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轰轰水流声是不是昭示着什么。”小和尚苦恼立在江边,鞠起一手水,清洗着方才鸟拉在袈裟上的粪迹。
“为师自下山之时便心绪不佳,无意解答,徒儿你莫说话,只管走,只管随着河走。”老和尚一脸萎靡,一手钵盂,一口白牙。
“好的,师父。”小和尚背着师父从庙里带走的箱子。
日暮迟迟,红云昏沉,没行几步,他又回头问老和尚:“那师父,此行我们到底是要去哪?”
“去山下。别问我去干什么。去修行,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看造化。”老和尚目不斜视,云。
“师父何故说这么多。”
“想堵住你嘴。”
“老人家不该慌张。”
“嗯,不过人生在世,总要做些不教条的答。”
“师父,好像下雨了。”
“那且看为师撑一把伞,一蓑风雨任平生。”
“可是我们没有伞,忘带了。”
“...那便回去取。”
“不回去,死不回去。门里被我嵌了八根木头,后头还有柴垛挡着,打不开,回不去了。哈哈哈。”小和尚说着突然把箱子里的佛像经书统统胡乱扔掷出去,状若癫狂。
老和尚久久注视他。等他扔完,将手头的钵盂递给了小和尚。
“人生讲究缘分,既然没有回去的缘分,那就走吧。”
“快走吧,再不快点走到就得感冒了。”老和尚负手而行。
小和尚追着师父,接过钵盂顶在冒出青茬的光头上,问道:
“想必师父也他妈的厌倦空山古寺的生活。青灯昏暗还要添油;木鱼已破还得不停敲它;大佛没有生命我们还要勤擦洗;最想不通明明庙里就我们两个人,师父你天天修睡梦禅,还偏让我扫落不尽的树叶。”
顿了顿,小和尚干脆将钵盂也扔了,继续抱怨。
“我刚才就在想我们下山是去干什么。师父你真的很不坚定,我们今年已经下了十三次山了,回回都是陪你化缘来解馋,要不就是化扫把,化柴火,化刘员外家不用的笔墨来作你的禅诗。我们不念经书,不通佛理,刚刚却背着金刚经和观音像说什么去修行的瞎话。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打我记事起我们就是这么生活的,你睡觉我扫地,你睡觉我擦佛像,你睡觉我敲木鱼,过久了偶尔下一次山,不到一天又折回来,我们一直和山下的世界残存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可到现在我目不识丁,十以内的数都数不清,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的下一句是什么。这二十年,我们除了化缘打扫寺院什么都不会。”
天光昏沉,骤雨初歇,小和尚睁大眼睛瞪着师父,像在兀自揣摩一副远古遗留下的壁画。
老和尚默然捡起钵盂,拽住小和尚的衣领:“走,说这么多废话干嘛,都说了不回去的。”
“师父,真的不是去化缘吧。”
“嗯,这次去比较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故人。”
“老和尚你真牛逼。”
江水轰轰渐息,转为潺潺,落日终将归隐山林,红云卸了妆红,将夜的清风缠绕,把泥水拍干。
“徒弟你以后千万少做这么有仪式感的雨中呐喊,第一显得轻浮,第二会伤心境伤身体,第三实在是我老了不想揍你。”老和尚叹息。
小和尚拨开师父拽在他衣领上的手,嘲笑着。“呵,和尚你今年刚四十,别给我讲你老了,昨天吃钵盂里豆腐时我都以为你还在长身体呢。”
“要切记语无伦次是最大的诳语,我们佛家闯江湖首先要持重慎言。比如我是你的师父,你是我的徒弟,纲常乱不得,该用敬语就用,该用尊称就不要怕人前显丑。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或许应该反思一下言行。”
“师父你这教训得不行,没有拿捏到我的要害,你该说‘再说掌嘴’,这样我们就能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了。”
老和尚坚持要走在徒弟前面。“其实师父想说的是形式主义害死人,生再大的气也要留点退路,由着性子胡来必将吃苦头。但你,还是把箱子给摔了,这下我们什么也没了,毕竟箱子里的东西是能证明你我身份的,不管是出游还是出行,在人间走动,总是要依仗点东西给自己撑底气的。可能你也预感这次下山我们真就不回来了,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爽快,但又害怕会出岔子,于是干脆在不可捉摸的情况下发泄一通,快点打出个结果对吧。”
“没错师父,我真的好开心,想哭,我从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开始我就想下山找我爹妈,这么些年我就这一个目标,我也不想和你讨论此中有何意义,毕竟我也不知道。但我唯一还知道的,还会害怕的就是我再不下山,我以后就真的不敢下山了。”
“为何不敢?”
“不知道,但我觉得一件事肯定有个因果在里头,下山这种行为本来就没什么意义,以前说下就下了。现在确定不回去后反倒生怵。不过还是得离开的,对,就是离开,非离开不可。”
“小和尚你不要讲这么多。你总是词不达意,我问东你答西,我问你为什么不敢下山了。”
“大概所有未知事物,让你去揭开面纱时,想象中总会伴随噩梦里才有的东西。”
“小和尚呵,以前可没看出来,你他娘的这么矫情。”
“我可能真的是矫情吧。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人的表演欲其实最为强烈。无时无刻我都假定有个人在看着我,考察研究着我,比如现在我对你说话,我其实是说给我想象中的观众听的,他们随时陪着我。”
“这就是矫情吗?小和尚。”
“我所见过的人无非你与山下集市方圆五里的商户,所感受的悲欢也只是油盐上的算计,施舍者的豪气。这些都不足以定义一个词语。我们的世界好小,师父。”
“真正离开后,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发现其实这些就足够了,小和尚。”
老和尚摸摸徒弟的头,叮嘱他再不能丢了钵盂,衣袂飘摇,钵盂盛满了新鲜的月光。他们一路而下。
车马流龙,结灯张彩,已是山下。
“不去和阿丫道别吗?”老和尚问。
小和尚摆了摆手:“不去,以前以为阿丫卖的扫把真给我便宜成三文钱,就这样我从十五岁喜欢她到十九岁。可在上个月我发现原来朱婆婆只卖两文一把。她骗了我三年,这些年她加起来骗了我们不下三串铜钱。我还能喜欢她吗?我不能喜欢她,那样也太丢我们庙里的脸了,我们作和尚的要为自己争口气,我是这样觉得的。”
“隔壁那个瞎子更狠,只卖一文,我们还可以拿他两把,他反正看不见的。”老和尚对他徒弟笑的很诚恳。
“不去了,不去了。我觉得我们像两个活宝,生活紧紧围绕在扫把之类的蝇头小利上,我们可不可以坚定目标向前冲,或者沉默一阵也行。”
“可把你能的,坚定目标往前冲?什么目标?你还要成佛?”老和尚大笑问道,夜市里小贩对师徒两人指指点点。
小和尚气急,脸面无光终于恼羞成怒:“秃驴,你他娘的才想成佛,你全家都想成佛。”
“你不沉稳,人家都盯着我们在看,看这两个落汤鸡,你喜欢这种被别人打量的感觉吗?可能我们真成不了佛。”老和尚慈祥地抚摸,对徒弟说。
“还成不了魔,活该一辈子和尚。”小和尚说。
“当和尚真是太惨了。”老和尚沉痛叹息。
“那不如当道士?”
“也不行,我们只有钵盂,没有浮尘。只会超度,不会驱鬼。何况我们没有头发,还是算了,算了。虽然我们里子也没有主持方丈的慈悲气概,说不了偈语,道不破禅机,但走在路上总有人认同我俩是和尚,而且一目了然,显然我们做和尚轻松于做道士。道士在这世道也没我佛吃香。”
“师父你做任何事为什么总抱有目的性,随后又急促地自我否定,最后再来一通自我安慰。如此久了,难怪一天只愿修睡梦禅,是因为梦里能逃避对吧。”
“然而你这个当徒弟的逻辑混乱,瞻前顾后,自怨自艾,目无尊长。”
“驳倒了你,又返回来嘲笑我,我们真是可怜。师父,我饿了。”
“钵盂给你,自个儿化去。”
夜市虽算不上人声鼎沸,往来却是摩肩擦。倒夜香的吆喝着避行,街道左边有两人推搡叫骂,二楼女居民将洗脚水倒在老乞丐碗里,泥人店准备收摊,短衫男子偷了名叫雅芳阁的水粉。到处都是涂了胭脂的女人,举目皆是人间的腾腾蒸气。
“以前来过吗?”老和尚在卤汁店垂涎,问徒弟。
小和尚没有搭理他,他的魂都被上摇下晃的波浪沟去了。
从街头到街尾,杀鸡的,卖酒的,啃肘子的,夜里没雨还要撑伞的。小和尚嘿地一声笑了,他觉得莫名其妙,这里每个人,每处地方都热热闹闹,但他觉得荒唐极了。应该是有块大乌云罩在小和尚头上,窒息压迫,然而他还是瞪大双眼,他需要看着。
老和尚化来黄澄澄的粥饭,足足两人的量。
“师父你发现没有。这家的粥饭也比山脚那几家给的浓稠,山脚的人家施舍的多了,觉得自己福报攒足,就次次短我口粮。这几户不识我们,因为是头一回所以尽心赠与,内心也获得极大满足。这种对双方都大有裨益的事更告诉我们要行得远些,化不知名的缘,我们早该知道这道理,也不至于我面黄肌瘦。”小和尚坐在街边一处台阶接过师父吃剩的半碗稀饭,喝下最后一口汤。
老和尚:“你种种思想纯粹建立在满足自己私欲上。你说我目的性太强,我说你锱铢必较。没有好和尚悲天悯人的情怀,没有二十岁青少年该有的朝气美好”
老和尚一副高人模样,在卤汁店胖老板处讨要了洗碗水,继续说道:
“我们就只是个要饭的,谈嫌别人的施舍量没有意义。例如我们这口钵盂,其实无非糊了点佛像剥落的金粉,但我们是和尚,和尚手里自然拿的就该是钵盂。你再看看街对面那个老乞丐,我不是叫你看他满口黄牙,眼屎埋在眼纹里。我是叫你看他的碗,和我们的一样,碗沿有霍口。但这个碗为什么就不是和尚的呢,因为他是讨口的嘛,讨口的自然不如化缘的,所以他们点头哈腰甚至跪下,而我们只用说几句吉祥话。但其实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就是在别人家里受施,没有高不高级,这样想,也就看开了。”
小和尚悲哀的看着师父“说这么多废话,其实是想说做什么就要有什么样子,我们当和尚的就要好好拿着自己的钵盂,防止变成要饭的乞碗。”
老和尚盥洗完碗,回头唾沫横飞“你说的对,我也想用简洁精炼的话就能准确的阐述自己的中心思想。可是我越老就越觉得那样莽撞又尖锐,我宁愿别人找到我话语里的迟暮,也不愿三言两语就光溜溜展现人前。对你的说教同样如此,多年来我致力于教育你成为最辩证的和尚,就要先从谈吐抓起。”
“破罐子破摔罢了,明明就是更年期的自我拉扯。”小和尚评断。
灯下人来人往慌张匆忙,师徒二人在打烊的风幡下无聊对话。
“关于此行,师父没有什么想给我说说的吗”小和尚突然真诚发问。
“下山之时大体上你说对了一些,虽然我还是觉得青灯古佛值得用一生来参透琢磨,双手合十着向诸天神佛跪下的那种无理由的信仰也达到了我对人生踏实稳定的追求。然而你最烦的是扫落叶,这种挣脱束缚的理由很有个性,我的苦恼却很俗套,就是我早年一个喜欢的女子,她快嫁人了,我非常想去看看,或者做点什么。”
“比如劫婚?和尚劫婚?”
“还没想出来,我们这种半老不老的中年和尚你不懂。不是做什么事都讲究仪式感,对待因果运动的发展也不强求。这在你看来是行将就木,麻木不仁,于我来讲却是一种古井不波的品质。我之所以做和尚就是想挫掉我年轻时的锐气,现在我做到了。所谓宿命,我不想扭转什么的。”
“这算是一个失败者自我安慰的宣言吗,宣扬他的伤疤精神,‘我之所以惨是源于我对宇宙奥义的探索,对人类本质的摸索’是这个论调吧师父,会让人感到你破釜沉舟的气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