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苏堤飘着细雾,我靠在集贤亭朱漆廊柱上啃桂花糖糕,忽然听见清脆的银铃声。穿月白色旗袍的女孩正蹲在青石板上,给两个扎着绢花的小女孩捡滚远的琉璃弹珠,墨绿裙摆拖在地上,像片浸了水的荷叶。
“姐姐快看!风筝挂树上啦!”穿浅紫连衣裙的小语拽着她袖口,发间玉兰花簪子跟着晃。龚蓝抬头时,我看清她颈间细链坠着枚刻字的银锁,正是昨天在河坊街见过的老匠人铺里的款式。她踮脚去够树枝时,旗袍开衩露出纤细的小腿,凉鞋在青苔上打滑——我及时扶住她腰,掌心触到丝绸下温热的肌肤,她耳垂瞬间红透,像朵初绽的睡莲。
她叫王龚蓝,带着七岁的小语和五岁的小薇来外婆家过清明。木桨划破水面时,小薇把沾着口水的荷花塞给我,龚蓝正低头用湿巾擦小语沾了莲子汁的指尖,腕间银镯碰到船舷,发出清越的响。我递出刚买的藕粉桂花糖,她接的时候指尖抖了下:“他…在南京实习,清明加班呢。”话尾轻得像雾,可我看见她无名指根有圈浅淡的红印,是摘戒指时磨的。
傍晚在雷峰塔下的民宿,龚蓝抱着换洗衣物推门进来时,我正对着相机里她倚在白堤柳树下的照片发呆。旗袍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那颗浅褐色的痣,像滴未落的水墨。“小语说你们要睡一间?”她耳尖通红,手指绞着银锁链子,链子在灯光下泛着旧旧的光泽,“其实我可以带她们睡加床…”
“姐姐骗人!”小语举着我送的兔子玩偶蹦进来,“大哥哥刚才给姐姐买了桂花糖!妈妈说只有喜欢的人才会送糖!”龚蓝慌忙去捂她嘴,发丝间的银铃撞在我手腕上。我趁机握住她指尖,触感像浸了温水的软玉:“我睡沙发就行。”她却突然转身,旗袍摆扫过我膝盖:“不用…就一晚。”
深夜的蝉鸣混着西湖的风声,我躺在沙发上数她床垫的弹簧响。月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映出她蜷在床尾的剪影,像只警惕的水鸟。“其实…”她突然开口,声音比雾还轻,“陈砚上个月说,等他转正就结婚。”我没说话,看她指尖摩挲着银锁,那是她进门时就没摘下的,“可他总说我穿旗袍像旧社会小姐,说女孩子不该总往景区跑…”
我翻身下床,蹲在她床边。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突然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别对我太好。”温热的呼吸拂过我掌心,不知何时她已褪去旗袍,只穿着白色吊带,银锁垂在胸口,随着心跳轻轻摇晃。我吻她时,尝到她唇角残留的桂花糖味道,还有睫毛上沾着的、不知何时落下的雾水——她明明在躲,却又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回吻我,指甲掐进我手背,像要把五年的时光都掐出血来。
雕花窗棂滤进半盏月光,龚蓝的白吊带在阴影里泛着珍珠光泽,银锁垂在胸口,像枚冻住的泪。我指尖划过她颈后被银锁勒出的红痕,她浑身一颤:“陈砚说,戴惯了就不疼了。”话音未落,她突然引导我的手落在锁骨下方那颗浅褐色的痣上,体温烫得像浸了热水的玉石,“可你碰我的时候,这里会化。”
她的吻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舌尖卷走我嘴角的薄荷糖渣,手指却在解我皮带时反复摩挲银锁链子。当我进入她时,她咬住我肩膀闷哼,银锁冰凉的坠子贴在我胸口,随着她的颤抖一下下撞击,像在给五年的时光敲丧钟。“原来不疼的……”她闭着眼笑,眼泪掉进我锁骨窝,“是我一直在骗自己。”
她突然翻身将我按在床垫上,吊带滑落至肘弯,银锁垂成危险的弧度。月光给她睫毛镀上银边,我看见她盯着我胸前刚配的同款银锁吊坠,突然笑了:“你连偷情都要成双成对的……”锁链在我们交缠的体温里缠成死结,她吻我时带着血腥气的甜——是刚才咬银锁时蹭破了唇角,像朵明知会溺毙却执意盛开在湖面的睡莲。
事后她蜷在我怀里,指尖绕着我胸前的吊坠链子打圈。银锁不知何时掉在床垫缝隙里,锁面朝上,“平安”二字被月光照得发白。她突然伸手摸了摸我后颈,那里有她刚才抓出的血痕:“陈砚从不让我留指甲,说女孩子要整洁。”我吻她发顶,闻到混着皂角香的薄荷味——是她今晚偷偷用了我的洗发水,像把自己短暂地泡进了不属于陈砚的时光里。
“明天早上,”她声音闷在我胸口,“你会后悔吗?”我没回答,只是把她往怀里拢了拢,让她听见我心跳如鼓。窗外传来画舫的欸乃声,不知哪个失眠的游客在吹洞箫,调子碎在湖面上,像她刚才破碎的呻吟。银锁终于从床垫缝里滑出来,掉在地板上发出轻响,她却像没听见,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仿佛要把自己藏进这个不属于陈砚的夜晚。
第四天清晨,小语举着龚蓝的手机冲进房间,屏幕上是条未读消息:“蓝蓝,我到杭州了,在你外婆家楼下。”署名“陈砚”。龚蓝猛地站起来,我送她的米色针织衫滑落在地,露出腰侧那道浅红的吻痕——和银锁的位置刚好错开。她蹲下去捡手机,银锁从掌心掉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像五年光阴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姐姐大骗子!”小语哭着指向龚蓝锁屏,那是她穿着白衬衫靠在男生肩头的照片,男生手腕上戴着和她银锁同款的手链,“陈哥哥上周还给我寄巧克力!你说他在南京都是假的!”龚蓝抱住哭嚎的小语,指尖在孩子背上颤抖,却始终没看我。我看见她后颈的银锁链子绞成死结,像道永远解不开的咒。
那天下午在宾馆,空调开得太冷。龚蓝蜷缩在床角,身上穿着我买的针织衫,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我们谈了五年,”她盯着地板上的花纹,指尖反复摩挲银锁边缘,那里有圈被她磨出来的凹痕,“双方父母都见过,连婚房首付都是两家凑的。”我看见她喉结滚动,像在咽下块碎玻璃,“他说我该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别总带妹妹们瞎跑…可你知道吗?他连小薇对乳糖过敏都不知道,却记得我生理期不能吃冰。”
她突然扑进我怀里,针织衫下的体温烫得惊人。我吻她时,她眼泪掉进我领口,混着银锁的凉意。“我该怎么办?”她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荷叶,“他现在就在楼下,带着给我爸妈的茶叶,带着他妈妈选的金镯子…而你…”话没说完,房门被小语敲响,声音带着哭腔:“姐姐,陈哥哥打电话找你…”
龚蓝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个信封塞给我,指尖划过我掌心时,我摸到她指甲缝里的细沙——是今早陪小薇堆沙堡时留下的。“里面是银锁,还有…我写的信。”她转身时,针织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腰侧那道吻痕,比初见时更红了,“别联系我了,我…配不上你。”
深夜的断桥飘着细雨,我看着她的行李箱轮在青石板上碾出湿痕。她停在桥头,背对着我举起手,指尖闪过银锁的微光——原来她终究还是戴上了。出租车远光灯扫过她身影,我看见她肩膀剧烈起伏,却没听见哭声。直到车尾灯消失在白堤尽头,我才发现掌心里全是她掐出来的月牙印,和银锁的花纹正好吻合。
后来我在信里看见,银锁背面刻着行小字:“2018年秋,断桥初遇”。原来三年前她给陈砚挑生日礼物时,我在老匠人铺替她捡过掉落的银锁,只是那时她眼里只有瘦金体刻的“平安”,没看见我弯腰时撞歪的眼镜。而现在,锁勾上还挂着几根她的发丝,在台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她没说出口的“对不起”。
手机屏幕暗下去,对话框里“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又闪了三次,最终消失。窗外传来春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像她伏在我胸口时,轻声说的“别记住我的样子”。可我记得她旗袍上的荷花香,记得她给小薇扎辫子时哼的跑调儿歌,记得她摘银锁时,锁骨下方那颗痣在月光下微微发颤——像朵终于决定绽放的睡莲,哪怕只有三天的花期。
后来我去过无数次西湖,却再没见过戴银锁的穿旗袍的女孩。只有河坊街的老匠人还记得,那年春天有个姑娘来补刻锁面,把“平安”二字描得格外红,像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未干的血。而我始终没告诉她,其实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见银锁从她颈间滑落,掉进了西湖——就像她没说出口的“我愿意”,永远沉在了我们共同划过的、那片揉皱的绿缎子里。