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死了一个”,故事总是这样开始,云淡风轻,却让人悲从中来。仿佛他们心里有一份名单,等死的名单,谁先来,谁后死,仿若宿命,早排好了顺序,不必悲伤。
每次回老家的时候,都不免感慨。
老家在偏僻的山野。山外缠着山,荒野里裹着荒野,一条泥路像蜿蜒的蛇,把荒野拨开两半,村子就坐落在此间,不屈不挠。
早些年,村里人多,四野无闲田,仍然吃不饱。年轻力壮的村民们终于受不了城市的诱惑与山村的折磨,纷纷搬走。只留下走不动的老人,或带着孙子辈,或独自留守。于是荒野,卷土重来,又将村子围困。
爷爷奶奶也在留守。
“搬出来吧,我们总不放心”,儿孙们年年这样叫唤。或许是不舍这深山,或许是不忍给孩子添麻烦,又或许是不适应城里的喧嚣,他们总是拒绝,或嫌城里热,或说爱村居的自由闲散,跟别的老人一样。于是我们便有了牵挂,有时间就回去看看。
在老家的时候,我喜欢听故事,有时在温暖的柴火灶前听奶奶讲,有时在昏黄的白织灯下听爷爷说,更多是在杂草偷偷生长的院子里听路过的老人侃——现在的村子里一年也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了,更别说会跟他们打招呼的年轻人。
他们把手里的拐杖放在墙角,我给沏一杯家里的苦茶,搬一张小板凳,老人坐下,开始讲他们的故事,有时候我会附和几句,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讲,总是这样子。
“又死了一个,现在村子里没剩下几个啦……”老人总是这样开头,云淡风轻,却让人悲从中来。
以前,他们讲的都是孩子的出息,谁谁谁发财了,谁谁谁生了个大胖小子,谁谁谁在城里买了房,谁谁谁考上了公务员……神采奕奕。现在,他们更多讲的是死人的故事,谁谁谁死在哪里,怎么死的,痛不痛苦,可有儿女尽孝……平静如水。仿佛他们心里有份名单,等死的名单,谁先来,谁后到,都是宿命,早排好了序,不必悲伤。
从老人口中,我听到了村里许多人的结局。爱吃醋的”硬是“婆婆死了三次终于死成了,高血压没死,摔了一跤没死,这次中风终于死了,在床上躺了三年;脾气暴躁的彩贵也死了,只是不安乐,临死还把儿孙咒骂了一遍,谁都没有告诉她,她临死前一定要见的大孙子,其实在三年前已经跳楼死了;五保户阿泗死的时候没人知道,等臭了才被发现,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大概是喝了假酒吧,毕竟不喝醉他过不了日子”,他们如是说;憨周酒驾出了车祸,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给他七十多了的父亲抚养,就像他弟弟两年前一样;佑老头的独生子得白血病死了,下葬了三天后老头偷偷去挖出来看,看他儿子有没有复活——他不能接受香火断了的事实……
”这都是命“,老人们这样总结,”可恨的人不得好死,那是年轻的时候作下的恶;可怜的人不得安乐,那多是坟山屋宅的风水作怪;又有一些,是撞了荒野里的鬼,被活活折磨死……“
一次又一次,故事总是会讲完。
老人起身要走,我起身相送。有些老人会开我玩笑:“你跟我坐在一起,不嫌老头身上臭吗?”
我想起小时候放牛时,他们总这样逗我玩,会心一笑,“不会呀,有一天我也会一样臭。”
老人心满意足出门,悄悄在路旁不惹人注意的草丛里,取了来时藏起来的小东西,或是二两肉,或是一壶酒,步履蹒跚,迈入荒芜。他们身后,故事洒落,被荒野吞噬。
唉……下一回,又不知听谁孤独地讲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