的确没有毒蛇和鳄鱼。
有天,阿西到湖边洗菜,恰好见一只黑颈鹤栖息在附近的芦草丛里,作顾影自怜之状,久而不去。她投过去几片菜叶,喏喏几声。那仙鹤游走过来,兀自啄吃,并不惧怕她。阿西接着投喂,所洗青菜,花去一半,才教它吃饱,不再进食。仙鹤饱食之后,唳鸣三声,并不飞走。它露出脚掌,想是受伤了,犹有淡血一缕,惹人怜悯。她大喜,将仙鹤抱回家来饲养。
花员外闻听家有仙鹤,十分欢喜,以为有仙寿祥瑞之兆,就听之任之。他乐得每天听得几声鹤鸣,又做了几首隐逸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